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廣招賢能才俊,卻不能容忍“妖孽”。

若是一人之力便可敵過萬千之軍,豈能叫高位者不望而生畏?

也許裴少淮借著新式火器,在海戰中可以減少我方傷亡。可是一旦朝廷心生疑慮,戰火肆虐之下,隻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再者說,大慶現有的火器也算得上先進,夠用了。

楊時月將書案上餘留的幾張廢圖紙一並投入火盆中,寬慰說道:“瞧著雖是有些可惜,但官人這般做是對的,總要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更多人。”她聽明白了丈夫話中的道理。

自古以來,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楊時月執小棍翻動紙灰,確認全數燃盡才起身,又把那封家書往裴少淮這邊推了推,道:“官人記得看一看二弟寫的信。”

專程提了裴少津,意有所指,想來是信中提了要事。

裴少淮隨即打開信封,找到了少津寫的信,字跡微瘦而顯骨力,如瀑水直落,自從少津入朝為官以後,筆鋒愈發外顯了。

這便也說明,少津近況是順當的。

信中用詞平易,宛如兄弟二人當麵閑敘一般,先是告訴大哥家中事事順遂,段夫子身子無恙,讓裴少淮放心,無需掛念。

又告訴裴少淮一件喜事,陸亦瑤已經帶了身子,小南小風很快就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全篇似乎都是家中瑣事,直到文末,才提了一句“……近來王禦史又上言,奏請皇上清剿前朝餘孽,保大慶太平。無風不起浪,弟不知是否因兄長這陣風吹至閩地,才激起這重浪,望兄長謹慎行事為好”。

隨後收筆。

少津知曉兄長的本事,沒有贅言分析,而是簡要言之。

前朝覆滅之後,大部退居九邊之北,分割成了韃靼各部。王禦史所提的“餘孽”指的是流竄海外的那一部分人,與賊寇為伍,時常侵擾沿海百姓和過往商船,企圖複辟。

這也是慶朝太祖下令海禁的緣由之一。

時過百餘年,海外這一部分“餘孽”早就不成氣候了,王禦史卻這個時候提起“餘孽”,究竟是想趁著開海順勢清剿,還是有別的心機,尚不得而知。

裴少淮讀完,重新折好信紙,放回信封中,取其他人寫的信來讀。

“官人畢竟身在京外,二弟所言也是有道理的。”楊時月說道。

裴少淮若是一直在京為官,自然不怕汙蔑,但外派數年,誰又能保證君臣之間不會生出嫌隙呢?

“我省得事情輕重,你放心罷。”裴少淮望向妻子笑道,神色輕鬆。

楊時月臉上憂色淡了許多,坐下倚靠在丈夫肩上,說道:“妾身既歡喜官人是個有本事有大義的,又時常擔憂官人太有本事。”

“為了你和小南小風,我不會魯莽行事的。”

初夏月將滿,星比燈更稀,夫妻間書房裏說些體己話,夜半才歸。

……

翌日,三位族長一同前來州衙回話,都答應了裴少淮提的要求。

正如二十七公所言,雙安州裏的壯年人們性子不孬,三位族長把話傳回族裏後,舉手報名者占多——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好處,豈會不動心。

隨後幾個夜裏,一艘艘貨船從雙安灣開往嘉禾嶼,停入了軍港裏,等待改造。

這一回,他們可以大膽地撐起船桅、揚起船帆。

夜色滄海裏,風鳴船帆起,宛若踏歌行。

本應在家歇息的船員們,也集結成隊,隨船前往嘉禾衛,接受操練。

……

時間過的很快,眼看著七天將至,卻遲遲沒有包老九的音訊,更不見他渡船歸來。

今晚便是最後一夜。

連裴少淮都心生懷疑,心想,莫非是自己想錯了,那些占據海島收取“護船費”、“開路費”的海賊們,根本無心抗倭,更罔論什麽民族大義。

又一想,不應該啊,自己信中給出的是好處、利益,而不是空口白牙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海賊們應道動心才是。

難不成海賊頭目王矗害怕被坑蒙?

夜已深,裴少淮和燕承詔坐在野渡口外的石亭裏對飲,順便看看能不能等到包老九的歸來。

往東望去,月色下一片滄海茫茫。

石亭裏,燕承詔倚在石柱上,海風吹得他的披風亂舞,腰間紛繁的繡春刀鞘映著月光生亮。

“裴知州緣於甚麽,覺得這些海賊願意合作?”

裴少淮是文人,身穿尋常圓領青衫,在燕承詔的對比下更顯儒雅,他坐在石墩上遠眺海外,還期待著能等到包老九,應道:“《鬼穀子》有言,‘相益則親,相損則疏’,眼下一起對付倭寇,顯然是相益的。”

燕承詔斟了一杯酒,端在手裏,忽來興致打趣裴少淮,笑言道:“莫不是裴知州的信件引經據典太多,寫得太過深奧,那海賊頭目看不懂,連帶著他身邊的幕僚也看不懂。”

刀尖上討生活的人,靠蠻力,未必識字太多。

裴少淮三指捏著空酒盞打轉,應道:“我早料到了這個,所以信中寫的‘剿寇功勞歸我,倭寇人頭歸你’,這樣的大白話總該是看得懂的罷?”

有了倭寇人頭,就可以向朝廷領賞,若是剿滅三四條船的倭寇,這份賞銀可不少。

他還是想不明白疏漏出在何處。

夜深風急,估摸著等不到包老九了,裴少淮讓包班頭把馬車牽來,準備回去。正此時,借著海上月光,隻見海上露出幾杆風帆、船桅,不多時便露出全貌——是一艘五百料的中型船隻。

船隻隨風由北往南開駛,路過渡口開外時,拋下一片扁舟,很快又隨風而去,消失在海麵上。

扁舟上的人奮力劃著船櫓,往岸邊遊,登岸後一看,正是離開多日的包老九。

不知是夜色太暗,還是目光有異,裴少淮總覺得包老九看起來肥碩了些許,滿臉的油光。海賊頭目既然厚待了包老九,為何卻等到最後一夜才讓包老九傳信回來?

包老九氣喘籲籲來到裴少淮跟前複命,遞上王矗的回信。

裴少淮展開書信,與燕承詔同閱,隻見上頭寫著:“十五月圓之夜月升之時,嶒島石亭見。”

是一手娟秀的小楷字。

包老九說道:“老大還說了,大人若是擔憂安危,可以帶一名隨從上島。”

嶒島是個極小的島嶼,島上獨有一小石山包,一覽無餘,又唯獨山包頂上建有一石亭。

倒是引得許多文人雅士前赴後繼登島,觀海望月作詩詞。

王矗約在此處相見,對雙方都好。

“本官省得了。”裴少淮應道,“回去告訴你的頭,本官會按時赴約。”

……

畢竟不知曉王矗的為人、性情,與其相見還是要謹慎為好,以免出現什麽意外。

離十五月圓不剩幾日了,要及早作準備。

歸去途中,馬車上,裴少淮問燕承詔:“不知道燕指揮營中,是否有那種英武神勇、武功了得,能夠以一敵百、一招製勝,善於眼觀八方、耳聽四方、護人周全,又懂顧全大局、伺機而動、靈活處事的將領?可否委屈其扮我隨從,與我一同上島赴約?”

裴少淮望著燕承詔,風輕雲淡說出這麽一大串奉承的話。

很是流暢。

不知道是不是私下練過。

燕承詔原在車內閉目養神,他睜眼,往裴少淮一瞥,鄙夷說道:“裴知州直接報燕某的名字就好,何須費這麽多口舌?”

又言:“陛下臨行前吩咐過,無論如何都要護裴大人的周全,這可是聖旨。”

“燕指揮身上可不止這麽多優點,隻可惜裴某才疏學淺,辭不達意,難以形容全。”裴少淮笑說道,又馬上接著道,“那就辛苦燕指揮了。”不給燕承詔反悔的機會。

“好說。”燕承詔繼續閉目養神,言道,“此事一了,裴知州不要忘了相看府邸的事。”

“好說好說。”

有燕承詔來安排“安保”,裴少淮沒什麽可擔憂的了,可以輕裝上陣。

……

……

十五月夜。

孤島東望水在天,月輝揉碎滿船載。

滄茫海中,嶒島石亭,孤燈一點與月爭輝。

裴少淮先一步登上海島,望著玉輪從海上緩緩升起,感慨此處果真是觀海望月的好地方,說道:“明月出雲海,蒼茫渺人間,燕指揮覺得此番景觀如何?”

燕承詔此時換上了捕快的衣服,難掩其氣度,他應道:“裴大人,燕某現在是你的隨從。”提醒裴少淮該進入角色了。

裴少淮“哦”了一聲,改言道:“小燕,你覺得眼前景觀如何?”

燕承詔沉默了半晌,無奈應道:“很圓,很亮。”

不多時,北邊駛來幾架船隻,停靠在嶒島邊上——王矗也到了。

裴少淮端了端身子,神色嚴正了許多,掇拾好心態,心想著怎麽與王矗談合作的事,怕就怕言語不通。

石階上兩道身影,王矗也帶了一名隨從上來。

隨著身影漸漸靠近,裴少淮略有些驚訝,走在前頭的這位中年男子,略顯瘦削,身著書生藍袍,冠發蓄胡,體態端正,舉止款款。

這若是走在大街上,便是尋常的中年書生的打扮。

王矗身穿藍袍,似乎也正是為了彰顯他是個讀書人。

又見王矗身後隨從左手提著一壇花雕酒,右手拎著八寶食盒,依稀可以聞到醉鵝的香味。江南的文人雅士相聚時,最喜喝酒品醉鵝。

這位海賊頭目,大概是位出身江南的讀書人。

裴少淮一開始就想錯了,這位海賊頭目不是個粗人。

王矗見到裴少淮也略顯驚訝,不知驚訝的是裴少淮年紀還是甚麽。

裴少淮起身,雙方略作揖,又相對坐下。

王矗先言道:“王某實在不敢相信,大人這樣的氣度,寫出來的信件卻是滿篇的大白文。”

裴少淮一愣。

身後的燕承詔臉上微微**,似乎是憋不住,在暗自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