會試在春日舉辦,也稱春闈。

前來參加會試的考生太多,二月初九開考,二月初八入夜就開始點驗進場了。

偏生天公不作美,天色暗沉不見光,瀝瀝小雨寒刺骨,夜風一吹直鑽學子衣襟,寒意摧殘人。

借著燈籠微光,隻見許多考生的眼眸裏,與夜色一樣暗沉沉,臉色有些漠漠,又轉為一絲決意、倔意。那些年歲大些的考生,有的折返回了客棧,有的悵然躊躇轉為決絕,慷然奔赴考場。

春雨潤如酥,但一場不合時宜的春雨,會讓這場本就煎熬的考試變得艱虞。

裴少淮提著考籃,背著包袱,手撐著油紙傘,緊步跟著隊伍等候點驗,唱名入場。心道,天公造弄人,科考本就一個不斷自我選擇的過程,決定似乎隻在於當前的這一瞬,而支撐決定的緣由,是過往的日日夜夜。

裴少淮來得比較早,站在隊伍前列,很快便輪到他。實際上,相較於鄉試,會試的搜查鬆快許多,搜檢官沒有一一捏碎幹糧,也沒有讓少淮拆下發冠,確認身上、包袱中沒有夾帶便讓他進第二道檢查了。

一來,參加會試的考生都有舉人功名,二來,皇城底下的會試,營私舞弊者非革除功名而已。舉人已有入仕為官資格,頂著全家流放的風險搞些低級的行當,實在不值得。

唱名後,裴少淮拿到空白的折卷,上頭已經蓋好貢院公印,檢查無誤後,他將折卷用蠟布包好,按號碼找到了自己的號舍。

號舍狹窄,還有些潮濕,裴少淮先將半濕的外袍脫了下來,身上披著被衾,引燃炭火盆,驅去號舍內的寒氣,讓身子緩緩回暖。

炭火盆絲絲火光,不時彈出幾顆火星,等到身子回暖了,裴少淮才開始收拾號舍。

周遭的號房漸漸也有了聲響,考生們陸陸續續進場,這個過程將持續一整夜,裴少淮將案板與長椅並齊,鋪了一層布,披著被衾半坐臥著,嚐試入眠。

閉上眼,為了遣散耳畔的雜音,裴少淮開始想些輕快的事,淺淺困了一覺。

翌日,天邊曙色微明,爐中炭火僅剩灰燼,裴少淮覺得身子和精神狀態尚可,舒了一口氣——多虧了平日裏的練體。

九天九夜才過了第一夜。

九天裏,考試分為三場,每場考三日,今日是第一場。

相較於鄉試時,裴少淮多積澱三年,又南北間遊學,經曆了諸多,是以心態較之平和了許多,知曉春闈難又不懼其難,大有舉重若輕之態。

第一場考試考四書製藝題三道,五經經義題兩道,每篇三百字以上,不宜超過五百字。要將自己的見解、理解,濃縮於三兩千字以內,並不簡單。

時辰到,題牌揭示,首先是三道四書題,隻見上頭寫道:

其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其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其三,“物皆然,心為甚”。[1]

分別出自《論語》《中庸》和《孟子》,全部是正經的大題,沒有亂七八糟的搭截。倒也是,都已經春闈了,殿試前的臨門一腳,何須再靠搭截考察學子的基本功?

能入場的都是南北直隸和各布政司的佼佼者,春闈是要從佼佼者中選出不凡者,文章見解氣度取勝。

裴少淮沉思片刻,有了大致的思路。第一題意思是人可以弘揚道義,而不是道義來弘揚人,道理很容易明白,並不算難。

裴少淮想,若是道可以弘人,豈非——學道者,人人皆可成為君子?隻需廣修學舍,便可處處太平?道義,終究隻是一樣“物件”,取來用之則有,視若罔聞則無。

書卷中“道義”之詞常常有,但世間君子不常有。

有了主意,裴少淮下筆破題寫道:“人行道而後有君子,國興道而後世太平。”對稱上下兩闕破了題意,並迅速進入論述,毫不拖泥帶水。

關鍵字在於“行”和“興”,人唯有執行傳承道義,才能成為君子,於國而言亦是如此,人人是君子才能世世享太平。

第二題出自中庸,講的是君子在他人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也保持戒慎。裴少淮會意一笑,這不就是自律、慎獨嗎?在江南遊學的時候,他恰恰給小班的師弟們講解過慎獨。

果然,為人解惑,有時也等同於為自己溫習。

君子做事為的是自己,不為他人,即便無人看管監督,亦可成就大事。不求他人知曉,隻求自己心安。

科考看學問,學問憑功夫,功夫靠慎獨。若無如此秉性,讀書人如何度過十年寒窗?

裴少淮破題寫道:“君子之行畏己知,慎獨之功在心安。”為人做事,瞞得過天知地知你知,唯獨瞞不過己知。

第三道題出自《孟子》,若是隻看這六個字,是破解不出任何意思的,還需回顧其前一句“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世間之物稱過才能知曉其輕重,衡量過才知道其長短,於是才有了題目中的六個字“物皆然,心為甚”。

少淮亦順利破題。

破題後,回觀三道四書題,裴少淮才明白了沈閣老出題的奧義——第一題重在論述治世,第二題重在論述品性,第三題則重在論述辯證。

如此三者合一,才是沈閣老想要的不凡者。

午後,舉牌的考官又巡到裴少淮號舍跟前,放出兩道五經題。裴少淮的本經是《春秋》,微言大義,他將題牌中的春秋抄了下來。

其一,齊人伐山戎。

其二,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

《春秋》是一本史書,若想破題,首先要通曉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齊國未稱霸以前,深受山戎擾亂侵犯,現如今齊國成了諸侯霸主,想要收拾山戎輕而易舉,隻可惜齊國距離山戎賊窩太遠,沒有後方保障,不好出兵。恰好北燕不堪山戎侵擾,派使臣向齊王求助,齊恒公趁機出兵,把山戎狠狠收拾了一頓,趕回了北境。

這便是齊人伐山戎。

如今慶國大統,周邊隻有附屬藩國,最是避諱再談那些分分合合、縱橫捭闔之道。

故此,裴少淮破此題隻取了“師出有名”之意——齊桓王收拾山戎,既是一雪前恥,也是彰顯其軍力兵力。

也由此知為何那麽少學子選《春秋》作為本經了,要背要記的史實最多,破題時容易找切入角度但也容易“踩雷”,畢竟一旦涉及國與國之間,就有許多要避諱的言論。

說多了,說錯了,直接落卷。

考試的第一日,少淮思路清晰,破題和構建文章結構都十分順利,等到快入夜時,五篇文章的初稿已成,隨後兩日潤色謄抄即可。

瀝瀝春雨下了一整日,仍沒有要停的意思,裴少淮看著簷上暗沉沉的天,猜想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隻怕是要足足下夠幾日。

等到入夜後,濕意寒意又深了幾分,連燭火的光都是霧蒙蒙的。

有了基本判斷後,裴少淮臨時改變了原定的答題策略——隻要雨水不停,他夜裏便不再答卷,攏共就這麽些題量,他有信心在白日裏把題目做完。

夜裏安靜蓋著被子,烘著炭盆好好歇息,睡不著也不打緊,主要是為了保暖抵禦風寒。

夜裏作答未必能提高文章質量,但感了風寒,文章質量必定急劇下降。

是以,當貢院各號舍燭火通明,學子奮筆作答時,裴少淮早早熄燈躺下,那獨獨暗下來的小號舍尤為顯眼。

巡綽官以為出了甚麽事,來來回回時,前去探看了好幾次,發現裴少淮真是在安靜歇息,便不再管了。

第一場考試的第二天,裴少淮均分了木炭,保證到九天夜裏都有炭火,每每取暖時便順道把幹糧、水壺架在上麵,熱乎了再入口。

今日主要潤色文章,很吃學子的筆力。有的人見解好,但言之不盡,詞不達意,也難中式。

那巡綽官是個年輕的小武官,精力充沛旺盛,負責巡管這一排號舍,總喜歡背著手在過道裏踱來踱去。

就像後世考場裏有人在抖腿轉筆。

所幸,考生們紛紛抬目望向他,眼裏帶著些幽怨,他便安靜了許多,站在過道中間,通視全場,不再來回踱步打擾考生應答。

第三日的時候,考場裏開始有咳嗽聲。

一旦入場,哪怕是病了倒了,不能作答了,也隻能先抬到專門的房間裏,稍作照看,而不能提前出場。

哪怕是敵軍攻城,隻要沒打到貢院來,會試都不會中斷。

現在連第一場都沒結束呢,這些咳嗽聲不是好的征兆。

裴少淮歎息則已,卻也隻能先顧好自己,他抽出一條素色絲巾,圍在了口鼻上,投入到謄抄卷子中。

閑腕走筆如涓涓,揮毫落紙如煙雲,裴少淮寫的雖是館閣體,卻也有自己的筆鋒在,收筆時幹淨利索,整張卷子幹淨整潔。

日落時候,第一場考試結束,巡綽官配合著彌封官收卷。

這一夜,考生們不能離開貢院,也不能離開號舍,靜待第二場考試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