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齊、包、陳三家接連與布商推盞議價,另一邊,不斷有消息傳出,這一批棉布軟韌緊密,是一等一的好貨色,能賣得上好價錢,又傳雙安州的商隊已然決定吃下這批布料,不日便會簽契。

正如裴知州所說,用一年的虧損,換年複一年的貨源,這筆買賣值當。

於是泉州府那頭開始急了。

林、陳、上官三個大族,將謝嘉喚來,讓他給拿個主意。長久以來,他們對一家獨大的壟斷習以為常,生意做得很是輕鬆,如今商議對策,舊念難除,張口閉口都是“要斷了他人的後路”、“叫他們知道厲害”。

甭管路子多寬,隻能是他們獨行。

謝嘉是有些奸詐在身上的,他嗅出了些不對頭,建議道:“謝某覺得這裏頭有些蹊蹺,諸位老爺不妨先觀望觀望,去信京都,問問各家子弟門生,等有了答複,再做決斷,更為穩妥一些。”

他怕著了雙安州的道。

“謝大人顧慮穩妥,可這書信一來一往怎麽著也要月餘,隻怕那個時候布渣都不剩了。”漳州陳姓族長說道。

還是林族長最有魄力,他不願再這麽猶猶豫豫了,拍案聲起,道:“既然一開始打定要斷了他們的貨路,那便一斷到底,讓外頭那些坐井觀天的小商小販一寸布都買不到,也叫他們知曉知曉,咱們指縫間漏下來的,才是他們能圖的,與我們爭,那是以卵擊石。”

接著,又言道:“今年若是讓他們拿到了貨,前頭的努力豈不是白費?白搭進去幾個錢肆?”

這一番“豪言”,令得另兩位族長也果決了許多,上官族長言道:“世兄說得極是,他們且都敢揚言吃下這批貨,咱們若是不為所動,豈不是叫人覺得咱們沒這個財力?”

口子一旦撕開,立馬有層出不窮的緣由說服自己。

他們要想繼續一家獨大,就隻能吃下這批貨,否則前功盡棄。

謝嘉聽了幾位世族族長的話,本想再勸勸,卻止住了,閩地這張關係網裏,他的地位並不抵這三位族長。

……

議定之後,由上官家出麵,整整兩大船的銀兩直接運到雙安州碼頭,說要買布。

日光照耀下,那一箱箱的白銀,爍人眼目,引得周遭的百姓、腳夫爭先圍觀。

知曉來意後,林遠為難道:“幾位老爺晚來了一步,咱的布料都被人訂完了,若是誠心想買,要等來年。”

“訂完了?”上官族人問道,“可曾簽契?又或是收了他們的銀兩?”

“這倒沒有。”林遠應道,“隻不過生意講究的是個‘誠’字,口頭上說好了的,不好出爾反爾。”

“此言差矣,生意講究的不是‘誠’字,而是個‘利’字。凡是好貨,賣得緊俏,待價而沽也是常事,林老板叫個價罷。”

“幾位老爺不是叫我為難嗎?”林遠佯裝躊躇,心裏卻樂開了花,他緊記表弟的話,一個轉身,伸出三根手指——默默把價格又提了三成。

“成交。”

船隊把五萬匹棉布送去泉州碼頭,浩浩北上,雙安灣裏再次變得空曠起來。

新砌起來的堤岸、新鋪平的碼頭,卻無船隻入港靠岸,無貨來、也無貨出。愈是新建的,愈顯得淒涼。

等到齊、陳、包三家聞訊趕來時,船沒了,布也沒了,隻剩下一大群夥夫搭著汗巾,成群坐在岸石上閑談,百無聊賴。

“林老板,生意可不是這麽做的,明明說好了要把布匹賣給我們。”齊族長一腔怒氣,又無能為力,最後隻能換作長長一歎。

看來今年真的要空船出海了。

“諸位消消氣。”林遠道,“我是答應你們了,我又沒說反悔,諸位朝我生這麽大氣做什麽?”

三位族長半晌才回過神來,怔怔指著空海灣,道:“可棉布全被帶走了……”

“我可沒說過隻有五萬匹棉布。”

“林老板意思是?”

“答應你們的貨,必定會按時交付的,為了表示歉意,林某願意降一降布價。”

原本的“興師問罪”,莫名成了“感恩戴德”、“意外之喜”。

泉州港那頭,大船如穴,腳夫如工蟻,忙忙碌碌。

一連卸了好幾日,好不容易才把五萬匹棉布運回庫倉裏,空船才開出泉州港,緊接著便有消息傳來——又一大船隊浩浩****南下,開進了雙安灣裏。

船上裝的全是棉布匹。

上一瞬,上官族長還在巡遊貨倉,摸著豔紅的布匹說這樁買賣不虧,一定能夠回本。下一瞬,聽聞消息的他,臉色鐵青,一把老骨頭捶再布匹上,邦邦聲響。

眼裏的血絲比布匹還要紅。

他們三家合資,高價吃下了五萬匹棉布,眼下莫不成還要繼續吃下十萬匹?若是十萬匹後,還繼續有棉布運來,又當如何?

這源源不斷的貨物,就如源頭活水一般,哪有截得住的道理?

這回是正正著了道。

更令他們憤恨的是,相較於第一批棉布,第二批棉布的叫價簡直低得離譜——完全就是尋常價格,貨美價廉。

當天夜裏,小姓小族的船隻紛紛湧入雙安灣裏,爭先恐後搶訂布料。一個小家族,兩三條中型海船,隻要能有幾千匹布料壓壓船艙,出海一趟就不會虧。

碼頭新路兩側,火把徹夜長明,宛如夜裏的火龍,由海灣一直延伸到了同安城裏。

小商賈們排隊買到布票,帶人帶船前去清點取貨,人來人往,再多的勞工也不夠用。碼頭上愈是忙碌,愈是讓同安城裏顯得空曠。

聽聞當地人說,大家今年都買不到茶葉,一斤也難求,林遠應下說:“諸位要是信我,林某在揚州那還有一批茶葉沒出,你們願意要,我便讓他們送來。”掐指算了算,又道,“理當還能趕上冬末的北風。”

於是乎,才訂完棉布,大家夥又開始搶著訂茶葉。

隻消開了海,船隻任行,這天底下隻有貨找銀子,而沒有銀子找貨的道理,又豈能以封橋封路來封住閩南一隅?

而泉州府送來的那兩船銀子,已經送入了雙安州州衙。

燕承詔被專程叫過來,他看到裴少淮帶著人正在清點數目,問道:“裴知州大晚上叫我過來,就是看這個?”

裴少淮理所當然地點頭,說道:“這正正經經掙來的銀子,本官可都充公用於開海了,燕指揮要替我做個證。”

燕承詔一聲不吭,轉身去了裴少淮的雅房,自個泡茶飲茶。

半個時辰過後,裴少淮數完銀子回來,燕承詔道:“裴知州有空談正事了罷?”

打趣歸打趣,裴少淮專程把燕承詔叫來,豈會隻為了“做個證”?

“讓燕指揮久等了。”裴少淮正想給自己倒盞茶,卻發現茶壺空得隻剩茶渣。

他關上門,說道:“我有推測,想與燕指揮探討。”

“關於幕後主使?”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點頭,踱步揣測道:“上一回,是裴玨南下巡查,最後以布政使山莊裏自縊收尾,所有的罪行都斷在了一尺白綾上……我這幾夜在想,對家會不會故技重施,再把眾人之罪匯於一人之身,把他推出來當替罪羊?”

眼下,米價穩定,海商貨源充足,碼頭在修,形勢一片大好,嘉禾嶼開海勢在必行,已無人可擋。

凡有一勝必有一敗,對家兵敗,罪行滔天,開海之後便是罪責之時。

他們一定會事先籌備應對,斷尾求存。

這段時日,南鎮撫司一直密查,但毫無頭緒。裴少淮想,與其這麽毫無頭緒地暗查,不如好好推測,找好位置,守株待兔。

燕承詔眼睛亮了亮,覺得裴少淮的話有幾分道理。對家要找替罪羊,替罪羊身上就一定會露出馬腳。

重點在於,趕在替罪羊身亡或是癡傻之前,找出這頭肥羊,等著惡狼上門。

燕承詔道:“劉布政使新接手閩地,做事保穩,凡事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此事怎麽論,都論不到他頭上。”上回吊死了一個布政使,這回不會再死一個布政使了。

且這一回的罪行,光是一個人怎麽能低得下?

至於泉州府謝嘉,他頂多算是幹柴烈火裏的一顆灰燼,哪能當得起替罪羊?

燕承詔又道:“裴知州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一番計量。”

夜深人靜,整個州衙一片寂寥,甚至能聽到遠處小巷裏的打更聲,裴少淮壓低了聲音,引導問道:“燕指揮覺得,泉州市舶司壟斷海商數十載,年年海船往來不休,他們昧下的這筆銀錢有多少?若想躲過朝廷的監察,如何才能把銀兩洗幹淨,揣進自己的兜裏?”

燕承詔對銀錢本沒什麽概念,但這次南下,見識了商貿往來,才知曉其中的利潤之豐。

他本是個喜歡靜坐的人,竟也受裴少淮感染,開始踱步沉思。

“若說閩地銀錢進出最快、額度最大,當屬鹽運提舉司。”燕承詔說道。

隻要與鹽鐵相關,不單容易牟利,還容易做其他手腳,把那些蠅營狗苟掩飾在一擔擔海鹽之下。

“所見略同。”裴少淮點頭道,他亦覺得鹽運提舉司是個入手點,又道,“至於替罪羊,若是一人難以抵罪,燕指揮可有想過,對家會不會把某個世族給推進去?”

一個土著世族,京中有子弟門生為官,閩地有族人成勢,海外有海船盈富,權、錢、勢都不缺,不管把什麽罪名安在他的頭上,都說得過去。

整整滅了一個家族,便能給朝廷、給百姓一種肅清毒瘤的錯覺。

“所以,裴知州的意思是,讓燕某盯住鹽運提舉司和某個世族,等著他們露出馬腳?”

“正是。”裴少淮道,“謝嘉此人奸詐,不是個忠誠於‘主’的人,他那兒也值得再敲打敲打,他或許留有什麽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