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海盜頭目王矗回音的這幾日,裴少淮也並未閑著。

先是擬製奏折,奏報朝廷,申請從太倉船廠調用戰船三十餘艘,船隻規模從五百木料到兩千木料不等。

隻不過遠水解不了近渴,京都閩地相距數千裏,折子一來一往,即便是快馬加急,也須得耗去一兩個月。其次,戰船要借秋冬的北風,才能從太倉州開往雙安州。

這般算下來,嘉禾衛最早也要等到來年開春才有戰船可用。

九月、十月是倭寇侵擾的“小汛期”,裴少淮盤算著,倭寇大概率會進犯。眼下已是六七月,僅剩三個月,等太倉州戰船是來不及了。

裴少淮打算“就地取材”。

不管船隻還是舟師,雙安州裏都有現成的。

……

這日,裴少淮召同安城的齊族長、包族長和南安城的陳族長,還有齊氏的二十七公,一同來州衙商議要事。

三氏族長還未到州衙,湊巧,燕承詔的馬車先到了。

燕承詔來尋裴少淮,也是商議防倭之事。

衙房裏,茶香氤氳,兩人隔著茶案並坐。想來是烈日海風所致,燕承詔膚色黑了一兩分,少了些冷峻,多了些剛毅。

也能由此料想到,嘉禾衛近來的操練是何等之勤。

“裴知州緣何篤定倭寇秋日一定會來侵擾雙安州?”燕承詔問道。

“皇上委派你我前來雙安州試點開海,朝廷裏人盡皆知,此事瞞得住小家族、小官吏,但必定瞞不住大姓氏、府衙大官。”裴少淮應道。

雙安州要開海,小縣裏的齊氏、包氏不知道很正常,但漳州府、泉州府陳氏、林氏這樣的大姓氏,他們出資栽培後輩、門生入朝為官,與府衙、甚至布政司關係緊密,豈會不知道這樣重要的消息。

裴少淮又道:“皇上早便有意開海,卻屢次三番被耽擱,旨意還沒到州府,當地要麽是突發民患,要麽是倭寇侵擾……燕指揮覺得,天底下真有這般巧的事?”

隻要生亂,便有了暫停開海的理由。

燕承詔明白裴少淮暗指何意,他點點頭,說道:“裴知州說得有理。”

屢次“碰巧”隻能是有意為之。

燕承詔思忖幾息,又言:“看來朝廷的‘開海’,不是他們要的‘開海’。”

“正是如此,燕指揮一語道破玄機。”裴少淮補充說道,“隻要繳納船稅,人人皆可出海行商,豐我大慶國庫,這是朝廷的‘開海’。那些豪族權貴想要的‘開海’,是既不阻止他們與番通商,又不能別人搶了他們的財路,與他們分利。”

說白了,官商與豪族權貴是想牢牢把住通商口,獨收厚利。

他們知曉裴少淮要在雙安州開海,自然會想方設法讓這裏動**不安。

倭亂就是最奏效、又最隱秘的法子。

燕承詔帶來的精銳不是吃素的,加之近來又招募了不少兵員,他對此頗有信心,言道:“隻要倭船敢靠岸,便叫他們有來無回。”

“我想在海上就擊潰他們。”

燕承詔以為自己聽錯了,側頭看向裴少淮,眼神中帶著詢問——嘉禾衛的戰船、舟師,不足以支撐一場海戰。

京都帶來的精銳也更善陸戰。

“我想海上便擊潰倭船。”裴少淮又重說了一遍,他解釋道,“平陸上一方一時之亂易,平海上往來之亂難。”

倭寇來去難料,善於海上逃竄,是難治的緣由之一。

大慶衛所守住南方,他們便侵擾北方,大慶封鎖嚴守,他們便等鬆懈時再來。

陸上有疆,而海上無疆。

在裴少淮看來,大慶造船技術先進於周邊番國,戰船更大更穩更堅固,理應不懼海戰才是。

“燕指揮難道不想會一會倭寇那神出鬼沒的‘幻術’?”

民間傳言倭人會海上幻術,來去無蹤,能興風作浪,越傳越玄乎,進而越傳越懼怕。

燕承詔眼眸生亮,勝負欲使其饒有興致,對於“幻術”頗有新鮮感。

他明白裴少淮海戰所圖——一戰成名,既可以籠絡民心民意,又可以打破民眾對倭寇的懼意,還可借此威懾那些暗戳戳作亂的豪族權貴,此後開海會順暢許多。

他問道:“裴知州心中已有謀劃?”

正說著,屋外傳來州衙大門打開的聲響——是雙安州三大氏族的族長到了,包班頭正領著他們前往議事房。

說曹操,曹操到。

“燕指揮要不要過去一同議事?”裴少淮勝邀道。

“不必了。”燕承詔更願意獨自一人,他說道,“我坐在這裏聽一聽便好。”

“能聽得到?”

“聽得到。”

裴少淮略拱手作揖,任由燕承詔自便,起身前往議事房。

……

議事房裏,三位族長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出知州大人今日召他們過來,所為何事。

因猜不透官老爺的性子而有所懼。

二十七公年紀最大,也最是淡定,他勸慰道:“以我之見,知州大人雖看著年紀小,但品性不差,懂得體恤百姓不易。爾等隻消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何須露怯?”

“出海行商畢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包族長道。

他怕裴知州以此脅迫他們。

二十七公不屑嗤了一聲,反問:“他先前沒同你計較,現在卻叫你過來,專程跟你計較這個?”

包族長無言以對。

不一會兒,裴少淮穿著圓領官袍進來,沒戴烏紗帽,笑吟吟說道:“叫諸位前輩久等了,失敬失敬。”

很有禮節,言語溫和。

飲茶寒暄之後,裴少淮進入正題,問道:“今年的‘漁船’都還豐收罷?族人家裏的糧倉都有米了罷?夠不夠吃一年?”

大家夥都明白,此漁船非彼漁船,而是指佯裝“漁船”偷渡歸來的商船,從南洋帶回了番貨,也帶回了糧食。

三位族長用隱晦的言詞,如實應答著。

族人家中缸裏的米都是滿的。

裴少淮又感慨道:“本官初來此地時,曾去看過齊家堂的宗祠祭祀,最令本官動容的是,宗祠‘散胙’時,失怙幼童和年邁長者可以分得清更多豬胙、羊胙,族人無所異議……這便很好。”

“謝大人讚許,齊家堂必定繼續奉行此道。”齊族長應道。

氛圍烘托得差不多了,裴少淮話鋒一轉,言道:“隻是,但有倭寇賊亂在,這樣安好的日子總是不能長久……‘小汛期’將至,倭寇又將來犯,我等還需及早想法子護住百姓家中的米缸才是。”

直言道:“該是諸位出力的時候了。”

三位族長對視交流,半晌,齊族長作為代表,應道:“我等願意為大人效勞,湊足銀子幫助官府抗倭。”

而後等裴少淮給一個數。

裴少淮搖頭笑笑,道:“本官不要你們的銀子。”

此話一出,三位族長皆是一愣。

一旁喝茶的二十七公又嗤了一聲,低聲喃喃道:“早說過這位小大人不會跟你們計較這些,你們偏不信。”

“大人想讓我等做什麽?”

裴少淮問道:“諸位族中皆有木匠罷?”

“皆有。”

又問:“歸來‘漁船’上的水手,長年踏在浪尖上,‘捕魚’的本事都不錯罷?”

“生於海畔,本事尚可。”

裴少淮最後問:“十二月北風起,等到那個時候,‘漁船’才會再次出航罷?”

齊族長猶豫了幾息,選擇如實回答:“大人說得沒錯。”

七月到十二月這段時間,船員們略作歇息,族內從閩地各處購置貨物,等到北風南下時再出航,周而複始,年年如此。

“本官要的不是銀子,本官想要的人手和船隻。”裴少淮敞亮說道,“本官想把木匠送至太倉州學修船,想暫借貨船改戰船,借各族船員當舟師。”

又補充道:“你們放心,打仗是嘉禾衛的事,他們隻管開船便好。”

短短幾句話,意味深長。

這麽大一件事,三位族長不敢貿然應答,個個都麵露難色、猶豫。

“也是些沒得尿性的。”二十七公一瘸一拐站出來,應道,“知州大人若是不嫌棄,算我老頭子一份,若是癱在船上無用了,拋下海喂魚便是,絕無怨言。”

這世道裏,有人謹慎,有人怯弱,但也不乏英勇者。

齊族長試探問道:“大人可否給些時日,讓我等回去商議商議,再給大人一個答複。”

裴少淮這才拋出第二番話,他問道:“三位族長應當都去過漳州府月港罷?”

月港,嘉禾嶼以南,是九龍江入海口的南岸,與雙安州相鄰。

一水中塹,環繞如偃月,因小島眾多,易於藏匿、躲避官府巡捕,是商船走私的勝地。

裴少淮吟道“‘市鎮繁華甲一方,古稱月港小蘇杭’,換做十數年前,誰能想到一處小港灣,如今能富比蘇杭呢?”

他麵向南安城陳族長,問道:“如果本官沒猜錯,南安城的陳姓和漳州府的陳姓,祖上應當有些淵源在罷?”

祖上本是一家,而如今,漳州府陳姓是大姓氏,南安城陳姓隻能望其項背。

齊氏、包氏又何嚐不是如此。

是月港養富了一方人。

“自本官下令把浯嶼劃入漁區以來,雙安灣不再派人巡捕,這九龍江口的‘漁船’是越來越多了。”裴少淮說道。每每暮色降臨,從浯嶼偷渡回來的船隻,豈止齊、包、陳三家的船隻而已?

月港隻是易於躲避巡捕,而雙安灣這裏,不用躲避巡捕。

隻要把帆桅拆下來即可。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得知有這麽一個好地方之後,自然有船隻選擇雙安灣靠岸。

裴少淮言下之意有兩層——其一,雙安灣往後隻會勝過月港,它也會帶富一方人,但帶富的是誰,還得看你們的選擇。其二,既有別的船隻入灣停靠,裴少淮的選擇就不止齊、包、陳三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