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天際露白。
嘉禾衛裏眾人一夜無眠,卻個個精神抖擻。
帳營臨時搭於鳳尾峽側的高崖平地上,這裏可以俯觀整條海峽。
鳳尾峽之所以有此稱謂,乃因它外海入口很是遼闊,隨著深入漸漸收窄,日出時候,朝霞映浪波光粼粼,站在崖岸上觀望,形似一束舒展開的鳳尾。
海風吹入峽內又似鳳鳴。
不過今日雲重霧濃,朝陽被遮,未能看到“鳳尾”粼粼生光的盛景。
當地百姓俗言道:“一丈浪從鳳尾入,九丈浪從鳳尾出。”此話雖有些誇張,卻所言非虛——峽口遼闊,浪潮易進難出,隨著兩岸的收窄,浪潮不斷積高,前浪未退,後浪又來,層層相疊,助長了潮勢。
此時大潮未至,單單是風吹浪起,聽崖岸上的浪花飛濺聲,足以見得其幾分氣勢。
幾位老幕僚依舊密切關注著天象,有人守著“相風銅烏”觀測風向,又不時拋物量測落地距離,有人守在海岸邊,靠著長尺丈量潮汐起伏。
船將們分頭行動,親自點驗軍士、船員,鼓舞士氣。伴著風浪聲,軍營裏不時傳出摔碗撒酒的脆響。
盡數嚴陣以待。
唯獨將營裏,牢固的帳篷擋住了呼嘯的海風,鬧中取靜,裴少淮席地坐於矮桌前,神色平靜,頗有閑情雅致,正在文火煮茶。
茶案上是一套閩地自產的德化白瓷,小壺、茶盞釉色如雪似玉,青白形輕,明明通體素色卻帶著獨特的韻味,色美容清,似是早春碧顏,又似雨過天青。
燕承詔來回踱步,見裴少淮這般風輕雲淡,遂亦坐了下來,單腿支立,繡春刀便倚在膝上。
裴少淮為其倒了一盞茶。
德化白瓷的青白,正好襯出武夷岩茶的鐵青帶褐。
燕承詔此時哪有這番閑心喝茶,看著裴少淮生疏的煮茶手法,他問道:“裴知州何時對煮茶品茶有了興致?”
“不是對煮茶有興致。”裴少淮應道,“而是對我大慶的陶器、瓷器有了興致。”
自打見識過焙烙之後,他覺得有必要洗洗眼睛。
又言:“德化的瓷,武夷的茶,在閩地愈久,愈發現此處人傑地靈。”
這種韻味是刻在骨子裏的。
“燕某是個俗人,此時隻對鳳尾峽感興趣。”
裴少淮卻笑道:“離大潮還有些時辰,急不來的。”
帳外有人來報,小兵道:“指揮使大人,外海好似有兩艘商船歸來,正往雙安灣駛來。”
“商船?”
兩人皆麵帶疑色。
走出將營,海上依舊灰蒙蒙一片。厚重的烏雲遮日,將至辰時,海上的霧氣遲遲不散,像是蒙著一層薄紗。
裴少淮借著千裏鏡觀望,果然見到兩艘舊福船緩緩歸來,甲板上的船員皆是大慶裝扮。
“大人,是否要派船前去驅趕,以免擾了計劃。”一名船將問道。
有些商船前往東洋做買賣,四五月時耽擱了,等到十月才有機會乘風返航,這也是常有的事。
裴少淮卻不信事情這般湊巧,說道:“莫打草驚蛇,先仔細盯著。”
果不其然,兩艘商船在雙安灣外遊弋一圈後,竟側帆往北走了,沿途放下一艘小船,快櫓往東劃,消失在海上濃霧中。
倭寇狡猾,商船隻是個幌子,實則是來探查情報的。
假商船走後,接下來數個時辰,海麵上一直風平浪靜,未曾再見到船影。一直到了午後,濃霧盡數散盡,鳳尾峽外風浪漸漸加急,遠處自東向西湧來一道“白線”,勻速前行,暢行無阻——初潮潮頭來了。
不過潮頭不高,約莫不及半丈高,還沒湧入鳳尾峽就漸漸彌退了。
老幕僚來報:“指揮使、大人,用不了半個時辰,大潮就來了。”
倭船也會趁潮而來。
確認各艘戰船已經隱匿守在各處,裴少淮站在崖岸上,舉目遠眺,道:“君子於役,不知其期,今已期至,壯哉壯兮!眼前這片壯闊滄海是我大慶的,誰若敢乘戰船而來,便是我大慶之敵,定叫他寸板不留。”
此話言罷,未見潮至,先聞潮聲,隆隆潮響,如雨前悶雷,又漸漸化成四麵密鼓。
隨後,海平線上顯露風帆,隻見十餘艘倭寇關船擺成楔形陣,乘風破浪疾速而來,根本無需船櫓助力。臨近雙安灣後,又散作左、右、中三段。
是倭寇的先遣隊。利用關船的靈活輕便開道突圍。
時而散、時而聚,雖在海中,卻靈活似在陸上。
足以見得倭寇之警惕,沒有遇見防敵,亦嚴密擺出船陣來。
等到“楔形陣”已經開入灣內,大部隊才尾隨而來。估摸七八百料的安宅船風帆最大,最是顯眼,三張船帆盡數支起,全速前行,兩側的關船、小早船分散跟隨,形似安宅船的兩翼。
宛若禽鳥張開兩翼飛行,倭人遂稱之為“鶴翼之陣”,兩翼合攏時,即形成了包圍攻擊之勢。
安宅船船頭戰鼓擂動,將領手執金扇起舞——以鼓與扇為信號,指揮兩“翼”船隻行動。金扇子反射之光很是耀眼,裴少淮站在崖岸上亦能不時看到爍光。
裴少淮暗笑,這些倭寇頗有些自負,還未入灣就敢擺包抄所用的船陣,如今甕中之鱉是他們。
老幕僚借著千裏鏡觀望,看得更是仔細,一位老幕僚看出些端倪,前來稟報:“大人,倭船船體漆黑,好似塗抹了什麽東西。”
裴少淮俯身湊到千裏鏡前觀望,不一會兒,他直起身,下定論道:“船體抹了海泥。”而且是新鮮的。
海泥潮濕,可以防火。
倭寇知曉大慶火器的厲害,提前預防火襲,以防木船生火,船毀人亡。
準備倒是充分。
裴少淮又道:“不妨礙,依計劃行事。”今日一戰,要用到火器,卻不主要靠火器。
燕承詔點燃信號彈引信,站於崖石上朝天一炮,“咻——嘭!”尖銳清脆的炮鳴響徹雲霄,整片海灣之內皆可聽聞。
聞令而動。
隱匿在海灣小島中的戰船快櫓出動,火速占據事先商議好的幾處峽口。風來軍旗黃似錦,陡然間出現,好似夏日裏一擾蘆草白鷺群飛。
海上看似還留有許多缺口,可那些缺口處,要麽是水下淺灘,要麽是堅硬礁石。
不止嘉禾衛將士們聽到信號聲而已,倭寇們也聽到了,知曉有埋伏。
倭寇的鼓聲愈發轟隆密集,兩翼的關船伸出船櫓,四處分散行駛。然而此時大潮已至,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斷由東往西推進,關船船體輕便,容易隨波逐流,倭寇們收起風帆、奮力打櫓,也未能逃出海浪的推力。
分散比往時更艱難一些。
令倭寇想不到的是,大慶的戰船沒有出現在他們前麵,而是從他們的兩側繞過來的,便是說他們連當麵撞擊的機會都沒有。
且嘉禾衛的戰船有龍骨,船體結實穩固,吃水深。
倭船不斷隨風、隨潮前行,嘉禾衛的戰船行進得慢,便漸漸繞到了倭船之後——頓時改了局勢,嘉禾衛占據了風浪的上口。
裴少淮站在崖岸上,可以清晰看到雙方的戰船的大小比對和位置布局,雙安灣裏好似無線棋盤。
倭寇們也不是吃素的,見退路被封鎖,便想利用關船的輕便,快櫓靠近嘉禾衛戰船,企圖兩船靠近、進行白刃相見的接舷戰。
他們善於此。
裴少淮看出了倭寇們的企圖,說道:“火龍出水加炮轟,把他們逼進葫蘆灣裏。”
一支“火龍出水”可飛三裏,攻擊範圍遠,適合遠距離“虛張聲勢”,讓倭船不敢貿然靠近。
把倭船逼進了葫蘆灣中,再一收攏,倭寇們便隻剩鳳尾峽一條路可走了。
鳳尾峽外口寬廣,看不出端倪,隻有進了裏頭,才會發現中計。
燕承詔再次發射信號彈施令。
一時間,眾多船隻一齊點燃火龍出水,“咻——咻——”聲響,昏沉沉的白日裏,可以見到海上一道道火光亮起。
又見船上架起短炮,轟隆隆以驅敵。
距離太遠,準頭不足,這一片炮聲沒炸沉倭寇的船隻,但卻達成了目的——避免了接舷戰,把倭船趕入了葫蘆灣中。
倭船又“順其自然”地逃進了鳳尾峽中。
裴少淮聽到遠處浪聲大嘯,如萬馬奔馳、四麵擂鼓,一道又寬又粗的“白線”從東邊襲來——是一堵兩三丈高的浪潮。
他謙虛對燕承詔道:“裴某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要安靜觀潮了,接下來就看燕指揮的了。”
燕承詔拱手回應。
裴少淮負手站於崖石上,閑心觀賞二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潮,看它們如何在鳳尾峽裏來回翻湧。
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走漏風聲,恰逢合適時間,鳳尾峽崖岸的後端圍過來許多老百姓,也在期待著“觀潮”。
以往倭寇來襲,本應是東躲西逃的老百姓,來看嘉禾衛如何在鳳尾峽裏滅倭。
一開始還小心翼翼的,做好了一有意外就跑的準備,慢慢地,百姓們放下戒心,索性搬來幾塊石頭,坐在崖岸上高高觀望著。
鳳尾峽裏,隨著浪越來越高,船隻隨浪越來越快,倭寇們看到兩岸越來越狹窄,開始意識到不妥。
他們企圖奮力回航,卻已經來不及了——既有嘉禾衛戰船守在峽口外,又有一大波浪潮即將襲來。
雲濤雪浪浮鴻毛,木船在大潮大浪麵前還是太渺小了。
不能準確利用到風浪,就隻能被風浪摧毀。
更令倭寇們絕望的是,狹長的鳳尾峽末端,最窄之處,竟有幾艘廢棄的戰船用鐵鏈相連,牢牢圍堵著。
輕薄的關船衝上去必定是粉身碎骨。
關船退居安宅船之後,重新揚起安宅船的風帆,企圖用這艘最堅固的大船一舉衝破障礙。
眼看著遠處巨浪滔天,再過一會兒將湧入鳳尾峽,燕承詔率領弓箭手站於上風口,發令道:“點火,發弓!”
所瞄準的並非船隻,而是最大那艘安宅船的風帆。
箭矢帶火,順風飛行,直奔船帆。可惜白日裏火光不夠亮,不然必定是一片流螢。
安宅船失了風帆,沒了風力,船速陡然降了下來。
“嘭”一聲巨響,安宅船和廢船撞擊在一起,連坐一團。正好此時,大潮已經湧入鳳尾峽內,在潮湧之下,倭寇們的小船就像是小溪裏的落葉,一旦前麵被堵住了,便接二連三地撞在一起,一船疊一船。
隻不過落葉多是寬圓的,而關船細長,船頭還裝有尖銳的水押。
屬實是自己捅自己了。
幾十艘倭船堵在一塊,阻擋了潮水前進,潮水如撞到巨石了一般,嘩一聲巨響,潮頭濺起一道衝天的水柱,比水底龍王炮炸得還要響十倍不止。
細水珠如雨一般灑落,岸上眾人臉上涼津津的。
裴少淮向燕承詔介紹道:“赭山潮勢接天來,燕指揮,這個叫‘衝天潮’。”
船底的餘潮繼續向前推進,但鳳尾峽的末端有一折角,餘潮撞在石岸上沒有辦法再前行,餘威未盡,故又折了回來,自西向東重新成潮。
裴少淮又介紹道:“浪潮回奔,燕指揮,這個叫‘回頭潮’。”
回頭潮自西向東,而第二波大潮從外海湧進,兩道浪潮在倭船積聚處交匯,五六丈的浪潮把破船們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再一看,已有半數的關船不見了蹤跡。
“前潮未盡後潮又來,燕指揮,這個叫……”
裴少淮正打算介紹,卻被燕承詔出口打斷,他看著海峽裏四處飄零的碎木板,說道:“這個叫閻羅潮。”
裴少淮誇讚道:“看不出燕指揮還是個文化人。”
“承讓,謬讚。”
浪潮一波接著一波,百姓們在崖岸上看得歡欣鼓舞、雀躍相呼。
雖知砸不到那麽遠,但有許多老百姓撿起石頭,奮力朝餘存的那些倭船扔。
此戰接近尾聲,負責指揮岸上放炮的副將一臉焦急跑過來,行禮之後,道:“指揮使大人,炮營部下準備就緒,虎蹲炮已經瞄好方位。”
他瞥了一眼海峽裏的破船、碎木板,又看到遠海外仍有浪潮襲來,一時間自己說話都沒底氣了,聲音弱了許多,問道:“指揮使、知州大人,還要不要填炮發射……”
似乎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浪費火藥。
燕承詔望向裴少淮,詢問他的意思。
裴少淮問道:“嘉禾衛裏缺火藥嗎?”
“暫時不缺。”燕承詔應道。
裴少淮笑笑,說道:“那就放幾炮、轟幾聲,一起聽個熱鬧吧。”
炮營一起操練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把準頭練好,豈能不讓他們上場露個臉,一展大慶炮火的風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