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可少年永駐,卻總有少年郎正當其時,若是傳承不斷,則這份少年意氣延綿不絕。

古鬆棧道邊上,下山的人叮囑上山後來者,言語諄諄,不失為一道別樣景觀。

……

太倉碼頭,夜色暗沉。暮春裏最後一場北風,與海上潮氣相遇,風浪不小。

海上潮氣重,天上明月霧蒙蒙的,海岸邊上隻聞潮水漲退聲,難以望遠。三更天裏,碼頭宿值的衙役、民壯打足了精神,有些許異樣動靜都會前去檢查一番,以保無虞。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說隱隱約約聽聞呼救聲,隨著呼救聲漸漸變大,大家便都警覺了起來。

不多時,前去查探情況的快櫓船歸來,撈回了幾個狼狽不堪的落水者,他們在海上漂了整一日,幸好遇到漲潮,被潮水推到了此處近海,得了生機。

幾個落水者跪拜一口一個官老爺,千恩萬謝,聽口音似是揚州一帶的。

問話時,他們隻道是船隻撞了暗石,一船人都遭了殃,他們運氣好抱住了一塊木板才得救。問及是哪艘船、從哪到哪、出海做什麽,這幾個人神魂未定,應答支支吾吾,錯漏百出。

衙頭見他們身上衣料不凡,非漁夫麻袍,察覺到不對勁,當即道:“押回衙門,聽從知州大人發落。”

那幾人癱軟在地,連聲求饒。

太倉州衙內,幾個人被隔開嚴加盤問,逐一擊破,這才問清楚前因後果。原來,這幾人是揚州的布商,趁著夜色從揚州野渡口摸黑出港,打算把一船綢緞運送到倭國做買賣。船隻走的是輕車熟路的航線,不知緣何會撞上暗礁,龍骨折斷,海水大量湧入,大船漸漸傾斜下沉。

眼下隻有太倉州和鬆江府開海,從其他地方的野渡口出海,私自前往番國買賣,有違大慶律例。

“知州大人,此幾人當如何處置?”衙頭問道。

裴秉元起身,在衙房裏來回踱步,思忖許久。

大慶律例有言“寸板不許下海”,三桅以上大船與藩國通商,可判為與賊寇同謀結聚,則斬首示眾,全家發配充軍。

重利之下,自也有人挺而冒險,偷摸潛出。

太倉州開海後,這一政策便鬆懈了許多,便是抓到了也是小懲小戒,不至於斬首、流放。

裴秉元非酷吏,並不想要了幾人的性命,換作平日,必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偏偏是這個時候,他有別的顧慮。

將衙頭遣出去後,一旁的副官對裴秉元建議道:“大人六年考滿,升職在望,萬不可這個時候婦人之仁,給他人以彈劾的把柄。”若不按大慶律例行事,必會有人上折子彈劾裴秉元藐視律法,為官我行我素。

裴秉元雖是貢監出身,但治理太倉州有大功,值得往上再提一提。下一步任鬆江府或是蘇州府知府,抑或詔回京都授以要職,皆有可能。

副官見知州大人麵帶躊躇,猶豫不決,又道:“大人若是不忍心親自處罰,便將他們押送到揚州府衙,交由那邊來處置。”

如此浩浩****以示人,這幾人必也活不了命了,結局是一樣的。

副官以為裴秉元在顧慮考滿升職,實則,裴秉元心裏想的是長子的來信——少淮說他近來準備上諫全線開海。

他若是把人給放了,草草處置此事,正如副官所言,勢必會招來非議,朝堂中言官抨擊不斷,給少淮帶來麻煩。

他若是按照大慶律例,狠心將此幾人斬首,或是押送回揚州府衙,此舉更不可取——其他言官會以“父親斬首私自出海者,躬身捍衛海禁祖製,兒子卻揚言要開海,可謂不忠不孝不守規矩”為由,抨擊彈劾裴少淮。

如此,少淮的諫言寸步難行。

裴秉元不想拖少淮的後腿,更不想被人用來攻擊少淮,隱隱覺得這個時候出現這樣的事,是有人故意為之。

“你先退下罷,本官再好好想想。”裴秉元言道。

副官不明白此事還有什麽可猶豫不決的,訕訕退下了。

裴秉元獨身在衙房思索許久,仍不得良計。地上窗影疊疊,他想起那年在書房窗前,看到兩稚兒在專注謄抄《論語》為政篇,讓他決定以貢監的身份入仕。

一轉眼,一對兒子皆已成人,才華橫溢。

現下已經走得比原料想的更遠了,何須再躊躇不定?五十而知天命,既無兩全其美的辦法,便退而求其次,保全其一。

裴秉元入座下筆,一封是給少淮的信,一封是呈朝廷的奏折。

……

另一邊,京都城裏,春來雪消盡,街上晝夜漸漸喧囂。

安平郡王府裏卻悲聲哀哀——燕承謹終於要啟程,攜妻帶兒遠赴西北甘州,給富平郡王爺養老送終。

此生若無皇詔,恐怕難以再回京都城。

隨後,天子下詔,敕封燕承詔為安平王府世子,與縣主擇吉日良辰完婚。

這位異姓縣主本姓趙,出身將門世家,滿門忠良鎮守於邊陲要塞宣府。

早些年北元鬧過一場蝗災,導致草荒,北元人卷土重來,召集草原各部兵馬,欲集中兵力衝破宣府直攻京都。

趙家將耗盡一兵一卒,死守京師北門,抵擋住了北元人的連番進犯。

等到援軍抵達時,四處戰火未熄,宣府城池一片廢墟,他們趕緊到趙將軍府搜救,在幾近坍塌的後院柴房裏找到一個破木箱,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女嬰躺在裏頭,繈褓裏塞著趙家軍的虎符。

這個女嬰正是現在的縣主,大慶朝唯一一位異姓縣主。

……

時隔數月,裴少淮終於在宮中再次碰到燕承詔。

是燕承詔到六科衙門來找裴少淮。

“數月不見,先給燕緹帥道一聲慶賀,賀燕緹帥新婚燕爾,春風拂麵。”裴少淮言道。

燕承詔已是世子,眾人皆以世子為貴,喚燕承詔一聲世子爺,而裴少淮依舊叫他燕緹帥。

裴少淮又言:“也祝賀燕緹帥統管南北鎮撫司,又進一步。”

從前燕承詔身為皇親卻受重用,是因為他一身本事、孤身一人。現在燕承詔更受重用,是因為他不再孤身一人。

此事讓裴少淮更加明白一件事——皇帝除了彈銀幣、吃綠豆糕的一麵,還有另一麵。

燕承詔拱拱手,應下了裴少淮的祝賀,他道:“我要出宮,陛下讓我順便過來知會你一聲,午後到禦書房與他殺兩盤。”

燕承詔嘴角微勾,有些戲謔之意,繼續道:“謝裴給事中替我分擔。”顯然,燕承詔也是皇帝的禦用棋友,“據我所知,裴給事中是第一個敢贏陛下的臣子。”

午後,裴少淮到禦書房見皇帝,說好的兩盤棋,一下又是五六盤,直到蕭內官給禦書房掌燈,皇帝才意識到過了一下晌。

裴少淮得以“脫身”,回到伯爵府,收到了太倉州的來信。

第一封是少津的回信,提了船引的建議,裴少淮覺得此事可行,遂把信紙重新裝進信封收好,以備後用。

第二封是父親的來信,才讀幾句,裴少淮緊皺眉頭,此事讓他想起了裴玨的那番話——派係鬥爭暗潮洶湧,敵派多的是陰損手段。

裴少淮受皇帝重視,敵派不好直接動手,於是從他的親朋入手,慢慢削弱他的勢力。

幸好父親足夠警覺。

時日緊迫,裴少淮要盡快進諫開海了,隻要開了海,就沒了“偷渡對外行商”的罪名,父親便不用兩難了。

他取出一份空白的折子,在硬封皮寫上《開海以備遠略以圖治安疏》,由折子題目便大概知曉諫言內容。

開海為前瞻遠略,開海有利於民生治安。

折子裏寫道:“……狡兔尤知三窟,以免困己於壟洞當中,民間亦有言‘弊源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是全然堵住,則好處俱破……”

“……大慶廣袤,臨海濱而居者,不知幾許也,生於海濱則食從海出,禁海有如斷其食,逼其相率從賊從寇,是以臨海之城常生寇亂。開海通市,百姓衣食有所出,則賊寇改頭換麵以為商;禁海禁市,百姓衣食無所出,則百姓挺而冒險以謀生……”

短短數百言,耗去了裴少淮兩個時辰,撂筆時,夜已深。

……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將折子呈上去,隔了一日,又發生一事。

這日他剛回到伯爵府,楊時月便喚他進房,並關上了門戶。

“過幾日堂妹行及笄禮,我喚人去書局買了一套《閨範圖說》,書是買回來了,卻有些異樣。”楊時月謹慎言道。

《閨範圖說》是朝廷禮部主編,講述各朝慈母賢婦的事跡,用以引導女子德行。

所以勳貴人家及笄禮上,常贈此物,以彰顯有女賢德。

因此書時代印記太重,裴少淮並不喜,略一翻後,並未找出不妥之處,遂問道:“時月,此書何處不妥?”

楊時月翻到最後幾頁,把書遞給丈夫,言道:“原書僅有二十四個章節,此書卻增至三十六個章節,從各朝選了十二位賢能妃嬪寫入其中,以東漢明德皇後為起始,末章寫的是大慶朝的周皇貴妃。”

“周皇貴妃?”裴少淮尚未意會到其中重點,大慶妃嬪皆是民女,後宮之事他了解不多。

所以他並不清楚這位周皇貴妃是誰。

他略讀了末章開篇的總述,立即明白楊時月為何如此敏感了,他道:“這位周皇貴妃是楚王的生母?”

楊時月點點頭。

先帝在位時,對這位周皇貴妃百般寵愛,曾多次為其修書頌德,所以周皇貴妃的民間知名度,甚至高於當時的皇後。

可即便如此,她也遠沒有資格與東漢明德皇後齊名,更罔論寫入《閨範圖說》中。

這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