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北風瀟瀟盛,九龍江麵浪不休。

江岸的蒹葭已枯黃,黃昏下,天際雁群仍在匆匆趕路。

北風已至,祭祀大禮不能再拖,可上頭香的名單遲遲沒有定下,齊族長無奈,隻能守在二十七公家宅門口,希望能見其一麵,給個定數。

從上晌站到了入夜。

二十七公這才一瘸一拐提著燈籠出來,冷冷拋下一句:“進來說話。”

“叔公,大禮不能再拖了,侄過來請您主持上頭香。”齊族長陪笑臉說道,二十七公輩份最老,祭祀大禮少不了他。

“齊譽,你不必在我這揣著明白裝糊塗,我為何不見你,你心裏當真沒數?”二十七公沒給齊族長好臉色,北風呼嘯,他質問道,“歲末北風至,三大姓竟沒一個請知州大人上頭香,你們捫心自問,這對得起良心嗎?”

“一個狼心狗肺的齊同知,你請了四五年,如今來了個清正的好官,你們卻隔岸觀火、明哲保身。我問你,不管是雙安灣‘開漁’、引商賈進駐同安城,還是操練船員、抵禦倭寇,裴知州哪一點對不起咱們,又哪一點配不上頭香?”二十七公冷冷嗤笑,又道,“我瞧著不是裴知州配不上,是齊家堂配不上,是雙安州的三大姓都配不上。”愈說愈是憤慨,氣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齊族長自知理虧,一把歲數了卻像個孩童一般低著頭,任憑叔公斥責。說起裴知州的好,他臉上也是掛不住。

“叔公,侄慚愧,你說的我都懂,隻是……”

“隻是什麽?”二十七公打斷他的話,道,“隻是局勢尚未明朗,泉州府、漳州府那邊的大戶大姓頻頻施壓,你們不敢明麵上得罪他們,更不敢得罪兩個府衙?”

裴知州上任尚不足一年,雙安州就搶了月港的“生意”,兩府豈會坐以待斃。

府衙、大姓、海賊勾連,這樣的勢力太強太盛,輕易就能斷了齊家堂的生意往來,齊族長不得不慎重行事。

借船、借人給嘉禾衛是為了抗倭,請裴知州上頭香則是明晃晃站在裴知州這一邊。

齊族長問道:“叔公,等局勢明朗一些,也不遲罷?”不急於今年明年的。

“齊譽,你年輕時也是出過海的人,這船若是趕上了一場好風,則一路順風順水,可若是耽擱了,則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有下一場風。”二十七公不再一味指責,他語重心長說道,“這世道哪有什麽明哲保身、事事兼得,機會擺在眼前,不把握住便是沒了。”

又道:“再者說,裴知州若是沒些能耐,又何至於兩個府衙聯手阻攔他?凡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叫人眼紅……庸才廢材,沒到雙安州就死路上了。”

二十七公一語道破玄機,點醒了齊族長。

若真如二十七公所言,齊家堂身在雙安州本就已經得罪兩府了,又怕什麽“明麵上”得罪?

“你若是沒這膽氣,就讓族裏的年輕人們自己選,而不是你們幾個老東西瞻前顧後地拿主意。”二十七公道。

“我省得了。”齊族長若有所思,“侄改日再來請叔公。”似是心裏拿定了注意。

“若非我想聽到的答案,也不必再敲老頭子這扇門了。”

齊族長恭敬行禮退下。

……

鳳尾峽海戰後的這兩個月,燕承詔並未閑著。

拉回來的安宅船、關船,還有倭人的盔甲、鋼刀、火器,都值得好好研究,以便往後應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神機營的兵匠們忙碌著。

倭人的造船技術遠遜於大慶,不管大船小船皆無龍骨支撐,船身宛若空殼,無怪如此易摧易沉。燕承詔由此知曉,下回海戰,隻消是占據了上風口,大慶戰船盡可放心撞擊。

倭人鋼刀刀身雖硬、刀鋒雖銳,但連續劈砍後也易劈出豁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柔克剛”,使用柔韌的枝條令其劈而不斷、斷而不盡。

火器方麵,除了焙烙玉以外,倭船上還配備有“大筒”,類似放大版的鳥銃,炮轟距離和準頭都遠不及大慶的虎蹲炮。

正如裴少淮先前所想的那般,隻要撕開一個缺口,予以施展的機會,大慶子民從未短缺過創造性。

短短兩月,嘉禾衛神機營便製造出幾樣專門應對倭寇的利器——

其一,可以搖升的護船盾甲,兩船接舷時,可防倭寇拋擲焙烙玉,也可防倭寇架梯登船。

其二,狼牙筅。閩地地處大慶東南,盛產大毛竹,粗直而韌,狼牙筅以繁枝毛竹為材,取一丈五六尺之長,桐油火烘使眾枝椏一致向前,每枝皆附鐵質鉤刺,或塗以毒液。短兵相接時,可遠距離對抗倭人鋼刀,令其劈砍不盡,雙人圍攻時,更令倭人應接不暇。

這麽些年來,大慶臨海各衛所軍戶疏於操練、馳於練武,單兵作戰比不得倭國的武士、浪人,每每麵對倭人鋼刀時,軍戶容易私生怯意,未戰而自亂陣腳。

使用狼牙筅後,可令軍士生出幾分膽氣,嚴密成陣。

此外,又有各類用於海戰的船上火器。

來年開春,隻待太倉州新造的戰船抵達嘉禾衛,燕承詔便會領人改造戰船,攻防兼備。

所向風靡,無往不克。

……

期間,裴少淮去了一趟嘉禾衛的監牢,見了那個虜獲的倭人。

裴少淮本對牢獄盤問之事不感興趣,但聽燕承詔說,這個倭人出身毛利家,一時有了興致,便過來看看。

倭人很是“奇特”,敗前不懼自裁,一旦自裁不成,又能很快轉變姿態在牢中苟且。

牢獄中的這位毛利四郎便是如此,蹲在牢獄陰暗的角落,直勾勾的眼神,當真有些驚悚。

聽獄差說,毛利四郎平日裏做最多的,便是雙手吊著鐐銬,歪著腦袋,努力去拔額頂新生出來的發絲,以此保持光亮亮的月代頭。

聽聞此,裴少淮特地穿了一身新官袍,團領青衫,烏角腰帶,白鷳補子,無一不在彰顯他的官職地位。

“知州大人,倭人鳥語不明,您在此稍後片刻,卑職為大人喚通事過來。”招待的獄頭恭敬道。

通事,專精外夷言語,翻譯所用,也稱之為“九譯官”。

“不必了。”裴少淮說道,“大慶與倭人之間,所不通的,非言語也。”

裴少淮這次過來,想知曉的,亦不靠言語。

他剛一進門,牆角的目光便追了過來,牢牢鎖在他的身上,狐疑打量著。裴少淮不為所擾,特地用衣袖掃掃桌椅,掩了掩鼻,這才坐下來。

雙眸洞察悲歡事,亦可傳遞怨恨由。

裴少淮尋常笑笑,卻似輕蔑,叫毛利四郎眼底愈凶愈狠,恨不能撲出來。裴少淮的年紀輕輕,愈發讓他不甘、不服。

“計謀是我出的,你們的船,全沉了。”裴少淮淡然說道。

鐵鏈陡一下哐哐當當響,毛利四郎如同餓狼一般隔空撲來,被鐐銬禁住亦不管不顧,朝裴少淮喊道:“殺了我,不然我殺了你。”口齒不清的大慶官話,勉強聽得明白。

“原來你懂大慶官話。”裴少淮並不詫異,道,“這也不出奇。”

他說:“漢皇賜印,臣拜隋唐,習我漢字、用我典章,房屋衣製也盡出於長安,才使爾等蠻夷之地有了幾分教化,知曉甚麽是人樣,從古至今皆如此……這般來看,你習我大慶言語,倒也正常。”

裴少淮頓了頓,瞥了一眼毛利四郎血跡生癩的頭頂,接著道:“不過,穿衣束發也隻習得了三分人樣,餘下七分獸樣改不了,骨子裏還是飲血吃肉的獸性,不滿所欲。”尤其是那些武士家族。

“殺了你!”毛利四郎掙紮咆哮著。

與獸言而無用,裴少淮起身,抖抖寬袖的上的塵土,轉身離去,拋下一句:“會讓你死的,沒到時候而已。”溫和的話中透著冷氣。

毛利四郎在毛利家究竟是什麽角色,燕承詔還在派人查。看年紀、看裝束,大抵是第一次出來“曆練”,就進了裴少淮的牢獄。

……

……

時至十二月,三大姓同一日合辦祭祀大典,各家祠堂裏,香燭滿爐,三牲齊擺八仙桌。

唱說遠海風浪惡,禱許莫打爺郎船。

裴少淮身為異姓外來人,來回奔赴三家祠堂間,領著眾位長者一齊上了頭香。香燭煙重,迷得裴少淮幾乎睜不開眼,煙灰落於手背上,也燙得生疼,裴少淮依舊端端站著,遵照幾位族長的指引,規規矩矩上香。

這一炷香,敬的是當地的風俗。

各族後輩沒有因為裴少淮的年輕、異姓而心有微詞,臨海之濱,靠海為生,注定他們崇尚強者、本事。

俗禮已罷,祠堂裏族人們還在為分胙、散福熱鬧著,而裴少淮和三位族長已經移步至議事房中。

“諸位族長請本官上頭香,此間意味,大家心知肚明。”裴少淮沒有坐在高堂正中,而是踱步在幾位族長麵前,說道,“那本官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知州大人請說。”事已無回頭路,三位族長爽利了許多。

“來年夏日,歸來的船隻上,本官希望滿載的是糧食,而非珠寶香料。”

糧食買賣是一樁不錯的生意,卻遠沒有珠寶糧食的利潤高。

三位族長不好多問什麽,應道:“遵大人的吩咐。”

此後,雙安灣裏朝霧彌漫時,每日數以百計的“漁船”由此快櫓劃出港灣,而後揚帆,借著北風一路南下,開啟新一年的商路航程。

浩**船帆破浪行。

臘月之後春日來,裴、燕兩家第一回遠在京都外,在這異鄉閩地過年。兩家人關係好、走得近,為了讓幾個娃娃能感受到年味,一合計,幹脆湊到一起過除夕。

燈籠紅照壁,炮聲震門庭,熱熱鬧鬧遣去了許多異鄉離愁。

又是一年漫長寒冬,連閩地東南、臨海之濱的雙安州,竟也下起了粒粒小雪,一旦落地便化雨。

除夕小雪正閑時,心無憂慮酒量寬。

正堂門外,左右兩把太師椅,一文官一武將,裴少淮和燕承詔如同兩尊“門神”一般,一邊借著簷上燈籠賞夜雪,一邊推杯換盞飲熱酒,解冬日寒氣。

正堂裏亮堂堂的,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各種餌料,一張張渾圓輕薄的生麵皮擀出來,楊時月和趙縣主正帶著幾個小娃娃包水點心,告訴他們家鄉過年的傳統。身在異鄉,改不了習俗。

三個娃娃踩著椅子上,好不容易才夠到圓桌,要把水點心包成圓的、方的,或是包成花兒、葉子,吵著、鬧著、比著,玩得很是開心。

小風最是頑皮,沾著麵粉的小手抹了一把哥哥的左臉,小南眉梢、鼻尖、臉頰落了不少麵粉,小意兒見狀,也抹了一把小南哥哥的右臉,這下子總算是對稱了。

兩個丫頭捧腹哈哈大笑,小南也不惱,繼續努力包水點心。隻是他和他爹一樣沒有天賦,包出來的水點心形狀很是獨特。

興許是因為聞到了生肉味,趙縣主胸口一悶,有些發嘔,用帕子掩了掩嘴。

這一幕自逃不過楊時月的眼,她靠過去,與趙縣主低聲閑敘著。

裴少淮在堂外喝酒,本應是注意不到的,奈何燕指揮耳朵太靈、反應又太大,頻頻回頭觀望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拋下酒盞衝進去,裴少淮想看不出來都難。

“燕指揮厲害。”裴少淮調侃道,“什麽事也沒耽誤著。”

練好了嘉禾衛,打贏了倭寇,如今又喜事臨近。

燕承詔看了一眼小南小風,道:“那也不比裴知州。”

“哐——”兩人相笑碰盞,這盞酒的味道格外醇。

“謝燕指揮願意長途跋涉,隨下官我南下開海。”

燕承詔聽了那聲“下官”,一口應下:“應該的,合作愉快。”

“你不客氣一下?”

“裴大人品級確實比燕某低一些。”

兩家人一同用宴,又冒著小雪放了煙花,等到深夜時才抱著歪頭睡著小娃娃散去。

……

上元節剛過完,元月十七這一日,裴少淮便收到了泉州謝知府的邀約——請裴少淮元月二十到泉州郡城的望江樓一敘。

不管是誠心邀請也好,鴻門宴也罷,裴少淮都打算赴約,也該去探探這些地頭大官是什麽算計了。

要來的始終避不開。

雙安泉州雖相鄰,兩城之間卻也不近。元月二十這一日,裴少淮一身尋常圓領青袍,天一亮就出門了,先去了嘉禾嶼。

嘉禾衛派人派船,沿著海灣,午時前把裴少淮送到了泉州郡城裏。

泉州府同知在渡口相迎,客氣寒暄之後,送裴少淮去往望江樓。

“遵照知府大人的意思,時辰還早,讓本官帶裴大人先巡遊巡遊這泉州郡城,不知裴大人意下如何?”

“勞煩魯大人了。”裴少淮應下。

什麽巡遊,無非是想讓裴少淮看一看這泉州府的繁華盛況,百姓安居樂業,官民相得。

一路上,兩個樓閣商鋪林立,布局工整,鋪麵裝飾精美、各有千秋,又以兩三層的閣樓居多,吆喝熱鬧聲不絕。

來來往往的百姓不說個個錦衣,至少是得體大方。路經肉攤子,案上的肥肉大塊大塊地劃拉著。

瓦舍裏,吹拉彈唱說書聲,伴著聲聲叫好傳出來。

雖是坐在馬車裏,撩起車簾往外看,這一大圈下來,也足以見識到泉州郡城的繁華。

這樣的景觀,與京都蘇杭相比,也不逞多讓。

魯同知把裴少淮送到望江樓,送至雅間裏,這才告辭離去。

望江樓矗立於洛陽江畔,是一間有五層之高的酒樓,裝潢擺飾很是講究,樓內雅靜,茶香嫋嫋,一看便知是富人們來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裴少淮上回遲遲不出來迎接他,謝知府有心“報複”,這回讓裴少淮在雅間裏等了兩刻鍾,才“姍姍來遲”。

裴少淮知曉謝嘉是老油條,謝嘉也知曉裴少淮是小狐狸,兩人卻皆滿臉熱情、笑臉相待。

略喝了些茶水,客套話後,謝知府站於雅間窗台前,望著樓下的洛陽江景。

江麵上官船絡繹不絕,源源不斷把貨物往泉州港輸運。

有趣的是,洛陽江有處拐彎,江水湍急,明明江麵寬闊,每次卻隻過兩三艘船,遠遠避著江的北岸。

謝知州指著這個江流拐角處,問裴少淮:“裴大人可知船隻為何避著北岸,全都靠南而行?”

謝知州等著裴少淮說“不知道”,然後解釋,結果裴少淮應道:“啊,我知道。”

說道:“北岸水下遺留有一個大樹根,常常撞破來往船隻。”

裴少淮做過功課。

他見謝知州麵露尷尬,一時訕訕不知應答,又道:“想來這水下樹樁還有些其他故事。”給了個台階。

謝知州這才語氣沉重說起樹樁的往事。原來,那江裏有一淺灘,本是長了一棵百年水榕樹,鬱鬱蒼蒼,來往船隻見到大樹,便遠遠躲開了,鮮有船隻撞上去。

結果有一年,泉州來了位新知府,嫌水榕樹在江中礙了船隻航行,好意想要清除障礙,於是下令砍掉這棵老榕樹。

豈知砍樹容易拔樹難,水榕樹生於淺灘上,早已根深蒂固、盤根錯節。

砍去樹冠之後,更是難以找到發力點,杆撬不住,繩綁不緊,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後來,枯朽的樹樁漸漸隱在水下,往來船隻一個粗心大意便撞了上去,船毀人亡,當地百姓深受其害。

“這位知府屬實是好心半了壞事,遺留禍根藏於水下,久久禍害百姓。”謝知府唏噓說道。

原來“禍根”是這個意思。

似乎在隱喻什麽。

好不容易聽完這樁故事,裴少淮問道:“那位知府後來如何了?”

謝知府恥笑之,道:“自然是不得民心,被民所驅,難得朝廷重用,最後飲憾而終。”

“真是太可惜了。”裴少淮佯裝惋惜說道。

謝知府廢了這麽一番口舌之勞,他還在等裴少淮繼續感慨、繼續說話,結果裴少淮隻說了一句“太可惜”,緊接著便是沉默。

不知裴少淮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謝知府無奈,隻好又言:“江麵上露出來的隻是榕樹之冠,一時的雄心壯誌砍得了樹冠,卻拔不去水下的粗壯根係……裴大人三元及第,學問淵博,年紀輕輕便官至五品,不妨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

裴少淮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應道:“本官省得了……”

謝知府滿意笑笑。

卻又聞裴少淮接著說道:“謝大人煞費苦心把裴某邀請到郡城,是想請裴某想法子拔去水下這株‘禍根’……這個好說,不是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