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豈會不明白兩家早分崩離析,隻不過仗著都是一個裴字,都是一個宗族,想再試試罷了。

安平世子一家再過三兩個月,就要啟程遠赴西北甘州了,這麽短的時日裏,想要找一門差不多的婚事,談何容易?裴若棠隻得先從宗族姻親入手了。

萬一成了呢?

徐家已在京都立足,門風清正,言歸年十四,這般年歲已是小三元,與裴若棠的長女年紀相當,是個極好的女婿人選。

徐家素來與清流為伍,言歸又是家中唯二的孫兒,前途遠大,斷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讓幺孫娶一縣主為妻。

蓮姐兒選在這個時候,佯裝閑敘,不經意把這事說出來,其實是說與老太太聽的,讓老太太多留個心眼,以免著了二房的門道,到時候讓徐家為難。

父親母親遠在江南,弟弟平日忙於公務,蓮姐兒怕老爺子、老太太一時心軟,應了不該應下的。

“啊呸,她好大的臉。”老太太不再似以往那樣糊塗,說道,“蓮兒你隻管讓親家夫人一口回絕了,不必顧慮什麽,時至今日,他二房不配再談同出一宗。”

“我正是這樣跟婆婆說的,我說,祖母早看透了二房的嘴臉,不會讓言歸跟他們有什麽瓜葛的。”

一番話把老太太哄得很高興。

英姐兒和陳行辰的長女音音一歲半,承了父母出眾的容顏,總是笑眯眯的,性子有些頑皮,十分招人喜歡。音音在長輩間來回穿走,小步子輕碎,每每到了人跟前就仰頭道:“抱抱。”

一點都不認生。

尤其喜歡去找她的淮小舅。

竹姐兒家的小子才三個月大,安安靜靜在繈褓裏睡覺,一直由喬允升抱著。喬允升左手肘托著、右手掌護著繈褓,一邊輕輕搖晃手臂,哄兒子安睡,一邊同連襟們敘話,動作出奇地熟稔。

竹姐兒和英姐兒坐在一塊,離得近,見到英姐兒臉上帶倦意,整個人看著有些疲憊,遂拉起英姐兒的手,細聲關心問道:“英妹妹最近操勞什麽,臉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過年的,英姐兒不好說太多,隻道了一句:“府上老祖宗近來感了風寒,身子骨又弱了幾分。”老祖宗是指陳家侯夫人。

竹姐兒了然。

侯夫人快八十了,去歲病了一場,皇後賜了禦醫看診,隻說是年紀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要好好養身子。

人上年紀後,總是容易一日不如一日,這是沒法子的事。

自打英姐兒嫁入侯府以來,侯夫人對英姐兒這個三孫媳極好,事事都不拘著她。如今侯夫人老了病了,英姐兒自然盡心照料著。

竹姐兒道:“英妹妹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別太累著了。”

英姐兒點點頭,應道:“竹姐姐放心罷,我省得輕重。”

午膳時候,午宴上,各類精心烹煮的佳肴上桌。楊時月與幾位姐姐坐在一塊,前一瞬還在好好說話,忽而嗅了一口葷味,便止不住地想幹嘔,她有些不好意思,隻能用手帕掩著。

聞不到葷味才好受一些。

楊時月心裏正想著今兒是怎的了,卻看到幾位姐姐齊刷刷地望了過來,眼神裏饒有意味,並帶著歡喜。

她便也瞬時反應過來——似乎是緣分真的來了?

月事遲了七八日沒來,她便隱隱有些預感了,想等過幾日再說,沒想到今日在午宴上有了反應。

第一回總是生疏一些的,準備得不夠妥當。

幾位姐姐是過來人,見楊時月垂眸沒說話,又羞又喜,不用問也明白情況了。

蓮姐兒叫嬤嬤把幾樣清淡的菜式換到楊時月跟前,笑著說道:“先用午膳,等一會兒回房再細說。”

午宴後。

英姐兒替楊時月號了脈,才收回手,蓮姐兒就上前問道:“四妹,如何?”

楊時月目光中也帶著期待。

英姐兒說道:“還早,現在號脈不準,不過從其他地方看,有七八成可能是懷了。”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不隻靠號脈而已。

又言道:“等過了上元節我再回來一趟,到時候就能號出喜脈了。”

幾位姐姐皆是歡喜,紛紛同楊時月說平日要注意些什麽,楊時月輕撫肚子,連連應著。

裴少淮抱著外甥女音音,原在外頭與幾位姐夫敘話,被幾位姐姐叫進來,他見姐姐們神采奕奕,皆是一臉歡喜,一時不明所以,遂笑著問道:“姐姐們叫我進來,是有什麽好事嗎?”

屋內的光柔和,映得所有人的眉眼都彎彎順和。

裴少淮見妻子的手搭在肚前,又覺得妻子身上好似多了些別的氣質,晃一下,忽然明白過來。

他要當爹了?

他要當爹了。

裴少淮同前幾日一樣,歡喜到傻傻定住、愣住,兩世生來為人子,今朝喜訊為人父,仿佛是自二十歲以後,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與以往有很大不同。

曾經沉寂過的,不敢貪想的,在一個個平凡的日子裏,一點點彌補和實現著。

他無疑是期待的。

“瞧弟弟這樣子,像是高興壞了。”姐姐們打趣他道。

裴少淮這才回過神來,又聞四姐叮囑道:“這段時日,你要好好照料時月,不得莽撞行事……你先同弟妹說話罷,一會兒出來你姐夫有話要同你說。”

裴秉元、林氏不在京都,幾個姐姐少不得要多操心些,雖知他是個做事穩重的,但也怕他年輕不經事,有不通不懂的地方。

蓮姐兒言道:“好了,咱們先出去,讓他們小兩口說說話罷。”姐姐們紛紛起身離開。

裴少淮坐到妻子身邊,夫妻依偎在一起。裴少淮抱楊時月時,雙手張開,寬袖展落,他再緩緩合上雙手,原本是尋常的一個動作,卻因為太過小心翼翼而顯得生硬。

楊時月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臂膀就不敢多動一動。

“官人怎麽跟個木頭人似的?”

成婚後朝朝暮暮,楊時月知曉丈夫的性子——大事上鎮定自若,私事上,越是在意,越是有些手足無措,顯得“木訥”。

“有……有嗎?”裴少淮應道,“四姐叮囑我好好照料娘子。”

“那也不用這樣小心翼翼的。”楊時月心裏又喜又暖,道,“官人同往常一樣就好了。”裴少淮平日裏就夠溫和謙謙了。

“嗯嗯,聽娘子的。”

裴少淮前世年歲小,未曾了解過懷孕生子的事,屬實是一竅不通,隻曉得注意日常飲食、多走動走動、保持歡愉這些寬泛的理論。在此事上,幾位姐姐比他更有話語權,裴少淮遂問道:“四姐都叮囑了什麽?”

楊時月把午宴上,再到屋裏號脈的事都同丈夫說了,言道:“四姐叮囑我頭三個月要好生歇著,後麵則要多出去走動走動,透透氣,不能整日悶在府上,平日裏不可吃得太多。”

裴少淮的手扣著妻子的手,就這樣靜靜坐著不說話,也感覺很好。

雖是喜事一件,但因為還沒有號出喜脈,又未滿三個月,小兩口和幾個姐姐沒有聲張此事,隻裴家和楊家小範圍知曉了。

……

從大年初五開始,裴少淮就開始忙著到諸位恩師、座師府上送禮拜年,坐下來略聊上一二個時辰,以表敬意。

可他拜訪張令義時,在張尚書府待了整一日,早上辰時登門,晚上入夜時,才準備登車離開,在書房裏談話談了一整日。

不外乎還是開海的事。

裴少淮要行動了。

出門時,張令義將一折子遞給裴少淮,言道:“一切按照小裴大人想的去辦,本官必定全力相助。”

裴少淮心誠道:“門生謝座師相助,這段時日就先委屈座師了。”

“小裴大人這是哪裏話。”張令義笑道,“你這法子好,托你的福氣,讓我能在家裏多歇息半個月。”

裴少淮再作揖行禮,拿著座師的告假折子回去,心中已經醞釀好話語,隻待春節後入宮麵聖。

……

年後,百官回到各自衙門,操辦公務。

早朝後,裴少淮到乾清宮前,請值守的內官傳報,求見聖上。

今日,他是有備而來,要想順利開海,最重要的是先說服皇帝,讓皇帝下定決心推行。

再逐一排除萬難。

“裴大人,陛下有召,請。”

裴少淮尾隨進入禦書房,皇帝見他進來,暫且撂下筆,問道:“小裴愛卿,你有何要事稟報?”

裴少淮行禮後應道:“微臣受張尚書之托,替他來呈告假折子。”

皇帝這才想起,無怪今日早朝沒有見到張愛卿。

蕭內官走過來接過折子,皇帝粗略閱過,喃喃自語道:“張愛卿竟要告假半月之久……”

裴少淮接過話頭,說道:“張大人說,府上不和不安,出現諸多弊端,已經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遂告假親自操持此事,請聖上恩準。”

“哦?裴愛卿好似知曉張愛卿的家事。”皇帝多了幾分好奇,“你說與朕聽聽。”

“事情要從張尚書的兩個遠房孫子說起。”

“遠房孫子?”皇帝問道。

聽說過遠房親戚,還沒聽過遠房孫子的。

裴少淮解釋道:“張尚書說,都是姓張,論起來確實有些親戚關係在,按輩分算下來,這兩人管張尚書叫爺爺。”

“你繼續說。”

“這兩個孫子一個在順天府北邊,一個在東邊,年年都會長途跋涉來一趟京都,到尚書府拜見爺爺,回回都不會空著手來,地裏的瓜果、山上的野味、河裏的魚蝦,帶了不少當作禮件。張尚書念在同屬一姓,他們瞧著又樸實無害,長途跋涉跑過來一趟,實在不容易,覺得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所以高高興興收下他們帶來的禮物,好生招待他們。等到他們回去的時候,張尚書從京都城裏買了許多東西,什麽布匹臘肉酒釀,應有盡有,還給了他們不少銀兩。他們說歸途遙遠,行路不易,張尚書又給他們備好了馬車,送他們出城。”

皇帝點點頭,讚許道:“盡己之力扶持族人,張愛卿有大胸懷。”

在大慶,出頭之後善待族人,是個很好的名聲。

“可張夫人不願意了。”裴少淮道。

“張愛卿身在兵部,竟還是個懼內之人?”

“微臣覺得師母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你說說看。”

裴少淮繼續道:“自打有了第一回,這兩個孫子便年年都來,一開始還帶些山中野味,到了後頭盡挑些集市上賣不出去的瓜果,說是自家辛苦種出來的,精挑細選才敢帶過來。不僅如此,村裏別的人家見到他們得了好處,也紛紛效仿,硬是改了族譜,加了幾筆,和張尚書家攀上了關係。”

聽到這裏,皇帝才明白了幾分意思,順著裴少淮的話往下說,道:“張尚書好麵子,依舊讓他們個個滿載而歸,於是每年都是一筆大開銷,府上不堪重負,所以他的夫人不高興,同他鬧了起來?”

“皇上聖明。”裴少淮繼續賣關子,說道,“若隻是如此,張尚書也用不著告假半月。”

“還有後話?”

皇帝示意裴少淮繼續講,顯然他聽進去了幾分。

“這其中一個孫子,見尚書府雜物房裏有許多舊衣物,就懇求張尚書把舊衣物送給他,張尚書沒多想,答應了。結果這孫子不單單帶走了舊衣物,還偷走了張尚書的一套舊官服,回到鄉裏,穿上舊官服逞能,打著尚書府的旗號四處耀武揚威,為非作歹。鄉裏百姓見了官服,以為是真,隻能忍氣吞聲。”

皇帝道:“這孫子是真孫子。”又問,“那另一個孫子呢?想來也有故事罷。”

“這另一個孫子真不是孫子。”裴少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