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安門外看榜歸來,裴玨的馬車停於尚書府門前。

炮仗的紅紙屑滿落一地,猶可聞到些許硝煙味,顯然報喜的官差已經來過。

大門簷上燈籠紅綢滿掛,似乎不見半分落敗感,卻無賀客盈門,更無門庭若市。

遙想當年次子裴秉明隻考得三甲同進士,賓客絡繹不絕,接待從晌午到深夜盡不得歇。現如今,幺孫裴少炆取得二甲第十名,很是不錯的名次,尚書府卻能冷清至此。

馬車內,裴玨的神色冷冷,非不痛快,而是愧疚。

其實,並非無人來賀,隻是再不及昔日的熙來攘往,叫裴玨覺得是冷清。遠眺山形依舊,近看門庭易改,今日此門中,不複當年。

裴玨端了端神情,從馬車下來,入了尚書府。

“祖父。”

裴少炆身著進士服,最先跑到裴玨跟前,拿著金花帖子,遞給祖父,手有顫顫。

裴玨方才已看過金榜,知曉孫子的名次,此時卻佯裝好奇,邊樂嗬嗬揭開黃花箋,邊說道:“讓祖父看看少炆考了第幾。”

看完後,裴玨臉上的喜色更甚幾分,誇獎道:“不錯不錯,和祖父當年科考一樣的名次。”隻誇名次好,鼓勵的話卻說不出口。

不知是命運捉弄還是如何,不單單是名次一樣,連境況都有幾分相似。

裴玨當年因為下頜有疤、伯爵府無權無勢,縱是才華橫溢、殿試名次靠前,也未能留任京官。如今裴少炆正是做官的好年歲,卻受父親牽連,同樣留京無望。

裴少炆躊躇半許之後,還是開了口,問道:“祖父,孫兒可以參加館選嗎?”

館選入翰林為庶吉士。

裴少炆躊躇,說明他已經曉得答案,卻又心有不甘、抱有僥幸。原以為金榜題名就夠了,可心有所願,則無休無止。

裴玨安慰道:“少炆,咱們從外官做起,祖父陪你一起出京赴任,教你如何當官……往後的路還長著。”

靜默許久,裴少炆垂首。

他又問:“祖父,我會試、殿試的名次……果真沒有再受父親的影響?”

裴玨很肯定地搖了搖頭,陛下若是有意要壓他名次,何必準允他參加春闈、殿試,又何必讓他留在二甲之列。裴玨應道:“皇上已經足夠寬慈了,這便是你真實的成績。”

裴少炆神情比方才更要落寞幾分。

一如既往的執拗。

……

話兩邊說,伯爵府那邊卻是一派喜氣。

非裴少津奪得狀元之喜而已,而是一門兩狀元之喜,裴老爺子已經在祠堂裏規劃著如何懸掛匾牌了。

待裴少淮放衙歸府的時候,已是喧鬧過後。

裴少淮先回自己院裏換下官服,順帶回房抱一抱小南和小風。

兩個小團子半歲有餘,已能穩穩坐起來。兄妹倆在床榻上玩得正開心,聽聞吱呀的開門聲,一齊轉頭望過去,見到是父親,立馬雙雙舉起小手,展示手裏的新玩意——從簪子上拆下來的絹花。

很是得意。

裴少淮見兩隻小團子手裏皆拿著精巧的簪花,略有些詫異,走過去逗他們,問楊時月道:“小南小風哪來這麽多的簪花?”

楊時月一一列舉,道:“兩朵金色的,是小南小風的二叔送來的,說一朵是官人三年前給他的,另一朵則是他贈給小南的。”

裴少淮三年前曾將簪花贈予少津,激勵弟弟殿試奪魁。

如今少津得償所願,便把這份狀元文氣傳了回來。

楊時月接著說道:“另外兩朵簪花,一朵是孩子的大舅送來的,一朵是徐家表兄送來的,都是一樣的祝福和寓意。”

楊向泉送來的榜眼簪花和徐言成送來的探花簪花。

所以小南小風一下子得了四朵簪花。

裴少淮聽後,忍不住打趣道:“便隻有他們倆,才敢把三鼎甲的帽上簪花當作小玩意。”而且還是一下子得了四朵。

若叫天下學子知曉了,隻怕要豔羨不已。

又說笑道:“也好,叫他們打小見慣此物,日後長大,才會覺得三鼎甲的簪花最是尋常不過。”

楊時月嗤笑丈夫道:“平日裏瞧著穩重,依我看,你才是那個最‘猖狂’的……照你這般說辭,倒好似三鼎甲易如舉手可得一般。”

小南手舉著金色簪花,玩得正歡喜,童心無忌,他尚不能明白父親、二叔、大舅、表哥留給他的這一堆簪花,對他意味著什麽。

小風更是“肆意”一些,趁著爹娘不注意,已經準備手撕簪花了,幸好被楊時月發現及時攔下了。

又同小南小風玩鬧了一會兒,裴少淮這才往少津的院子去,祝賀少津奪得新科狀元。

……

接下來的數日裏,裴少津依舊忙碌著,他身為新科狀元,不管是回國子監祭孔、榮恩宴上,還是再入朝上表謝恩,皆是以他為首。

伯爵府亦忙碌著,慶賀少津金榜題名的燈籠才撤下來,馬上又張羅著要掛起大婚的燈籠,可謂“金榜題名洞房夜,小登科遇大登科”。

一切歡歡慶慶、有條不紊地籌備著,隻待吉日吉時。

這日,安遠伯爵府寧家主母送來好幾擔的賀禮,張口便說少津也算得上是寧家的外孫,現如今大小登科雙喜臨門,寧遠伯這個當舅舅的,理應厚禮來賀。

又假惺惺抹淚說起蓮姐兒、蘭姐兒那已過世的娘親,說寧氏生前與沈姨娘雖是主仆,卻情同姐妹,隻差為沈姨娘改姓,填入寧府的族譜中。

最後道:“伯爺近來總是夢見逝去的長姐,心想著,總該圓了長姐生前的一番念想,如今雖是遲了些但也還來得及。”

總而言之,寧家想給沈姨娘改姓,把少津當作自家的外甥。

林氏一邊端端聽著,一邊心裏暗諷,這安遠伯爵府在名利跟前,當真是連勳貴人家最後一絲體麵都不要了,若有此真心,當年蓮姐兒及笄大禮時,何至於送來織金換黃線的禮服?又何至於對兩個外甥女的親事不管不問?

可一想,少津得的是新科狀元,便不難理解寧家的行徑了。

今日來的是寧府主母,而非安遠伯爺,無非是想先探探裴家的口風。

林氏把寧家人支走以後,找來沈姨娘,如實說了此事,問沈姨娘的意思。她省得沈姨娘不糊塗,才會這般做。

正如林氏想的那般,沈姨娘應道:“這樣的事,夫人與老爺商量做主就是了。”夫人特意問她一句,她應當還以敬重。

接著又言道:“少津唯有夫人這麽一個母親,若論外家也當是林府。再者說,古來當娘親的,隻盼著孩兒能越來越好,奴婢豈敢用少津辛辛苦苦考來的功名,為自己換一時的風頭,而讓他仕途上添了累贅。”言語中並不屑於那個“寧”姓,她看明白了寧府的意圖。

“你省得輕重就好。”林氏微點頭,又言,“蓮姐兒那邊,我也會同她說明白。”

“辛勞夫人了。”

……

家中熱熱鬧鬧、歡歡喜喜,裴少淮在六科衙門不曾歇著,殿試過後,六部九卿的事愈發多起來。

他剛讀完通政司送來的文書,將一幹折子規整好,便見到蕭內官過來了。

步履輕快,臉上溢喜。

皇帝宣召裴少淮到禦書房覲見。

蕭內官是個極謹慎、嘴牢的性子,這回,在前頭引路時卻透露了一句,道:“陛下派老奴來宣裴大人覲見之前,剛讓吏部把朝中的實缺給報了上來。”

言下之意是,皇帝此番宣見裴少淮,極可能是要給他升一升官職。

裴少淮正好官滿三年。

謝過蕭內官之後,裴少淮邊走邊思忖,神色頗有幾分凝重,對於升官一事並非大歡大喜。

到了乾清宮,禦書房裏,皇帝與胡閣老還在議事,裴少淮遂行至殿外回廊處靜候,豈料在此處見到同樣靜候召見的裴尚書。

裴玨的烏紗帽擦得一塵不染,愈發襯得帽下發絲花白。

裴少淮略一打量,發現裴玨今日的官服穿得尤為隆重,平日裏不常掛著的四色花錦綬、青絲網、玉綬環,皆懸於革帶之下。腰上則是皇帝禦賜的金纏玉帶。

再加之其他的禦賜佩件,等同於把過往的功績都一一懸掛於身上。

裴少淮心中明了,裴玨此番不是尋常覲見,而是前來辭官致仕的。在幺孫外派為官之前請辭。

裴玨聽聞腳步聲,亦轉過身來,見到是裴少淮,神色有幾分複雜。他亦知曉裴少淮此番覲見,屬晉升官職,皇帝甚至為了他,把朝中的實缺都看了一遍。

世間悲歡並不相同,甚至有些愚弄人,偏在此時遇見大房長孫,使得裴玨不能悄然辭去。

裴玨自嘲自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古卷詩句果不欺人,本官先預祝一聲,祝裴大人官運亨達、聖眷不斷、平步青雲,昔日再回首時,不曾遺留半分憾事。”

“世間豈有不留憾事者?恕下官不敢承。”裴少淮應道。

“其他的可以不承,這‘聖眷不斷’卻是不能不承的。”裴玨官途已行至末路,說話都變成刻薄了幾分,或說是真實了幾分,他道,“裴大人年紀輕輕一身的功績,靠的不正是聖眷不斷嗎?若是少了聖眷,又有哪句諫言、哪條新政能這般輕易就鋪開走通呢?裴大人一開始便嚐到這樣的甜頭,往後自然依舊這般行事。”

明明是一刀刀剜過來,裴少淮聽著卻不覺得刺耳、生厭。

他並不反駁。

裴玨又道:“也怪不得,裴大人有名師指摘,學識淵博,一筆文章便到了天子身旁當近臣,豈會明白京外官職的處處為難?”他連連發笑,笑得有些癲狂,繼續道,“不管你願意與否,左右你還需喊我一聲叔祖父,我便贈你一言,不管是樓還是沈,亦不管是什麽抱團的派係,你有聖眷在便不難將其扳倒,終究與你為敵的、最難扳倒的,興許是你曾經苦苦相守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