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喜事過後,伯爵府生活歸於平靜。

成了四品外命婦後,林氏收到的請帖不絕如縷,她總是問清楚了是哪家夫人辦的、都有誰人去、吃茶閑敘背後是什麽目的,才慎重擇取了幾個帖子,應下赴會。

一來兩個兒子在朝為官,整個伯爵府俱為一體,林氏若貿貿然與其他官婦走得太近,她怕給少淮少津無緣無故惹來禍端。

二來,林氏與大兒媳閑敘時,曾淡淡然說過:“名頭這個東西,平日裏低調些、收著點,才讓人覺得有份量。若總是出去賣力顯擺,久而久之,則會一文不值。”

對於小南、小風,林氏一想到他們來年要隨少淮、時月南下,數年難歸,心中萬分不舍。可即便如此,她也極少叫人把孫子、孫女抱到她的房裏來。

……

裴少津入翰林院三個月,已熟悉國史館中的諸多公務,身為編撰官,他要開始入朝當值掌記了。

即掌記朝中大事、皇帝日常。

第一回這般接近當朝天子,因父兄的關係,皇帝對他又頗為關注,裴少津難免有些緊張。入朝的前一夜,裴少津到書房裏向大哥請教。

燭光下,兄弟對坐。

裴少淮花了些時候,才想起當年第一次當值時的境況——因不了解皇帝的性情,做什麽事都小心翼翼的。而如今,弟弟的境況大為不同,皇帝對少津已有幾分了解、並抱有期許,所以裴少淮認為,少津大可以“膽大冒進”一些。

裴少淮笑說道:“津弟無需緊張,掌記之餘,皇上可能會就朝中時事問你的見解,你如實應答便好。”

同出一師門,在學問、見識這一塊,裴少淮對弟弟還是很有信心的。

他又道:“若說要注意的,倒是有兩件小事可以注意一下。”

“哪兩件小事?”

裴少淮把皇帝時常與臣子分食糕點、下棋博弈的喜好說了出來,道:“品食糕點是你之所長,皇上有賜,你吃便是了。若是下棋,皇帝的棋藝……嗯,你需得讓著點,莫寥寥幾步便破局了。”停頓了幾息,又補了一句,“要多多讓著點。”

重音落於“多多”二字,確保強調到位。

裴少津記性好,單單是背記棋譜一點,就注定他的棋藝不會差。

裴少淮語調很是輕鬆,而少津聽得嚴肅認真,少津應道:“我省得了,謝大哥提點。”

……

秋風寒宿夜,星辰參差亮。

裴少津出門時,在官服裏多添了一層衣裳,在馬車裏猶覺得瑟瑟。早秋生寒,今年恐怕又是一個長冬。

早朝無大事,退朝後,他在內官牽引下,來到乾清宮偏殿裏坐下,掌記皇帝日常。

正殿禦書房中,今日難得沒有大臣來禦書房議事,皇帝犯了棋癮,吩咐蕭內官道:“去一趟六科,宣伯淵覲見。”讓伯淵陪他好好大殺幾局,想著就過癮。

“是。”

蕭內官剛走到門口,卻聞皇帝道:“罷了罷了。”長歎了一聲,說道,“來年春日他便南下開海了……朕要提早習慣習慣。”不僅伯淵離京,承詔也要離京。

蕭內官回到皇帝身邊,提醒道:“陛下,今日是另一位小裴大人當值掌記,就在偏殿中。”都是裴大人,蕭內官隻能用“另一位”來區分。

意思是陛下可以另尋棋友。

“甚好。”皇帝意會,當即讓蕭內官準備棋盤,再宣裴少津入正殿,也好趁機了解了解這位“門生”。

棋盤下,裴少津與皇帝對坐,卻坐得很不安穩。

皇帝略問了些時事,裴少津思後應答,話語雖有些像在作文章,但見解獨到,有理有據。

皇帝頷首,道:“頗有你兄長當年風采。”又笑著寬慰裴少津不要緊張,隻當是平日裏下棋就好,打趣道,“你兄長下棋時,可從不跟朕客氣。”

見皇上言語如長輩,又有大哥昨夜提點,裴少津漸漸放鬆下來。

“伯淵說過,你的棋藝比他要好?”

“略勝一籌。”裴少津謙虛應道。

於是皇帝端端坐好,神態認真了幾分,手舉白棋,開始仔細布局,每一步都慎重斟酌。

裴少津謹聽大哥叮囑,悄無聲息開始讓棋,結果一不小心吃了十幾顆白棋,他遲疑了一下,開始多多讓步。

等到棋過半局的時候,裴少津的黑棋一不小心又圍了一片白棋。

使得他接下來每下一枚黑棋,都要斟酌許久——到底該怎麽讓才好?

直到一局棋了,裴少津“險勝”了皇帝,他才後知後覺,明白大哥口中所說的“多多讓棋”是什麽意思。

皇帝下得盡興,歡喜道:“愛卿的棋藝果然比伯淵更勝一籌。”他平日和伯淵下棋,勝負往往是五五分。

“謝陛下誇獎。”裴少津訕訕應道。

所幸正好有大臣求見,裴少津得以脫身,他一邊退回偏殿,一邊在想,往後該如何下棋才好?是不是該回去研究研究童子棋藝?

……

翌日早朝時,梧桐細雨,更添秋寒。

連續兩年的秋日早寒,不止引起裴少淮的注意,也引起了新上任的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的注意。

皇帝選用的這兩位都是實幹派,有實實在在的功績傍身。

張令義入閣之後,兵部尚書由原兵部左侍郎陳功達接任。陳功達曆任兵部主事、兵部員外郎、安慶知府、湖廣按察使和薊遼總督,後來召回京都,在兵部再受重用。任薊遼總督時,陳功達修整邊備,遼東邊防趨於平穩,回到京都後,又協理京營軍政。

裴玨告老致仕之後,皇帝將太子太保王高庠調入吏部,暫管吏部事務,上個月已下旨授予吏部尚書之職。王高庠庶吉士出身,曆任官職更是豐富一些,曾受命督遼東軍務,修築邊牆,也曾擔任禦史,掌管都察院事務,更受皇帝信任,入東宮負責教管太子。

共同之處便是,都曾掌管過邊防軍務。

早朝上,殿外秋風蕭蕭,殿內百官肅立,兩位新尚書似乎事先已商議過,先後站出來諫言。

陳尚書稟道:“陛下,大慶寒冬驟長,九邊關城之北,韃靼之地恐怕更是如此。寒冬瑞雪可使我大慶喜收豐年,卻也會讓北疆韃靼諸部草糧不足,牛羊難以存活,進而逼得韃靼諸部南下,朝廷應當事先籌備軍務以應對。”

大慶國運正盛,也有外敵,主要有二,海上倭寇之亂和北疆韃靼之亂。

吏部尚書王高庠附議。

陳尚書能從寒冬之變,考慮到韃靼之亂,是有些真見識在身上的。然而他接下來所言所諫,裴少淮卻不完全同意。

陳尚書諫言道:“微臣從九邊來報得知,當前邊疆隘口管理鬆懈了許多,軍民商賈與韃靼諸部私下交易之事,又見複辟,甚至猖狂。大慶的糧食、海鹽流入北元境內,豈不是養虎為患?”

又言:“九邊關城修建邊牆、戰壘,綿延千裏,護得關內一方平穩。然邊牆就地取材,或用石壘,或用土堆砌,每逢**雨便會大量坍塌頹壞,數年已過,已到了不得不修的時候。”

皇帝聽後,神情嚴肅,也有些早已了然於心的神態——伯淵曾在禦書房裏分析過連年寒冬一事。

他問道:“兩位愛卿認為應當如何籌備軍務?”

王尚書說道:“微臣以為,應當整頓邊防衛所,按照大慶律例行事,嚴禁軍民商賈與韃靼諸部私下交易,但有犯者,一律當斬示眾。”

陳尚書諫言征徭役修邊牆,說道:“去歲太倉碼頭船稅頗豐,大慶糧稅亦漲了兩成,正是國庫充盈之時。且十年前,紅鹽池大捷後,四萬軍民在河套修築榆林邊牆,保得河套百姓十年無戰事,證明修建邊牆利在千秋。微臣懇請陛下開國庫,重修邊牆。”

兩位尚書話才說完,吏部、兵部臣子皆站出來附議。

再過不到半年的時間,裴少淮就要南下開海了,近來這段時間,他極少在朝上諫言,更不會去搶別人的風頭。

兩位尚書不是奸佞之臣,也有見識在,他們從朝廷的角度去看待問題,說出這番諫言並不奇怪,甚至說,朝中大多數官員都會認同兩位尚書所言,包括內閣閣老——他們生於這個世道,又臣於朝廷。

杜絕交易,重修邊牆,嚴守在邊牆之內,重兵鎮壓韃靼諸部,興許真的能撐得一時太平。

卻非長久之策。

裴少淮今日不能緘默無聲。

皇帝亦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其他見解?”

一片附議聲中,裴少淮站了出來,洪聲言道:“微臣有異。”引來一片目光。

在角落裏當值掌記的裴少津,聽聞大哥正氣凜然說道:“王尚書、陳尚書皆掌管過邊防軍務,兩場寒秋推斷韃靼之亂,令人信服。”先讚同了他們的猜測。

又聞裴少淮繼續言道:“然抵禦北疆韃虜南侵,不在於一味頑守,固城頑守,終有一潰。微臣以為,想要抵禦北敵,在於謹防韃靼諸部集結聯手。”

他分析道:“昔年北元潰為三部,不止韃靼而已。斡難河有韃靼部,科布多河有瓦剌部,西遼河又有兀良哈部,若是三部集結,再高的邊牆,也將被踏於騎兵馬蹄之下。”

裴少淮這一番話,當即惹得朝中許多武將的不滿,這豈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陳尚書脾氣不好,指著裴少淮罵道:“你一個連邊城都未曾去過的黃毛小子,懂什麽兵防之策?這可不是張口便能亂說的。”

裴少淮並不理會,而是把自己的話說完,道:“但若是三部相互提防、猜忌,則無一是大慶的對手。”

還道:“若是他們的部下依賴於大慶,便是沒有邊牆,他們也難以成軍。”

這些話他都曾在禦書房裏同皇帝說過。

可陳尚書在氣頭上,並未詳聽,一副要吵架的架勢。

這陳尚書、王尚書是皇帝親選的六部正官,這裴少淮又是他最為欣賞的年輕臣子,皇帝自然不會讓這兩方在朝堂上紅臉爭執,他壓了壓手,讓堂下眾臣子安靜,說道:“朕以為,諸位愛卿所言,皆是為了朝廷、為了邊關軍民著想,一片赤誠。今日莽莽爭執,非但不能讓人信服,還會傷了和氣,不若這般,眾位愛卿回去深思熟慮,五日之後再上朝廷議。”

氣頭上是商議不出良策的。

裴少津在角落中,字字句句記錄著今日之事,腦中卻想著大哥當日帶他到集市上,小巷中有北元人販賣凍羊肉,大哥路過視而不見。

大哥道,若能借“市”之力,可不戰而勝,百姓免於戰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