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申嬤嬤的心思也不壞,以為是林氏年輕,聽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又怕林氏費心費神,出錢出力,卻討不著好處,於是急著站出來規勸而已。

申嬤嬤又道:“老太太擺明了是要夫人自掏腰包來辦這場大禮,若是辦得好,未必有人惦記著夫人的心意,若是辦得不好,卻叫人在後頭嚼舌根……再說了,有一便有二,繼而連三,這後頭,又是嫁妝,又是昏禮[1]送嫁,這麽大的窟窿洞,夫人添補得過來麽?”

裴少淮在一旁聽著,心裏暗想——

這申嬤嬤雖是個一口三舌,有些招人煩的老婆子,可她的這番推斷,也不是不無道理。林氏若是接下來及笄禮,後頭的送嫁,恐怕也要一同攬下來。

裴若蓮的生母寧氏從安遠伯爵府嫁過來的時候,雖說帶了不少的嫁妝,可養病的那兩三年,細軟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城裏的幾間鋪子,又不在那繁華的地段。真算下來,唯有郊河外的水田,還值些銀兩。

攏共就這幾樣,老太太便是把寧氏留下來,統統讓蓮姐兒帶走了,這嫁妝也是不夠看的。

裴少淮一時半會,亦拿不準母親是個甚麽態度,因為在原書中,壓根就沒有這一情節。原書裏,因為老太太從林氏身邊搶走了淮哥兒,這會兒,兩人鬥得正凶,水火不容,老太太豈會讓林氏操持這樣的大事,林氏又豈會給老太太體麵。

至於蓮姐兒的昏禮,書中並未細述,唯有隻言片語提到,蓮姐兒平平靜靜嫁了過去,未抱怨甚麽,隻道,未曾承了誰的好,往後自也不用還誰的債。又因沈姨娘以前是伺候寧氏的,蓮姐兒念她的情,總叫自己的夫君不時扶持庶弟一把,在裴少津讀書的路上,提供了許多幫助。

如今卻不一樣了,因為裴少淮換了“芯”,形勢發生了變化,老太太林氏沒有鬥起來,伯爵府裏是和睦的。此時,婆媳二人心裏雖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可表麵上,還是相互敬重的。

裴少淮以為,按目前這個狀態發展下去,就很好。

倒不是他圖長姐幫他甚麽,而是覺得,若是林氏手有餘力,力所能及幫一把這個繼女,也挺好的。

說是雪中送炭也好,說是錦上添花也罷,總之,做的是好事,誰不喜歡呢?

一個家族,若是大家都過得不賴,你幫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扶持著,便會越來越好。反之,若是大家過得都不好,相互妒忌猜疑,你扯著我,我拖累你,任憑你再豐厚的家底也會被拖垮。

有了這樣的心思,裴少淮暗想,不能讓這個嘴碎的申嬤嬤幹擾到母親的決定。

……

申嬤嬤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道:“咱們英姐兒才是您的親閨女……”

未等申嬤嬤繼續說,裴少淮便打斷了她,小手指著案上的點心,鬧著道:“嬤嬤,嬤嬤,點心。”

屋裏沒有別的下人,申嬤嬤隻好去淨了手,將那點心端到淮哥兒跟前,給他掰了一小塊,道:“淮哥兒慢些吃。”

申嬤嬤打算繼續道:“英姐兒才是咱們淮哥兒的胞姐……”

一句話沒說完,又見淮哥兒指著案上,說道:“嬤嬤,嬤嬤,喝水。”

申嬤嬤走過去,探了探茶壺邊沿,發覺是涼的,嘟囔一句:“這些丫鬟片子愈發懶了,改日叫我狠狠收拾她們。”免不得親自去取了一壺溫水來,倒了小半碗,用小勺喂淮哥兒。

這一來一往的,叫她一下子記不起自己要說些甚麽了,道:“上年紀了,腦子愈發愚鈍了,話都到嘴邊了,還能叫忘了。”

“我知曉申媽媽的好意,你素來都是向著我的。”林氏說道,“此番,我接了老太太派遣的事,十成裏頭,隻有兩成是因為蓮姐兒早早沒了生母,可憐見兒的,別看她平日裏規規矩矩,不怎麽說話,卻是個心思剔透的,藏著心事呢。我既然嫁入了伯爵府,成了她的繼母,注定跟她有一段緣分,索性就做周全了。”

及笄這樣的成人禮,沒有娘親在身邊幫著操持,確是可憐。

林氏又道:“另外的八成,則是我自己的私心。一則是,我想要個好名聲,不想叫人說我虧待了她。二則是,我聽元郎說,那徐家是個讀書人家,家公、大伯、丈夫都是讀書人,在勳貴人家,這些聽著好似沒甚麽,卻是林家那頭結交不起的。況且,英姐兒、淮哥兒還這麽小,再過個十年八載的,誰又知曉那個時候,是個甚麽光景……往後淮哥兒讀書了,我不求她還我甚麽,隻需她惦記著,能幫扶一二就成。”

這世道裏,士族和商賈之間,終究是有壁的,林氏意識到,自己碰巧成了兩者間的一個紐扣,豈會放過這樣的良機。

裴少淮感慨,自己的母親跳出宅鬥的惡性循壞以後,思路愈發清晰了。把買賣的思維,用到人情世故的交往上,有時候也是行得通的——押準了,價低時買入,才有待價而沽的時候。

申嬤嬤不知道聽懂了幾分,但她聽明白了,這件事夫人已經做好了決定,不必她再規勸甚麽,應道:“夫人有了主意就好,是老奴多嘴了。”

申嬤嬤方才說那樣出格的話,林氏原是有些生氣的,可看見申嬤嬤盡心盡責照料淮哥兒,又發不出火來,一番責備的話咽了下去,隻道:“申媽媽是大兄專程送過來的老人,我若是有什麽不懂的,自會主動與申媽媽一同商討。我精力有所不及,這朝露院裏,上上下下恁多婆子丫鬟,還得靠申媽媽看管著。”

裴少淮又讚歎,母親這是拐著彎打一巴掌給個棗——言下之意,我若是沒有主動找你商討,你以後就莫要再說這些出格的話了。話雖如此,我還是十分信任你的,不然也不會讓你看管整個院的下人。

申嬤嬤眉梢略喜,應著退下了。

……

林氏則盤算著,明日要出去一趟,一是拿錢票從錢莊裏兌換些銀子回來,二是,後頭要操辦這麽多事,她心裏沒個底,涉及拿多少銀子,這裴府裏也沒個能商量的人,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回去問問大兄最合適。

……

……

翌日一早,林氏向老太太請安,提了想帶淮哥兒、英姐兒回一趟林家的打算。

兩家雖都在京都之內,相距亦不遠,可老太太並不想讓林氏把淮哥兒帶回去,沉默了許久,沒有應聲。

大抵是想到,早前淮哥兒周歲禮時,林家給伯爵府留足了體麵,淮哥兒如今已不小,回去看看也是情理,老太太這才開口:“明日再去罷,這月份,日頭漸漸熱起來了,早些出門,午後再回來,當心淮哥兒在車裏熱著、悶著。”

又道:“也叫我有些時辰,給親家母略備薄禮。”

“是,兒媳省得。”林氏應道。

……

又過了一日,林氏早早便帶著淮哥兒、英姐兒坐車出門,由京都城東向西走,大概半個時辰的路程便到了。

到了林家後,林氏許久未見娘親、親人,婦人間戚戚淚流,互述思念,自不必多言。

坐下以後,裴少淮心中默數了一番,發現大舅林世運算是兒女“成群”了,除了蔣氏以外,還納了兩個妾,小子生了六個,姑娘生了五個。

三四個半大的小子,好奇地圍著裴少淮,爭著掏出各類新奇的玩意,說要送給表弟拿回家頑,什麽陀螺、彈弓、九連環、小瓷人……堆成了“小山”,任由裴少淮挑。表兄們隻怕自己的小玩意不夠奇特,這個小表弟不喜歡。

那群姑娘則抱著英姐兒,都誇她長得好看。

三表姐拿出一方算盤,問英姐兒道:“英妹妹,你會打珠盤嗎?”

英姐兒滿眼好奇,搖搖頭,根本不知這黑漆漆的珠盤是何物。

“我給你演一個。”三表姐道,“大姐,你幫著出個題,讀個數……今日在英妹妹跟前,我斷不會出錯的。”

於是啪啪啪打起珠盤,手指靈巧得很。

小孩兒們頑得開心,林氏和大嫂蔣氏坐在堂前,正閑聊著。

蔣氏指著幾個小子道:“大的那兩個,已經跟著你大兄,學著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四個小的,送去了學堂,你大兄盼著,當中能有一兩個讀書的料,便燒高香了。”

又指著幾個姑娘道:“你大兄說,你的這些侄女,恐怕難有你這樣的福氣,這幾年找了老先生,教她們識字、看賬、算數,好叫她們學些本領,以後帶著嫁妝嫁出去了,也能自己料理生意。”

林氏了然,問道:“幾個小子在學堂,學得如何?”

“聽夫子說,最小的那個反倒坐得住,學得不錯。”蔣氏應道,“其餘幾個,就看長大些能不能開智了。”她也感到無奈。

林氏隻好轉移話題,問道:“大侄子今年十七了罷,嫂子看好了哪家的姑娘?”

“快別提了,你大兄讓再等等。”蔣氏抱怨,又道,“你大兄說,遙兒貪玩,要挑個有脾氣的姑娘,才能鎮得住他……你說說,哪裏見過父親給自己兒子找個凶婆娘的?”

林氏略顯尷尬,她知曉大兄在家裏說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定了,斷不會改的。

大兄說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

一大家子用過午宴之後,林氏才跟大兄聊起伯爵府的事,先是介紹蓮姐兒許了甚麽樣的人家,才說老太太讓她操辦及笄大禮的事,讓大兄幫她參謀參謀。

“辦,理應好好辦,那嫁妝,你也該給她添置一些。”林世運一錘定音,又道,“你若是手頭緊了,哥哥再給你添補一些。”

林氏知道大兄是個生意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隻靜靜聽著大兄為她梳理個中緣由。

小娃娃裴少淮亦眼巴巴地聽著,他前世不過是個大學生,這個世界的許多條條道道,他亦要跟著學習領悟。

林世運慢慢道來——

“徐家老爺雖隻是個司業,可那是國子監的司業,國子監門生遍布朝中各部,便等於一條線牽住了千百條線,關鍵時候,或許能從這一頭,牽到那一頭。說得簡單些,咱們淮哥兒往後要讀書、要求學罷,單是找老學究,這個親家便能替伯爵府解決不少問題。”

“你把蓮姐兒風風光光嫁過去了,給了徐家體麵,他們多少總會念你一些情分。興許淮哥兒身為伯爵府嫡長孫,不缺那讀書機會……可林家這幾個小子,若是有哪一個長進的,考了茂才,還想讀書,少不得要仰仗你這個姑母,幫著引薦找個好學堂。”

“再說說安遠伯爵府那頭,如今外甥女要說親,他們卻充傻裝楞,佯裝是兩家人,不管不問,隻想當個便宜大舅……你這個當繼母的,若是給蓮姐兒抬一抬嫁妝,再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到時候,安遠伯爵府那邊或許會送來驚喜。畢竟這京都裏,勳貴人家的臉麵比錢財重要。”

“你這般做,也是在給英姐兒、淮哥兒做打算,伯爵府的嫡長孫女嫁得風光了,名聲好了,等英姐兒大一些的時候,長姐帶她出去見見世麵,以後也好找人家。”

……

林世運一條一條地說,中間還添了好幾次茶水,林氏亦聽得仔細。

後頭,具體到該如何去辦,林世運又給出了自己的意見,譬如找甚麽樣的匠工打造簪子,給甚麽人發請柬,添甚麽樣的嫁妝看著最氣派……不一而足。

裴少淮的小腦袋瓜子聽得有些暈乎,等到要走的時候,已經困得不行,埋在母親的懷了睡著了,不知何時回到了伯爵府。

他隻記得,他那位大舅,有些利己,亦有些本事。

……

……

之後的日子,林氏忙碌起來,不能時時陪著淮哥兒。

裴少淮如今快一歲半,走起路,說起話,都比普通小娃娃要利索一些。

這段時日,裴少淮總喜歡往父親的書房跑,並非他喜歡這個寡淡的父親,而是他急著向大家發出一個信號——該教我讀書認字了。

這日,裴少淮又來了父親的書房,一進來便道:“書,書書。”

裴父已被他卷走了許多書,有些不舍,又怕兒子拿書當玩意,扯壞撕壞,於是,他抽了一本空白的簿子給裴少淮。

誰料,裴少淮翻開一看,道:“空的,不要。”把簿子扔回了父親的書案上,又道,“換一本。”

裴父正在寫文章,被吵到,皺皺眉,無奈隻好放下筆,重新給裴少淮拿了一本帶字的《詩經》。

裴少淮終於安分了。

裴父打算找下人將這個小娃娃抱走,免得打擾他寫文章,卻見淮哥兒小手指著書卷封皮上的“詩”字,仰著頭,巴巴地望著他,道:“爹爹,這是甚麽?”

裴秉元先是一愣,又是一驚,最後轉為一喜,抱起小娃娃,露出難得的慈愛,問道:“咱們淮兒想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