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詔性子向來孤傲,麵色冷若冰山,眉眼間總是微微蹙著,不喜言笑,叫人覺得他像是懸崖峭壁上的一隻孤鷹。
可裴少淮接觸下來,慢慢發現他亦會懟人、與人打趣,今日更是從他話中聽出了幾分煙火氣息。
不再那麽拒人於千裏之外。
裴少淮想了想,問道:“燕緹帥手下掌管南北兩司,近來可忙得過來?依舊似以往那般,要整日在宮中當值?”
燕承詔搖搖頭,應道:“宮內宮外,與我而言並無太大差別。”他有令牌,可以暢通進出皇宮。
“那裴某建議燕緹帥多宮外在值,勻些時間多陪陪世子妃。”
“有我在,她便能少吐些?”
“不能。”裴少淮解釋道,“女子懷胎害喜,不同於尋常嘔吐,不可用藥止吐,隻可仔細照料著,讓她少受些苦頭。燕緹帥伴其左右,替世子妃擋一擋府中的規矩,她自然能好受一些。”
裴少淮與燕承詔之間,雖然關係尚可,但還算不得至交。像媳婦害喜這樣的家事、私事,若是有親近之人為燕承詔解惑,他又何至於紅著臉問裴少淮?
若是由此去深思,也能猜出燕承詔幼時的幾分境遇。
再者,郡王爺、王妃心有怨氣,豈會善待剛入門的兒媳,縱是她身份尊貴、饒有手段,亦免不得要受些氣。
所以裴少淮以為,相對於止吐,燕承詔常常陪伴左右更重要一些。
燕承詔拱拱手,認真思索過後,應道:“今夜我便帶她回縣主府住。”直接搬離安平郡王府,倒是夠直接,又言,“謝過裴大人提醒。”
“小事而已,燕緹帥客氣了。”
裴少淮心想,燕承詔受賜成婚,歪打正著覓得佳人,也算是一樁美談。
燕承詔將那本《閨範圖說》一卷,別在腰間,言道:“等有了眉目,我再去六科尋你,快則一兩日,慢也不會超過三四日。”
“此事不會耽誤燕緹帥回府陪世子妃罷?”裴少淮問道。
燕承詔的眉毛蹙得更緊了一些,懟了裴少淮一句,道:“看來裴大人不光對我有誤解,對南北鎮撫司亦皆有誤解。”一本妖言書卷而已,自可安排手下人去查,燕承詔挑挑眉毛又道,“要不改日請裴大人去南鎮撫司坐坐,看看我們平日裏是不是吃白餉的。”
“不必了,不必了。”裴少淮連晃頭。
正經的官員誰願意去南鎮撫司啊,那可是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的地方。
……
《閨範圖說》一事已托燕承詔去查,裴少淮安心了許多,隻消知曉是誰在背後搞鬼,再設法應對就是了。
這兩日,朝堂上“熱鬧”了起來,隻緣戶部尚書因失職被皇帝革去官位,貶放貴州,此生不得再回京都朝廷。
朝堂的“熱鬧”不是百官為戶部尚書唏噓、送行,而是各大派係小派係皆對空出來的尚書之位虎視眈眈,你爭我搶,開始想方設法把自己派係的人推上去。
戶部僅次於吏部,當了戶部尚書幾乎是半隻腳踏入了內閣。
裴少淮身為給事中,手裏有廷舉權,可向天子舉薦賢能作為戶部尚書的人選。每日散朝後,到六科找裴少淮的,或是私下往伯爵府投帖的官員絡繹不絕,目的心知肚明,裴少淮皆未見。
裴少淮認為,戶部事關民生大計,唯有心懷百姓又熟識銀錢稅例之道的人,方能勝任,他心裏早有了廷推人選——上回當廷駁斥裴少淮不該把銀幣推廣到海外,後又“倒戈”幫裴少淮說話的右都禦史。
裴少淮仔細研究過馬禦史以往的諫言折子,從中識得馬禦史的本事和秉性。
第一次行使廷推權,裴少淮做得很仔細。
……
初夏大雨滂滂至,潑得藤蘿散滿地。
六科中庭裏的綠藤蔓,春日長出,還未來得及攀緊竹竿、牆縫,就被這匆匆而來的大雨從牆上衝了下來。
裴少淮坐在衙房書案前,正在細讀通政司送來的文書,了解大慶各地的事。
他聽聞匆匆步履聲,剛一抬頭,燕承詔已經走了進來,沒有敲門,還立馬把門戶都給關上了。
隻見燕承詔神色嚴肅又冷靜。
若隻是查出誰寫的厚版《閨範圖說》,應該還不值得燕承詔露出如此神情。
裴少淮心中一凜,暗想道,要麽是順藤摸瓜,牽扯出了別的東西,要麽是寫書之人身份特殊。
“裏麵說。”裴少淮起身道。
他帶著燕承詔進了衙房的內屋,這裏堆滿了舊文書,微光從厚窗紙透入,顯有些悶。裴少淮問道:“查到的內容牽扯很大?”
燕承詔點點頭,他沒有說《閨範圖說》出自誰人之手,而是取出一塊印刷用的木雕板,板上已經雕刻好文字,但還未上墨印刷過。
燕承詔將刻板遞給裴少淮,說道:“順著《閨範圖說》,我們找到了書局的印刷坊,它的倉庫裏頭還堆放著數千本這樣的書……我們還發現了這塊刻板。”
裴少淮接過板子,刻板上的文字是反的,初讀時有些費力,當裴少淮讀完第一句話,神色大變。仿若這一瞬,先前的所有猜想都被推翻——裴少淮再怎麽謹慎,還是小覷了黨派之爭的手段和本事。
《閨範圖說》隻是個引子,重點是這塊刻板。
沒有人是傻子,他們做的局是一環連一環的。
刻板上寫的是兩個人在對話,用語簡單易懂,一個叫“周楚成”,一個叫“沈易”。
“周楚成”說道:“皇帝駕崩前曾立詔,要升周皇貴妃為皇後,聖旨就藏在佛廟梁上……”
這裏的“皇帝”顯然不是當朝天子,而是先帝。
另一個叫“沈易”接話,先讚揚了一番皇貴妃,說:“周皇貴妃賢良淑德,廣受美譽,皇後薨了,理應順從民心將她提為皇後,掌管六宮,大慶才得安寧。”
明麵上說的是封後,實則在造謠當朝天子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順,有違祖製。若周皇貴妃真的被封皇後,則楚王燕鬆為嫡出皇子,依照大慶祖製,先論嫡庶,再論長幼,理應立燕鬆為太子,而非庶皇長子燕柘。
裴少淮心中惴惴,問道:“此物還未印發出去吧?”此妖文若是傳了出去,不管“聖旨”是真是假,勢必會引起不小的朝亂,令大慶動**不安。
“還在查。”燕承詔應道,又猜測說,“應當是剛剛開始謀劃,時機未到。”
太子之爭,此事還得從皇帝燕柘的身世說起。先帝在位時,皇後生下長公主後再無所出,名下無嫡子。
燕柘生母原是皇後宮中都人,某日宮中大宴,她偶然間被先帝選中臨幸,十月懷胎生下了燕柘。先帝覺得被皇後算計了,心中本就有怨,加之都人身份卑微,所以先帝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燕柘這個皇長子。
便是說燕柘屬於庶出。
周皇貴妃生下的三皇子燕鬆,亦屬於庶出。在皇後無子的情況下,冊立太子應遵循“長幼有序”,立燕柘為太子名正言順。
彼時,皇後身子孱弱,時日無多,先帝拖著遲遲不立太子,就是為了等皇後薨去,立周皇貴妃為後,再立燕鬆為太子,如此就符合祖製了。
先帝的目的眾所周知、心照不宣。
以河西派為首,朝中過半的言官屢屢死諫,催著先帝趕緊立儲,以穩江山。皇後亦是一直硬挺著,直到後來燕柘冊立為太子,過了好幾年才撒手離去。
燕柘在位已近二十年,這些事本已漸漸被塵封,後來者鮮有聽聞。加之君主開明,大慶強盛,更是無人敢再提天子庶出的事。
如今,偏偏有人把陳年舊事又挖出來,還添油加醋說周皇貴妃已被奉為皇後,其心可誅。
燕承詔說道:“此事牽扯過大,我必須稟報聖上,故先來同裴大人知會一聲。”以免裴少淮不知不覺。
裴少淮了然,這麽大的事,單憑他們兩個怎麽可能兜得住,應道:“謝燕緹帥提醒。”
皇帝怕的不是楚王造反,因為楚王如今實力遠不及他。皇帝怕的是“名不正言不順”,怕的是群臣再分派係、相互攻訐,怕的是民心不穩……一石激起千層浪。
裴少淮又問:“《閨範圖說》後十二章出自誰人之手?”
“河西一派。”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
燕承詔拱拱手,收起刻板匆匆離開,往乾清宮的方向去了。
裴少淮端坐在窗前書案旁,這樣靜靜過了半個時辰,他才厘清了個中頭緒——
《閨範圖說》看起來小打小鬧,實則是為了再次唱響周皇貴妃的名頭,為後續刊印妖文做準備。
“周楚成”的名字含義可理解為“周皇貴妃生的楚王燕鬆會成功登位”,“沈易”指的是“沈閣老將會易主,被拜為首輔”,看似幾個字,卻處處暗藏殺機。
妖文刊印後,各地撒放,朝中勢必為當年之事再起爭執。皇帝當年依仗的是河西一派,如今想要立起“正統”還得繼續依仗河西一派,這麽多年,河西一派一直都是朝中最大的一個派係。
刊印妖文,不是真的為了幫楚王造反,隻是為了在朝中造亂,挾持著皇帝繼續重用河西一派。
若是河西派事成,則開海難成,戶部尚書一職也將落入河西派囊中。
徐大人被指諂媚周皇貴妃,沈閣老因“沈易”被指勾連楚王……河西派還可趁此機會大肆打壓政見不同的臣子。
此一計謀,可擊數鳥。
事情尚未發生,不知道皇帝會如何處置。
此事雖出自河西派之手,但是否為樓宇興牽頭謀劃的,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