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風來本是清涼,於樓閣老而言,卻宛若秋寒。

他惶惶回想皇帝方才所言,後知後覺,才省得皇帝已然給了他機會,而他未抓住僅存的溫情,反惦記著戶部尚書的位置。

皇帝雙指將那枚白棋子置於石盤上,棋子晃晃悠悠,終停了下來。

是圓是扁?

簍子沒有捅破,樓閣老若是主動些,此事尚可圓過去,他不讓皇帝為難,皇帝自也會給他留兩分薄麵。

“扁”與“貶”同音。他若是不肯,皇帝念舊情不會殺他,但免不了一旨貶謫,當朝首輔落入窮鄉僻壤。

樓宇興不是不懂如何選擇,而是他現在心緒混亂,悔意湧上心頭,以致山羊胡顫顫,欲言不知從何說起。

皇帝言道:“一晃就快二十年了,真快呀……”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大皇子,樓宇興也不再是一心守住皇室正統的樓先生。

樓閣老清醒了幾分,落寞緩緩道:“老臣耽於權術,監管不力,難辭其咎,且年事已高,無力再任內閣重職,往陛下開恩,準允老臣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皇帝仍望著樓宇興,似在等他接著說下去。

這麽大一件事,皇帝豈會隻處置樓宇興一人?樓宇興好些門生在朝中已成氣候,足以撐著整個河西派。

“老臣的那些門生,亦懇請陛下準予他們告病身退。”

至於那些直接犯了事的,隻能認誅。

“朕,準了。”

樓宇興的兩句話,意味著曾經盛極一時的河西派由此轉衰,消匿於朝堂中,就好比一棵鬱鬱蒼蒼的大樹被削去了主幹。

……

接下來的十數日裏,吏部與禮部忙碌了起來。一來是不少京官臨近考滿,皇帝下旨,將他們外派到各地做官,二來是不少重臣或因年老、或因患疾,奏請致仕還鄉。這兩樣加加起來,朝中的官位變動可不小。

禮部與光祿寺奉皇帝之命,備酒澧膳饈,榮送樓閣老告老還鄉。事情來得急,數日之內難以籌備周全,歡送宴點到即止,遠不及當年鄒閣老身退時的風光。

當年,多少門生臣子痛哭流涕,聲聲挽留鄒閣老,渡口岸邊追著揮袖道別。彼時樓宇興嗤之以鼻,今日輪到自己時,聽著些虛與委蛇的場麵話,方知自己何其可笑。

渡口邊上,樓宇興落寞登船,再回首京都時,忽見驛站邊上一騎揚塵,是錦衣衛。

“樓閣老,下官奉陛下之命,送來此物,送別先生。”那錦衣衛取出一紙軸,又道,“陛下說,此乃樓先生在陛下初登基時贈予陛下,陛下一直掛在禦書房中告誡自己,深以為用,今日樓先生歸去,陛下將此物歸還。”

“陛下還說,此生不忘先生昔日所教……”

褪下紫紅官袍,再著士子青袍的樓宇興,悵然淚下。他顫顫打開紙軸,隻見上頭蒼勁寫著《管子·七臣七主》的一句話——

“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則毀譽之士在側。”

意思是君主開明,仁德施政,則品行端正的賢能受到重用。君主追名逐利,則惡語中傷、阿諛奉承之人常伴左右。

以此來告誡剛登基的皇帝。

事實是,皇帝深一腳淺一腳的,曾走過歪路,但總算守住了此句。而樓宇興,不知何時早已忘了本心,成了逐利之人。

……

正如裴少淮所料想的那般,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以樓宇興為首的河西派,一朝被拆解,若不是被查出大罪過,河西派豈會心甘情願?文武百官們私下猜測、眾說紛紜。

興許是皇帝有意為之或是如何,《閨範圖說》和妖書一事透露了些風聲出來,隱去了具體細節。於朝中的“老狐狸”而言,僅這些風聲,足以推測出個大概來,但不會拿到明麵來說。

真相大白。

隨後,眾人又開始緊盯朝中實缺,靜候廷推候補。

這日退朝時,先內閣再六部後九卿,依次退出大殿,裴少淮官職低,近乎是最末才離開大殿的。

裴玨故意把步子放得極緩,等裴少淮出來後,不生不息走到裴少淮身旁,與他並肩而走。

紅綠官袍相映,尤為矚目,裴玨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人看見。

裴玨帶著些幸災樂禍,又有些取笑的意味,說道:“裴給事中覺得自己贏了嗎?”

裴少淮不屑回應,端著笏板快走了幾步,誰料裴玨緊跟著加快步子,繼續低語道:“首輔告老身退,河西一派失勢,把對家給擊潰了,看起來似乎成效不錯,隻是……”

裴玨話中的揶揄之意更濃,他繼續道:“隻是裴給事中得到了什麽?是開了海通了商,還是充盈了國庫,富了民生,最不濟也該升個一官半職吧?總不至於如眼下一般,止步不前,一無所獲。”

言下之意是裴少淮並不算“贏了”。

裴玨身為皇帝近臣,知曉的似乎也更多一些。

“裴尚書這是舊事重提,又想談聯手?”裴少淮反諷道,“這樣的語氣可不夠誠意。”

“豈好強人所難。”裴玨否認道,又言,“我不過是想提醒裴給事中一句,不管扳倒了誰,隻要一無所獲,心願未成,就算不得贏,隻有攥在手裏的,才是真真切切的。”

從太和殿通往六科衙門的甬道很長,足以說很多話。

裴玨最後道:“小心給人當刀使而不自知。”

裴少淮側眼一瞥,看到裴玨眼中露出了的精光,心中暗想,若是無利可圖,這位名義上的叔祖父不會專程過來費一番口舌“提點”他。

顯然,裴玨亦覺得妖書案還可深究。

興許《閨範圖說》和那篇妖書確確實實出自河西派之手,但豈知不是連環反間計?

裴玨心思深沉,無怪子孫犯了大錯,皇帝還有意留用他。

因為這把刀夠黑。

“現下蓋棺定論未免太早。”裴少淮突然停下步子站住,裴玨邁出的步子沒收住而踉蹌了一下,又聞裴少淮道,“裴尚書不也想把我當刀子使嗎?”

目的被戳破,裴玨麵不改色。

裴少淮被暗諷了一路,打算懟回去,他道:“泥菩薩都快被衝散了,還有心思趟這渾水?”

“隔岸觀火,無論何時,誰會嫌功勞多呢?”裴玨應道。

“那便祝裴尚書取得功勞。”裴少淮繼續邁步往前走,裴玨沒有再跟上來。

……

樓閣老身退,首輔之位空了出來,武英殿亦空了出來。

依規,閣內論資排輩,首輔身退,次輔頂替。皇帝雖還未下旨,然朝中百官已經默許文華殿沈閣老為新首輔,各類文書源源不斷送來,文華殿裏繁忙了許多。

沈閣老一如既往的和氣謙謙,待後輩、下屬溫和,常與六部九卿主官議事再決,不似樓閣老那樣獨斷專行。

口碑很是不錯。

當朝中再次談及開海時,反對派仍不在少數,沈閣老號稱站在裴少淮這邊,卻道:“啟稟陛下,裴給事中年歲雖小,但見識遠大,開海的諸多好處自不必再多論,老臣亦以為開海可為百姓帶來新營生,勢在必行。然凡事步子過大,難免會有籌備不足、思量遺漏之處,不如試點推行,徐徐圖之,南有太倉鬆江,北可增設膠州,三五年後再慢慢增設。”

此觀點得到了許多言官的支持。

此舉屬實讓裴少淮進退兩難——直接反對者,他尚可出言駁斥,沈閣老這樣看似支持,實則拖延的話語,讓裴少淮無處發力。

東南邊的廣州、潮州,整個福建布政司、浙江布政司,都是最亟待開海的地方,也是官商最多的地方,沈閣老偏偏避開這些地方不言,以“一南一北”為由頭選了膠州。

所幸,皇帝有偏私,隻道日後再論,並沒有直接答應下來。

恰是當晚,嶽丈楊大人那邊有了回音,探子果真追蹤到了不少東西。

翁婿二人商議到深夜,決定由裴少淮先稟報皇帝,再由大理寺細查。

……

翌日,乾清宮內。

令裴少淮意外的是,皇帝聽了裴少淮所稟,並無詫異,誇獎了一番裴少淮做事看得深,道:“伯淵,既是你探查出來的,便由你領大理寺將其抓拿,再作審理。”

“微臣遵命。”

裴少淮心裏訕訕,總覺著自己白領了一份功勞一般。

文華殿前,大理寺的人已將大殿團團圍住,中殿裏獨剩沈閣老一人,似乎尚未察覺事發,仍在勤勉處理文書。

案上文書一摞摞,堆得與其白發齊高,烏紗帽擺在書案左前方,手邊的茶水還未來得及喝,已經涼了。

裴少淮對楊大人說:“畢竟有一場座師門生的情義在,且讓我進去同他說幾句吧?”

楊大人點點頭。

裴少淮不報而入,步履聲小,直到長長的身影落在書案上,沈閣老才抬起頭。

沈閣老看到是裴少淮,放下筆和煦笑道:“伯淵,你怎來了?”

“沈閣老。”裴少淮最後一次恭敬作揖。

“此處無外人,你我師生情誼,不必如此見外。”沈閣老見裴少淮神色有些冷,以為他心中有氣,又道,“你可是在為昨日之事生怒?本官也是為你著想,往後路子還遠,你若是一步走急了而生錯,豈不是讓人詬病?如何走得長遠?”

“伯淵,你放心,座師既讚許你之遠見,自有大力推行的一日,隻是眼下還急不得……”沈閣老還在不停說著。

“沈閣老。”裴少淮打斷他的話,直言問道,“江南腹地兩省布政使入京,不見君主,反而私下與你相見,這是緣何?”

那塊妖書刻板上,但凡刻的是“胡易”或是“鄒易”,而非“沈易”,裴少淮都不會懷疑到沈閣老的頭上。

一個從不在首輔麵前露鋒芒的次輔,何至於要被河西一派誣陷拉下台?

和殿試改卷一樣,欲揚先抑,沈閣老太懂皇帝的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