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姐兒早就不許她同柳嬌嬌往來了,竟不知曉她偷著掩著,私底下與柳嬌嬌還有聯係。

林氏精心捂住了整個伯爵府,又看住了那混球書生,百密一疏,未料到,還有個外人知曉此事。

若是柳嬌嬌把話放了出去,豈非功虧一簣,措手不及。

“還有些甚麽內情?”林氏急促問道,望蘭姐兒快些回過神來,“想想你的長姐,想想你那剛出生的外甥女,趁眼下還來得及補救。”

蘭姐兒眼睛慢慢望向繼母,空洞的眼眸漸漸恢複了些神采,聲音雖還是顫顫,但總算說明白了:“……那本詩卷是她送來的,那個畜生是她從中牽線,介紹我認識的,那天夜裏,也是柳嬌嬌幫我將他喚來,教我把戲園的後門從裏打開……是我傻,一廂情願,以為她為我好……”

事到如今,若她仍想不明白,這是一個圈套,她才是真的傻。

白麵書生既是個人麵獸心的畜生,柳嬌嬌這“閨中密友”又豈會是個善類?隻怕是個笑麵毒蠍的。

“好個搬弄是非的小蹄子,將柳府後院那套鴆毒陰損的伎倆學了全,移禍她人,居心何等陰毒!”林氏破口痛斥道。

“往後,你也該長個記性了。”林氏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趕往柳府料理爛攤子。

……

柳家原也是有個爵位的,隻是承襲到這一輩,已經降至伯爵以下,如今隻剩個府邸殼子,牌匾都叫人給摘了。

男丁不長進,產業又單薄,反倒是後宅寵妾滅妻在京都城裏傳得沸沸揚揚,讓人詬笑。

等林氏匆匆到了柳府,找人通報後,才知曉,柳嬌嬌已赴樊園參加今日的賞菊會了。林氏的心又堵又悸,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她顧不得回家重新收拾,直接前往樊園。

……

秋日碧空,樊園裏菊開正盛。

同初夏的六藝比試一樣,樊園的這場賞菊會,來了許多達官貴人家的少爺小姐。

林氏剛進來,還未找到柳嬌嬌,就被好事的貴夫人們攔了下來,問道,聽說伯爵府出了刁奴傷主的事,不知那刁奴抓到沒有,是如何處置的。

林氏心不在此,本想敷衍應付,卻被連連追問,隻好道:“查出來了,是蘭丫頭跟前的兩個丫鬟,也怪我這女兒素日裏太過寬慈,每月多發她們半貫錢,本月斷了,她們心生歹意下了黑手……已經叫人抬去官府杖斃了,勞各位娘子惦記著。”

又問,蘭姐兒身子可好些了。

“隻是扭了腳,再歇些時日,就能出門了。”

其實,那些婦人豈會關心“惡奴傷主”的事兒,隻不過對裴家突然“封府徹查”此事心有猜忌,故意問話試探林氏罷了。畢竟,若非穢跡秘聞,豈會說封就封了。

林氏好不容易脫了身,看到前頭鬧哄哄的,似是有貴女起了爭執。

好巧,事主正是柳嬌嬌。

原來,柳嬌嬌在樊園碰見了盛昌候府的尤四小姐,兩人素來不和,尤四小姐便寒磣她道:“寒露之後,天已轉涼,柳姐姐怎不做套秋日的衣裳,穿著夏日裏六藝比試會上的裙製就來了?莫非姐姐是想學這秋菊,愈凍愈開花,寒嬌惹人憐?”

柳嬌嬌氣惱,又言不能駁,隻得生生將那口氣咽了下去,堵在心口。

一旁有消息靈通些的小娘子,出來打圓場,假意奉承柳嬌嬌道:“聽說,妹妹準備要去司徒將軍府當少夫人了?”雖細聲,卻也叫站得近的人能聽見。

柳嬌嬌臉色潤了幾分,笑意羞羞道:“我一個姑娘家,哪懂這些,都聽父親的安排。”算是默認了。

司徒將軍府裏,適婚的隻有一個司徒二。

司徒二紈絝之名頗盛,勳貴人家自不會嫁女,然,於日漸熹微的柳家,卻是求之不得,甘之如飴。

尤四小姐尤嫌事兒不夠大,張口就道:“京都城裏,誰不知曉,那司徒二自打六藝比試後,拜倒在景川伯爵府蘭小姐的石榴裙下……縱是這樣誰都不要的姻緣,我瞧,也未必輪得上柳姐姐咯。”一番招損的話,一下得罪了三個人家。

若說方才隻是寒磣,如今這番話簡直是拿著刀往柳嬌嬌的心口上剜。

柳嬌嬌怒目而視,恨不得手撕了尤四小姐。

旁人亦詞窮,不知如何規勸。

林氏一路小跑來到人群跟前,她已察覺到苗頭不對,沒等她來得及阻止,那柳嬌嬌已經掩住怒氣,茶言茶語道:“我那蘭妹妹,仙姿玉質,自然叫郎君們傾慕垂愛,就連那新秀書生吳琅子,亦是對她倚玉偎香,不知給蘭妹妹寫了多少癡情蜜語……哦,我是不是說多了些甚麽?”

一番話出,眾人皆聞。

周遭安靜得,連那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都能清晰可聞。加之伯爵府近日確有封閉府邸,嚴禁下人進出,順著柳嬌嬌的話往下走,眾人皆是想入非非。

已有五六成相信。

外人皆是看熱鬧看笑話的,本就與景川伯爵府關係不算親近,豈會冒險替裴家說話,惹得一身騷。

唯有林氏站在秋風裏,蕭瑟淒涼又無助,終是遲了一步。但她立馬掩住神情,免得叫人察覺到端倪,坐實蘭姐兒私相授受的事。

林氏豁了出去,怒火衝天,表現得像個潑婦,上去就扯住柳嬌嬌的發髻,對她又抓又撓,罵道:“小小年紀好歹毒的心,竟敢在此搬弄是非,誣蔑良家,果真是雞窩裏出不了好鴨蛋,我叫你誣蔑蘭兒,我叫你誣蔑裴家……”

十分不體態。

可她能如何?

唯有此,才有可能守住裴家女兒的名聲……即便是拋下自己的身段和名聲,也在所不惜。

柳嬌嬌不愧是自幼就養了顆毒心腸,嘴仍不停歇,道:“我無半句虛言,寒露那夜,就在你們裴家的戲園子裏,蘭二小姐將貼身帕子投給一個白衣男子,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麽?紙包不住火,既然做了就別怕他人看到……”

“你說的,是這條帕子嗎?”一道洪亮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帶著幾分桀驁不馴,正是那司徒暘。

他穿著一身玄色暗紋的長袍,腰帶是紅綢的,因身材高直,頗有英武之意。頭上青絲束得有些淩亂,給他添了幾分玩世不恭。

司徒暘緩步走進圍觀的人群,手裏舉著一條蜜粉色的帕子,上頭繡著一株蘭草。

與裴若蘭相熟一些的小姐們,都能認出這是蘭姐兒的帕子。

無疑。

本是因司徒暘才起的矛盾,如今,柳嬌嬌口口聲聲說私相授受的帕子,出現在了司徒暘的手裏,這件事就很值得玩味了。

柳嬌嬌也傻愣住了。那夜她雖未親眼看見裴若蘭與吳琅子幽會,但她確實將人帶了過去,送進戲園,豈會有差?

又見司徒暘仰著頭,睥倪道:“小爺我與蘭小姐情投意合,將軍府不日便會前往提親,此等情形下,蘭小姐投我以帕巾,那發乎甚麽止乎甚麽的,我雖是個粗鄙之人,卻也知曉這不算逾矩……倒是柳小姐,哪裏學的本事,窺看她人不說,還有造謠生事,潑人髒水,究竟欲意何為?”

“哪有甚麽書生,哪有甚麽私相授受……大可不必毀人名聲。”司徒暘繼續道,“我早說過,我不喜性子毒辣,隻會捏著針在布上穿上穿下的女子。”

司徒暘還是留了一絲情麵,沒有把“小爺娶誰都不會娶你的”這句話說出來。

這時,柳家那個從小妾抬為正妻的主母,訕訕上前,連連道隻是誤會,想趁亂把柳嬌嬌帶走。

“站住。”林氏端了端衣物,道,“誣蔑了人的名聲,就想這麽一走了之?這人呐,沒有母親說教,就是沒規矩。”一句話,戳痛了柳嬌嬌也戳痛了那小妾。

柳嬌嬌已經被司徒暘羞辱了一番,臉上無光,她草草朝林氏鞠躬後細聲道歉,就想離開。

“天底下豈有這樣便宜的事?”林氏厲聲道,“明日午時以前,你們柳家八抬請罪禮,繞京都一圈後,再來登門道歉,否則,就算鬧到刑部大理寺,伯爵府亦不會休。”

……

翌日,柳家逼著柳嬌嬌八抬大禮來道歉,蘭姐兒已被傷得極深,自是不肯見她。

蘭姐兒隻隔著門,問她道:“你我本同病相憐,你為何如此歹毒?”

“同病相憐?笑話。”柳嬌嬌肆意大笑,道,“朝晨暮夜,你可曾日日站過規矩?寒冬酷暑,你可曾短了衣製?四時八節,你又可曾囊空如洗?蘭小姐恐怕到現在都不知道憐字怎麽寫罷?談何同病相憐?”

“你喜歡讀書人,你的繼母便替你物色書生郎君,國子監裏的,姑爺身邊的;你想嫁功勳之家,你的祖母就帶你進出各府,替你挨個過眼……”

“那司徒二名聲雖不好,卻是我唯可夠得上最好的人家,本已足夠卑微,偏還要叫你這樣的蠢貨壓了一頭,我豈可甘心?”

“歉禮已至,望蘭小姐往後眼清心明,也祝蘭小姐與司徒二白首同心,永不相離。”

原來,外人遞上來的刀子,才會不留情麵,疼得足夠真實。蘭姐兒獨自一人蜷縮在床榻一角,想起長姐出嫁那一日,屋裏斜入昏暗的日光,夏日裏的淒涼……原來,不是花轎把姐姐帶走了,而是她自己,把姐姐推開了。

繼母為了裴家的名聲,在樊園裏與人互毆,被抓花了臉,許久都不能出門。而她,卻能在此屋裏安然無恙,聽人道歉……她開口問柳嬌嬌的,還是那樣愚蠢的問題。

同病相憐?

柳嬌嬌說得沒錯,她根本就不懂甚麽是“憐”。她不是可憐,她隻是自顧自憐。

蘭姐兒感覺不再認識鏡子裏的自己。

……

一個月後,伯爵府的事,已漸漸平息,鮮有人提及,蓮姐兒也出月子了。

蘭姐兒事後第一次出門,去探望長姐。

“摔傷的腿,已經大好了?”蓮姐兒淡聲問著。

“嗯嗯,都好了,都好了。”蘭姐兒的聲音軟了許多,再無以往的那種清亮銳意。

“看著雖是好了,皮肉下的筋骨興許還斷著,好好養著罷,沒旁的事,就莫要出門了。”

“是,我聽長姐的。”

蘭姐兒望著地板出神,不知道該繼續說些甚麽好。從前與長姐的喋喋不休,如今半天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床榻上的小人兒憨憨睡醒,揮舞著小手,十分乖巧可愛。

“小姨來抱抱星兒。”蘭姐兒說道,伸出手。

蓮姐兒卻先一步抱起了小星兒,對妹妹道:“孩子還小,不認生人,還是我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