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不忍再看下去,登車,對張管事道:“長舟,回府。”

他的本經為《春秋》,春秋為史書,裴少淮最是熟悉。

兩百多年的春秋大事,記錄當中,“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在這部史書裏,明君賢相有名,奸臣佞雄也有名,唯獨千千萬萬的老百姓是個數字。

亂世之爭、權謀之鬥中,平民百姓最是卑微。

街上所見,不管是不是因他而起、幹係大不大,裴少淮都不能坐視不管,他南下開海,是為了造福,而非謀害造亂。

回到府上。

裴少淮看到小南小風和意兒小隻在庭院裏玩耍,似乎在玩過家家、種糧食,從花圃裏折下草枝,再一株株插在庭中磚縫裏,往來折返,玩得不亦樂乎,甚至沒有注意到爹爹的歸來。

小孩子不夠仔細,靴上、袖上難免染些了草汁、泥土,髒了衣袍。

楊時月坐在一旁看孩子,閑做些針線活,並未限著孩子的童趣。她的膝上,一件靛藍的直裰已經成形,隻差給衣襟縫上盤紐,再在袖口、領口繡些簡潔的紋路。

她省得官人穿衣,向來偏好素簡,不喜繁瑣。

午膳時候,“閑”下來的小南、小風終於發現爹爹回來了,趕緊乖乖洗手,跑著過來用膳,又搶著非要坐在爹爹身邊。

裴少淮隻好讓他們一人坐一邊,左右看顧著。

菜上齊了,菜一湯,口味就著小南小風來,清淡溫補為宜。裴少淮沒讓灶房單獨給大人們做菜。

雖是勳貴出身,且又是一州之長,但平日裏過得頗為節儉。

與往常不同的是,小南小風碗裏沒再放著湯匙,而是各擺了一雙小巧的竹著。

小南一隻手執筷,另一隻手在撥弄筷子的姿態,小手勉強握住,尚顯得生疏,他抬頭對父親自豪說道:“爹爹你看,我和妹妹學會用竹著了。”

原來,楊時月近日開始教小南小風用筷子,已經學得有模有樣了,可裴少淮忙於公務,一連數日總是深夜才歸家,便也就錯過了。

機會難得,小南小風趕緊趁今日,展示展示。

裴少淮溫言誇讚了他們,並借這個機會,給孩子講解筷子的由來。

“竹著上為方,下為圓,講的便是‘天方地圓’,人握於中間,在天地間取食。”話雖深奧了些,小南小風未必能聽得懂,但裴少淮相信潛移默化總是有用處的,又道,“以竹著取食,不尖、不銳、不利、不傷人,靠的兩著相和。”

外族人難以習得大慶使用竹著的手法,非手指不夠靈巧,而是存世的理念相悖,“天方地圓、兩著相和”與“刀尖相向”相差甚遠。

裴少淮手執筷子,在孩子麵前一張一合,巧而雅。

“吃飯講究的是心安理得、從容下著。”裴少淮又道。

兩個娃娃仰著臉,聽得似懂非懂,撥浪鼓般點頭。

“好了,先用膳罷。”楊時月說笑道,“你們爹爹的大道理是說不盡的,吃飽了再慢慢講。”

用膳時,小風用筷子夾菜還不熟練,加之小孩子腕力不夠,一塊肉落在了餐桌上。

小風準備重新夾菜,卻見爹爹夾起了那塊肉,象征性地吹一吹灰,放進了自己的碗中,動作連貫,一氣嗬成。

等肉入了口,裴少淮注意到陳嬤嬤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他這才想到,這個動作與自己的身份並不相符。

在衣食不缺的前世裏,裴少淮不知在何處、在何時見過多少回這樣的動作,司空見慣,以至於在這一世裏,也“司空見慣”地示範給自己的孩子。

自然而然為之。

再者,若是以前喝酒、接飛花令的時候,論起竹著,他首先吟誦的必定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而如今給小南小風講解竹著,他想到的不再是肆意不羈,也不是“漢家天下四百年,盡在留侯一箸間”,而是“兩著相和、並著而食”。

他在慢慢進入父親的角色。

用完午膳之後,楊時月哄兩個孩子午睡以後,端了盞涼茶到書房裏。

“入暑了,吃碗涼茶消消火氣罷。”

夫妻二人談起同安城裏的境況,皆是一番唏噓。楊時月前幾日想招兩個短工做幾個月雜活,給伢子傳了個話,陳嬤嬤去選人時,竟有幾十個人搶著做。

因擔心丈夫壓力過大,楊時月並不敢把這些見聞告訴裴少淮,隻是建議道:“府上還有些銀兩,官人不妨先拿去填補著,隻消能挺到林家表兄的船隻入港,境況就能好起來。”

杯水車薪也總比沒有好。

“娘子不必憂心我。”裴少淮言道,“皇上下撥的開海銀款還未動,我明日同燕指揮商量好,把銀款放出去,百姓的境況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裴少淮南下開海,皇帝給了權杖,給了武力,豈有不給財力的道理。

這筆銀款不算多,但也不太少。

裴少淮又道:“疏渠行活水,軒窗通流風……銀款雖不多,但隻要錢幣流動起來、百姓也忙碌起來,這一方水土便能盤活過來。”

對家既然堵了商路,把許多百姓的活計給短了,那裴少淮就另開水渠,讓潭死水再活起來。

閩南注定是先行開海之地,也當趁此機會治一治私人錢肆的問題,以免後患無窮,不知什麽時候又被扼住喉嚨。

見丈夫已經胸有成竹,楊時月第一反應並非歡喜,而是一直憂心忡忡憋在心裏頭的淚,一下子湧出來,言道:“官人心裏有打算了便好。”

裴少淮從袖口抽出帕子,輕輕為妻子拭去淚珠,安慰道:“這段時日,這個家全仗著你,辛苦你了。”

小南小風正是泥猴一般的年歲,楊時月一個人帶著孩子、管著全府,還要憂心丈夫的公務,擔心他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加之異地他鄉,人生地不熟,有事也問不到京都親眷,心緒便越積越深。

裴少淮又道:“也是我粗心,疏忽了。”

……

在家稍事休整後,下晌的時候,裴少淮還是回到了州衙衙門。

齊、包、陳姓族長早早在衙門裏候著了,他們上晌過來沒見到裴少淮,一直等到了現在。

似乎情況很嚴重、很緊急。

位族長把裴少淮帶到齊家堂的貨倉,四丈高的倉房裏,透著一股塵土的黴氣,一眼望去,一覽無餘,空空如也。

唯有幾隻殘破的木箱堆放在角落裏,有些貨架失修坍塌,也無人問津。

透光的牆根出,蠻生著些野草。

齊族長歎息道:“往年這個時候,早開始買進貨物了,囤放在倉房裏,等著十二月裝載商船,揚帆出發。”

從初春四月,到深秋九十月,這大半年的時間,是海商們購入貨物的時候。

眼下都七八月了,倉房裏連一隻碗、一包茶、一匹布都沒有,等到十二月北風吹來的時候,他們拿什麽出海行商?位族長不能不急。

齊族長又試探問道:“大人,要不咱們略微漲漲糧食的價格?不多,就再加一成,能讓今年的商隊空船出航不至於虧本就行。”

單單帶著銀錢,空船出海,這是下下之策。

買賣買賣,沒有貨物出賣,就隻能買入,帶著銀錢出海不但危險增大,利潤空間也大大縮減。幾十上百艘商船,兩千的船員,往來半年間,途中的消耗也不小。

他們有那麽多族人要養,說出此話也是無奈之舉。

齊族長又言:“若是沒有緊俏的貨物,那些夷商未必肯拿糧食跟我們換。”來年若還是單單買糧食,“以銀易糧”肯定要比“以貨易糧”要貴。

裴少淮理解他們的心情。

雖是合作夥伴,但事關重大,有些事裴少淮不能跟他們直言,有些消息也不能透露,裴少淮隻好言語懇切道:“諸位既選擇相信裴某,便請給裴某一些時日,再耐心等等,裴某會想法子解決貨物的問題。”

又言:“若是裴某失了策,諸位再全身而退也不遲,裴某絕無怨言。”

聽聞大人謙稱“裴某”而非“本官”,令人感受到其誠意。

再者,既已經選了裴少淮,這個時候退出,極可能兩頭盡失。

思忖了許久,人目光對視交流,還是齊族長開口:“那我等靜候知州大人的好消息。”

“謝諸位的信任。”

“正巧,裴某有件事,也想與諸位族長商量一二。”裴少淮道,“裴某打算繼續興修雙安州碼頭,不是從前那般慢慢來,是興師動眾大修。”

又言:“不單單修港口碼頭,還要從西到東拓寬驛站官道,以便貫通東西、貨物暢行。”

這輕飄飄的兩句話,意味著需要大量的勞工。

開山石、運石材、和泥漿、立堤壩……樣樣都要用到人,還要其他各行各業參與進來。

位族長相視,眼中皆是驚詫,又有些懷疑、為難。

眼下閩南到處都不太安寧,若是這個時候征役,老百姓走投無路、揭竿而起,這可如何是好?

齊族長不敢直言“官逼民反”,他半是規勸半是試探,說道:“大人,即便現在拓寬東西官道,這貨物也來不及運出來了,修路的工期可不短呐……不如緩一緩再說?”

又有包族長勸道:“若想建好這兩處,單是雙安州的百姓,恐怕不夠征用,還請大人思。”

裴少淮輕鬆笑笑,說道:“諸位想岔了。”

解釋道:“修路是為了貨運,卻不是為了今年的貨運。”更像是為了修路而修路,活越多,需要的勞工就越多。

至於包族長所擔心的“征用”,裴少淮則解釋道:“此番動工,不是‘征’,而是‘雇’,本官會撥款付資,諸位不必擔心無人應工。”

“至於諸位想參與得深或是淺,則看大家的心意了,總歸這港口碼頭不是為本官而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