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所乘官船仍在保定府外,京察亦尚未開始,然他已成了焦點人物,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

遵照長輩們的吩咐,徐言成、楊向泉、陳行辰等幾個並未冒頭替裴少淮說話,免得把水攪得更渾,反讓對家得逞。

正如徐閣老叮囑徐言成,道:“你們幾個當下最要緊的,是準備參加堂審的事宜,立足朝堂,至於伯淵的事,還有我們幾個老頭子在。”

隔日,徐閣老便與張閣老一同去了武英殿。

二人一入殿,殿內氛圍頓時變得張弓拔弩起來,胡首輔揮揮手,叫屬下、隨從出了殿,關上了門。

徐閣老尚能保持麵上的“和氣”,但張令義那暴脾氣,何曾遮掩過,一開口便質問:“胡首輔,時移世異,你又要搞回樓宇興的那一套嗎?”

裴少淮任職一事,唯有幾個閣老知曉,若非胡首輔授意,這風哪能漏得這般快?

自己不便開口駁了皇帝的臉麵,便想借著廣大言官之口攪黃此事。

“張閣老,你休要信口雌黃,往本官頭上扣罪名。”胡首輔亦是一腔怒火。

兩人隔著堂吵了起來。

胡祁雖為首輔,但論及門生勢力,是有些不及張令義和徐知意的。張令義身後有個兵部,又與五督各武官相熟,稱得上是武官在朝的“代言人”,徐知意寒門出身,代表的則是清流官員。

而胡首輔,若非當年裴玨受“金蠅蟲”一事牽連,豈會讓他捷足先登,搶了入閣的名額。胡祁入閣後,被樓宇興和沈一章壓得死死的,幾年間都沒什麽動靜。

在胡祁打算慢慢熬年頭的時候,柳暗花明,發生了一起妖書案,樓宇興、沈一章接連倒台,三輔、四輔也跟著一並出局,這天大的好事便落到了他的頭上,助他成了一朝首輔。

胡首輔想趁著京察大計,把自己的手往外伸一伸,又知曉裴少淮與徐知意、張令義的關係,自然不願看到裴少淮得勢、插手京察大計。

“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既沒有提攜自己的門生官居要職,又沒有幫自己的姻親子弟造勢升勢,清清白白做事,何來拉幫結派、排除異己一說?”胡首輔反問道,以“門生”、“姻親”內涵徐與張的關係並不單純,又譏諷道,“座師幫著門生,門生挺著座師,姻親連著姻親,要搞樓宇興那一套的,恐怕是你們罷?”

“拿這些話汙蔑一個晚輩,這些話你也說得出口。”徐閣老也開口了,“論師不論年,論功不論圈,莫說我與他是甚麽關係,就說他裴少淮的功績是不是真真切切的?”

徐閣老簡單列舉了幾項,道:“銀幣一出,大慶國庫是不是充盈了?廢了朝貢,四夷打秋風是不是少了?剿了賊寇,閩地沿海是不是安定了?開海通商,天下百姓是不是多了新活路?謀身謀國謀天下,胡首輔此舉究竟謀的是什麽?”

句子出自《鬼穀子》的“小人謀身,君子謀國,大丈夫謀天下”,徐知意這一副巧嘴,屬實是罵人不帶髒字了。

“我一人辯不得你們兩個,你們也無須在我這裏辯了。”胡首輔被氣得滿臉通紅,道,“這武英殿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跟逛大街一般,那就趁著京察自陳,本官向聖上請辭,讓你們來當這武英殿的主好了。”

張令義、徐知意皆是一凜,胡祁怕是早就算計好了,堂堂一朝閣老賣些苦肉計,把這趟水攪得更渾更濁。

屆時,“裴、徐、張等幾家串聯成勢,逼得首輔請辭”,三人成虎,可真就說不清了。

張令義“狡黠”些,當即想到了應對,言道:“不止胡首輔會這招,我與徐閣老這便就去辭官告老,看還有哪些謀身者能詆毀裴伯淵受座師、姻親提攜。”

不歡而來,不歡而散。

……

輔導太子,必選端重之士,擇其善者而從之,於是便有了詹事府。

這日,趁著太子燕有政入府研習軍機重務時,吏部王尚書亦來了詹事府。

王高庠任吏部尚書,身兼太子太保,得太子稱呼其一聲“王先生”。便是說王高庠是妥妥的太子黨,是太子身邊的第一要臣。

四年前,裴玨辭官致仕以後,空出至關重要的吏部尚書位置,皇帝特意從詹事府選了王高庠出任此職,就是為了給朝廷百官們表一個意思——這皇位就是要傳給太子。

王高庠在吏部,近水樓台,會為太子拉攏一批臣子,他日太子登基時,手邊便不會無人可用,被官員們架空著。

皇帝這是在為太子深謀遠慮,也是在考驗太子,看他能不能把控好這個“度”。

蒲席上,一方矮桌,兩盞清茶,煙霧嫋嫋。

“殿下,有件事恐要您到皇上跟前說上幾句。”王尚書說道。

“王先生請說。”

從話語態度來看,這對“師生”之間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的,太子頗為信任、重視王先生。

“臣已上奏陛下,請陛下賜官裴少淮少詹事,為殿下所用,還請殿下入宮,表幾句求賢若渴,將裴少淮收歸麾下。”王高庠頓了頓,用極低的聲音繼續道,“也看看陛下是何態度。”

聽前一句,太子以為隻是納賢,聽了後一句,則陷入了沉思。

半晌,太子略顯為難,似是並不情願,他道:“孤省得這位年紀輕輕的裴知州,做了一番功績,很得父皇欣賞,父皇考校時,也曾不時說起過他。”

“確是位能臣。”王高庠道。

“既是位能臣、賢臣、清臣,王先生何必要算計他?”太子疑惑道,“若是叫父皇猜出來,隻怕是會不高興。”

王高庠隻好點破,解釋道:“不是臣想算計他,而是臣伴在殿下左右,不得不算計他。”

他取出了一張圖譜,鋪在矮桌上,上頭畫著裴少淮的姻親關係,道:“殿下,裴少淮所代表的,已不單單是一個臣子,而是一股勢力。”

王高庠給出了兩種假設,道:“倘若陛下答應了,便是同意殿下將這股勢力收為己用,殿下可從裴少淮入手,自然要把他先放到身邊來。”

“倘若陛下駁回,這便不好辦了……”王高庠道,“隻怕他仗著陛下的聖眷,勢力越來越大,在朝中根深蒂固,他日殿下登基之時,其與殿下分庭抗禮,臣子沒個臣子樣,不得不事先防著。”

小裴熬成老裴,隨先皇、有功績、得民心,這樣的老臣,天子都得禮讓三分。

王高庠說的是實話,也確實為太子著想,卻也隱瞞了一些話、一些私欲。

其一,裴少淮為太子所用,也是為他所用。

其二,從龍之功不容二虎,何況裴少淮比他年輕了將近兩輩。

拋開私欲不談,太子要給支持自己的部下一個交代,王高庠一樣要給自己的門生、部下一個交代。

眾人都上了一艘船,一齊發力劃槳,並不會因為誰停了手,船就會停了下來。

這次京察,王高庠已經失了一個考功司郎中,吏部操控的勢力大大被削弱,他手裏的權力,不能再被他人分走了。

見太子仍麵帶疑慮,王高庠勸慰道:“至於殿下擔心的,臣以為,在陛下眼裏,殿下最大的錯不是做錯什麽,而是什麽都不做、不敢去做。”

帝王權術之精髓,就在於因勢而變,上下製衡。

“總是要先做了,陛下才有指糾殿下的機會。”王高庠道。

他最後的這兩句話勸服了太子,太子應道:“王先生的意思孤省得了,晚些時候,孤便進宮。”

……

……

張令義所言不是玩笑話,沒兩日,他便與徐閣老一齊提前呈了自陳疏,奏請辭官致仕。

皇帝壓根沒看那兩本折子。

案上堆積如山的折子,隨便抽兩本出來,必有裴少淮三字。

皇帝起身,指著環繞的折子堆,佯裝氣惱對兩人笑道:“朕正為這些折子煩擾著,兩位閣老還要前來湊個數,給朕多添幾分憂心嗎?”

自然是不會準他們辭官的。

“臣等不敢。”

張令義道出緣由:“若不如此,隻怕還是有人險惡用心,詆毀小裴大人,臣等為其鳴不平。”

“伯淵的事,你們不必擔心,朕有打算。”皇帝頓了頓,言道,“既然這麽多折子呈來,朕也不能視若不見,寒了百臣的心,這樣罷,明日早朝後廷議,放到台麵上商議好了。”

前一句剛讓張令義舒心,後一句,又不知道皇上打的什麽主意。

……

翌日早朝後,百官知道今日的廷議,滿腹的打算,神色各異。

大抵有這麽幾類——

有像戶部馬尚書、兵部陳尚書這樣明眼的,知曉皇帝是鐵了心要讓裴少淮介入京察,心想何必觸這個黴頭,給皇帝討不快呢?以裴少淮那樣的性子,今年的京察興許還能公允些。

都察院則大多不同意,言說,道官有道官的步子、路子,要當斂都禦史,怎麽著也該從十三道監察禦史先做起。

還有以王高庠為首的太子黨,是懷著試探心思的。

先是有人起了個頭,隨後一撥又一撥的言臣出列,說得慷慨激昂,話術各異,但核心總就那麽幾個意思。

眾官說罷,皇帝發話。

“眾位愛卿說封官不能操之過急,諫言京察之後再賜斂都禦史,朕允了。”答應得很爽快,以表明君。

“王愛卿身居吏部,慧眼識才,所言亦有幾分道理,那便京察之後,賜裴少淮身兼少詹事一職。”

這句“慧眼識才”怎麽聽都像是在誇皇帝自己。

皇帝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道:“眾位愛卿說不能急著升其官銜,那便平調罷,正五品調正五品。”

眾人赫然反應過來。

“朕記得考功郎中遲遲未定人選,京察在即,那便由裴少淮暫任罷。”皇帝言道。

更方爭爭吵吵搶了數個月,一直沒能分出個勝負,懸空著的考功郎中,竟這般輕飄飄定了下來,落入了裴少淮囊中。

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可他們方才的諫言,隻說了升官銜太快有所不妥,皇帝亦爽快應允了,眼下如何還能繼續駁“平調”?

無怪皇帝方才那般爽快。

聽著像是答應了眾位官員們的“懇請”,話鋒一轉,反倒給得更多了——先當考功郎中過過癮,京察之後,身兼兩個正四品官。

總有那自以為“身正”,膽大冒頭的,皇帝已表明了意思,還有人站出來道:“皇上,微臣有諫……”

皇帝保持著威嚴,隻淡淡問了一句:“眾愛卿這般多諫言,是京察自陳、堂審皆已準備妥當,對數年間的功績氣滿誌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