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在乎的,自不是跑不跑這一趟。從前,事關東宮,不管事情輕重,皇帝必讓蕭瑾親為,不假他人之手。

現如今,傳召皇孫成了尋常事,他人也可來辦。

蕭瑾並不知,皇帝究竟是個什麽想法。

……

裴少淮並不知詹事府發生了什麽。春節假日,他與楊時月帶著一對兒女走走親戚,忙中取樂。

去司徒將軍府走動的那一日,裴少淮才坐下,還未來得及端茶,司徒二便讓大女兒、二女兒出來給他行大禮。

“給小舅問好。”

司徒姒年十六,司徒妘年十四,都到了說親的年紀。裴少淮不得不佩服司徒家的基因,他這兩個外甥女身材高挑,長比楊時月還高,眉眼不似裴家人那般平順,而是帶著一股英氣。

“內弟可還記得多年前答應過我的?”

“二姐夫是指什麽事?”

“你怎麽能忘了呢?”司徒二拍拍大腿,麵露急色,他擺擺手讓兩個女兒先退下,道,“就是替姒兒、妘兒物色個讀書人當夫婿。”

“上好的讀書人。”司徒二強調道。

司徒二鎮守山海關城有功,早是三品大將,前來求娶的人家並不少,可司徒二執意要讓女兒嫁個讀書人。

“什麽樣才能算上好的讀書人,姐夫開的這條件可不好把握。”裴少淮為難道。

司徒二道:“隻消是你的門生,或是你看得上的,那必是差不了的。”

“那也得外甥女們願意才行。”

“願意,都問過了。”

司徒二想了想,皺皺眉,長嘖了一聲,又道:“如今你在朝中擔任要職,門生結姻,對你名聲不好。這樣罷,來年秋闈時,你隻管同我說哪個是好的,值得托付,我派人拿麻袋蹲守榜下,隻要桂榜一出,便把他抬回府上,這樣就與你無關了。如何?”

裴少淮哭笑不得,榜下捉婿可不是這般捉的。

“姐夫萬萬不可,光天化日之下,你這麻袋一套下去,三品官職可就沒了。”裴少淮勸道,“若有看中的,得先叫官媒探探口風,再榜下送金鞭,才可謂雙喜臨門。”

“我省得我省得,這不是急了才說套麻袋嗎?”

這時,裴若蘭許是從女兒口中得了消息,知曉司徒二又在“蠻幹”,從後院那頭匆匆過來,一進門便道:“大弟,你莫聽他胡咧咧。”

嗔怒輕推了一把司徒二,裴若蘭又道:“姒姐兒、妘姐兒的事,早同母親、姐妹、弟妹們商量了,大弟莫為此分心公事。”

自打姒姐兒戲園子“重蹈覆轍”後,裴若蘭便清醒了許多,知曉自己力有所不及,看人眼力不夠準,事關女兒將來,她常常往娘家走,很聽林氏和長姐的意見。

司徒二往後靠了靠,嘟囔道:“隻不過讓內弟也幫相看相看,他看人賊準,多一份牢靠。”

看到二姐和二姐夫如此,裴少淮心想,當年的陰差陽錯結了個好果子,實在難得。

……

春日假過完,百官入朝。

蕭內官卻在開朝第一日向皇帝告了假,他對皇帝道:“陛下,老奴打算去一趟智化禪寺,沐浴奉香,顓祈慈造,保佑大慶,請陛下欽準。”

太監被淨了身,多信奉因果,有燒香拜佛之習,蕭內官也不能免俗。

再者,刑餘之人,死後不入祖墳,有些錢權的內官,平日裏供些香火,可葬於禪寺墳地,小太監們則隻能一卷草席拋在野地。蕭瑾年紀老了,早早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後事。

雖知蕭瑾意不在奉香,皇帝還是道:“朕允了。”

“老奴謝陛下。”

春冬日短,不過才酉時初,天色將暗。

蕭瑾奉香歸來,回宮路上恰恰經過景川伯爵府,他穿著玄色披風下了馬車,鑽入巷子裏,敲響了伯爵府的後門。

管事開門,借著燈籠光,見是個身著綢緞,發冠梳得齊整,臉麵白細,眉眼低順的老者,以為是個老學究,遂問道:“先生尋何人,有何事?”

“勞煩給府上大少老爺傳個話,就說蕭瑾臨時有事急訪。”

裴少淮找了個幽靜地方會客。

釜下柴薪旺,灶上炊煙起,灶房裏這會兒正忙碌著,灶台飄出的鬆木煙隨著晚風,吹入會客小院。

蕭瑾動了動鼻尖,忍不住走到窗前,多嗅了幾口,感慨道:“許久沒聞到過這樣的柴煙了。”

“尋常的煙火氣而已。”裴少淮道。

蕭瑾低頭笑笑,搖搖頭道:“裴大人有所不知,但有人家必有煙火,可隻有在幹幹淨淨的地方,才能聞到幹幹淨淨的煙火氣。”世間不缺煙火,缺的是幹淨的地方。

蕭瑾眯著眼,思緒有些飄遠,喃喃道:“裴大人家燒的鬆木,需得是秋燥裏上山砍,因為春夏時鬆木多汁,枝幹又韌又黏,根本下不了斧頭……”恍惚一頓,蕭瑾回過神來,自嘲笑笑,道,“說偏了說偏了,上了年歲,總不經意想起從前的瑣事。”

裴少淮上回借醉,提醒了蕭內官一句“走慢點”,結果,非但沒走慢,反直接找了他。裴少淮直問道:“蕭內官究竟有何事?”說實在,裴少淮一開始並不想摻和到皇家立儲的爭端中,然實際上,隻要他身在朝中,想要推行新策,就不免牽扯其中。

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置身事外了,那楊家、徐家、陳家呢?

蕭內官見裴少淮神態警惕,說道:“我此番過來,雖不是陛下授意,但陛下是知曉的,裴大人不必擔憂。”

既讓裴少淮放下戒心,又表明自己隻聽從於皇帝。

裴少淮今日之所以肯見蕭瑾,是因為他明白,明君在位,宦官泛不起太大水花,蕭瑾能親近天子,卻不能蒙蔽天子。就如蕭瑾自己所言,他做的事,皇帝都是知曉的。

隻有天子無能,或是天子不信文臣,需要用宦官牽製文臣,才會出現宦官“當權”,宦官無牽無掛,是最好用的棋子。

“若真如蕭內官所言,又何必急著跑這一趟?”裴少淮道。

蕭瑾不掩飾,實誠道:“隻聽從於陛下不假,心裏有偏私也不假。”他坐在椅上,往裴少淮這便探了探身,懇切說道,“請裴大人出手幫一把太子殿下罷,殿下需要個可靠的臣子。”

“蕭內官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裴少淮拍案起身,話裏帶著怒意,“請回吧!”

“三顧茅廬”,應是東宮親自來。“托付忠臣”,應是天子發話授意。哪怕是“權臣攝政”,也應是裴少淮自己籌謀。

不管是哪一樣,皆輪不到蕭內官開這個口。

這算什麽?硬生生把裴少淮綁上太子的船,若有朝一日事發敗北,裴少淮也將牽連輸得一塌塗地,背上蓄意謀反的罪名。

況且,人心藏在肚皮裏,蕭瑾此人究竟如何、意欲何為,誰又能十足斷定呢?

“裴大人消消氣。”蕭瑾慚道,“是灑家失言了。”

他解釋道:“若不是陛下讓裴大人入詹事府,與殿下多接觸,若不是陛下授意裴大人給皇長孫講課,若不是灑家知曉了這些,又豈敢獨斷,貿然前來見裴大人?”

是皇帝有這個意思,蕭瑾才敢貪前一步。

蕭瑾改了個說法,帶著懇求道:“裴大人權當灑家今日是來透個消息,要如何做,全憑裴大人自己拿主意。”

又道:“後宮前庭,宮內宮外,相互牽扯,裴大人聽一聽也沒害處。”

裴少淮重新坐了下來,蕭瑾把初五那日所見一一道出。

幾句話間,裴少淮明白了其中利害。

胡王二人直接反駁天子,是臣犯君上,說得重一些,甚至可以是結黨謀逆。可他們若是把太子架在前麵,有了“盾牌”,此事性質就變了——他們可以是賢臣力舉儲君,為大慶謀將來,矛盾變成了父子間的博弈。

換句話說,他們拿太子當劍使罷了。

天子年邁,皇位交接之時,最容易出現這樣的境況。

“裴大人必定能想明白其中的緊要,灑家是個小人物,不與大人論朝廷,隻說一樣。”蕭瑾情真意切道,“陛下心中是有殿下的,殿下亦尊崇陛下,大人忍心見他們父子被臣子算計,生了嫌隙,各在心頭剜刀子嗎?”

胡王是想借太子之力,阻攔新京察,禍亂朝政,單憑這一點,裴少淮就不會袖手旁觀。

裴少淮問道:“蕭內官有偏私,可為何偏私,總得給裴某一個說法罷?”總不會無端端偏私太子。

“我若說是孝貞皇後心善,善待下人,我曾得過她的恩情,或是說,殿下自幼失母,是我瞧著長大的,大人可信?”

“孝貞”是元後的諡號。

裴少淮默聲,蕭瑾的說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服人。

還不夠。

蕭瑾明白,沉默了片刻,轉而問道:“大人可知宮中太監都是如何來的?”

這是要揭開短處了,裴少淮不好應答。

蕭瑾沒有等裴少淮出聲,而是自答道:“不知曉的人都以為,是自個前往禮部參選,被禮部選中了,進了宮,才淨的身。”

皇帝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蕭瑾就伺候左右了,他顯然是從小淨身入的宮,入宮時還是少年。

蕭瑾苦笑,繼續道:“殊不知,被禮部選中者,十之五六,選送前就已刑餘。”

他正是這十之五六者。

京畿周邊,貧苦百姓羨慕內官富貴,私自閹割□□,以求進用。或是已婚者,走投無路而自閹,這些先行淨身的,禮部會責罵幾句,但也睜一眼閉一眼,應了他們所求,讓他們順利入宮。

“我生於農家,家有十餘畝良田,寒而不貧,自打娘親病故後,這家就變了樣。”蕭內官垂頭看著地麵,把麵目掩在暗影裏,扶在案上的手握成拳頭,綿軟無力,他沉聲說道,“他很快娶了個黃氏,替他又生了兒子。”

“那日,我自山上砍柴歸來,家中做了好豐盛一桌菜,樣樣都是我愛吃的,他們笑吟吟說是給我過生辰,我歡喜不已,興衝衝進屋換了一身衣裳,這才上桌端起飯碗,絲毫沒有生疑,他們不動筷子,說我今日是壽星,叫我多吃些……”

聽蕭內官的語氣,平靜中藏著陰霾,顯然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年的這一幕,忘不了信賴“家人”而付出的代價。

裴少淮已然能推斷出後頭的事情,想明白其中的緣由,他想出言讓蕭內官不要再自揭傷疤,可蕭內官沒有停下的意思。

“蒙汗藥不便宜,他們下的量很足,待我醒過來時,什麽都成了定局。”蕭內官沒有哽咽,反有一種不吐不快,他道,“誰能相信,竟是生父親手給長子行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