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姐兒低著頭,攥著衣角,不敢對視長姐,低聲道:“姐姐不要生氣了,我知道錯了。”

“你錯哪了?”

蘭姐兒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裴若蓮怫然道:“可見你根本不知曉自己錯在哪裏,更罔論會改。”

言罷,將蘭姐兒帶回到房中,關上門,再作教訓。

裴若蓮在肚中反複思量,幾度將火氣壓下去,才道:“方才那一番話,可見你已是何等地驕狂驕恣,今日我若不管教你,他日你闖下禍端,再沒人能救得了你。”她亦是第一次對妹妹說這樣重的話。

蘭姐兒原以為長姐回門,是與她親近的,不曾料,長姐竟會因為一點小事,對她厲聲載罵。是以,長姐還沒開始說甚麽,她便又哭了起來。

“今日,你便是哭成那水簾洞,也得給我站直了聽著、記著。”

嚇得蘭姐兒兩眼汪汪,隻能捂著,不敢哭出聲。

裴若蓮道:“嬌嬌說,嬌嬌說,你倒是把她的話放心裏,怎不見你聽我一言半句,難不成我會害你不成?你是不是覺著,她與你一般都早早沒了娘親,同病相憐,於是與她惺惺相惜?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那柳家寵妾滅妻,逼死了正室,把妾室扶上來,柳嬌嬌才會沒了母親……這樣的名聲,這樣的人家,別人巴不得躲著,你倒好,自己上趕著找她頑。”

這是裴若蓮最氣的地方,兩家的情況,豈能同類而語?這不僅羞辱了林氏,還羞辱了整個伯爵府。

“我再同你說一遍,伯爵府主母,是父親明媒正娶抬回來的大娘子,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都給我敬著,休叫我再聽見你提柳家一字半句。”裴若蓮愈說愈氣,道,“甚麽嬌嬌碧碧的,自家的事院牆裏自個擺布去,小小年紀教人搬弄是非……從今日起,我看哪個奴才敢縱著你去找她,我定狠狠把她給發落了。”

裴若蓮也在心裏責怪自己,以前總想著,有自己在身邊看管著,出不了大差池。

等到嫁了人,才明白,身為人婦,總會有所不能及。

再回頭,蘭姐兒已經成了這樣。

“聽見沒有?”

“聽見了……”蘭姐兒抽泣著應道。

“此乃你第一錯。”裴若蓮繼續道,“你口口聲聲要找個把你放心尖上的,我看你是看話本子迷了眼,一個姑娘家說出如此不知廉恥的話,若是傳出去,你還嫁人不嫁人?你自己不要名聲,伯爵府裏的其他姑娘還要名聲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樣樣都依著你,難不成這個家還不夠把你放心尖上?此乃你第二錯。”

“第三錯,也是叫我最寒心的。”裴若蓮把臉別過去,背對著蘭姐兒,沉著聲音問道,“你我同胞姊妹,我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覺著,阿姐隻顧著為自己謀一份豐厚的嫁妝,才三番五次拖著你去朝露院,逼著你向主母請安?阿姐沒想過你會這般看我……你誠心答我,若真是如此,便不算是你的錯,而是我的錯。”

她背過去,是怕自己流出來的淚水,過於狼狽,叫胞妹看到。

因為心裏難受,她說話時,胸口悶得慌,一頓一頓地發悸。

“世上再無第二個人比長姐對我更好,我隻怕長姐以後再不會疼我,豈會把長姐想得如此不堪。”蘭姐兒跑過去,從背後抱住姐姐,把頭搭在她的背上,嗚嗚地哭,知曉自己說的話傷了長姐的心,承諾道,“我錯了,我聽長姐的,都聽長姐的,往後再也不去柳家,再也不看話本子,再也不在家裏耍小性子……隻要長姐時時記得回來看我。”

裴若蓮擦了擦淚,慢慢平靜下來。

她並不糊塗,不會因為蘭姐兒這麽說,就大事化小,而是說道:“今日回門,有所不便,改日我會再來,跟祖母商量,換了你身邊的婆子丫鬟,收走那些雜書穢物。此外,往後,初一十五,逢年過節,你給我規規矩矩去朝露院,向主母請安,平日待在房裏練習女紅、學寫字……若這些最基本的,你都做不到,那就說明,你方才哭得都是假的,我再不管你。”

“嗯嗯,蘭兒一定做到。”蘭姐兒再次承諾道。

……

蘭姐兒院裏這樣大的動靜,豈能逃得了下人的眼睛。

申嬤嬤從外頭小跑回來,關上門,來到林氏跟前,道:“夫人,大小姐方才把二小姐教訓了一頓。”又將蘭姐兒在房外說的那些話,說給了林氏聽。

旁邊的裴少淮正好聽了個全,心裏一凜——原以為蘭姐兒是缺了愛,衝動行事,飛蛾撲火,才釀了錯。

如今聽來,這禍根倒像是從心裏長出來的。

但他阻止蘭姐兒犯錯的心思是沒變的,竹姐兒、英姐兒兩個小的,不能因為她,受到牽連。

“都叫誰聽見了?”林氏問。

“除了老奴,還有一個婆子,兩個丫鬟,正叫人看管著,都是賣了契的。”

“管得住嘴的就留著,管不住嘴的,就送莊子去罷。”林氏道,“今天是蓮姐兒回門的好日子,別叫這些閑言碎語傳出去了。”

申嬤嬤為林氏打抱不平,道:“夫人光想著別人,也該想想自己。”

林氏不甚在意,道:“她早便這樣想了,隻不過今日被長姐說了幾句,不痛快,心裏話脫口而出罷了。我計較有甚麽用,我既打不得她,也罵不得她,我要做的,是防著她做了出格的事,耽誤府上其他姑娘。”

裴少淮眼睛一亮,心想,母子所見略同。

又感慨,母親確比他謹慎許多。

林氏又吩咐申嬤嬤道:“趁著蓮姐兒給她換丫鬟婆子的時候,放兩個精明的過去,多盯著些。”

“老奴省得了。”

……

幾日後,蓮姐兒與老太太一齊,將蘭姐兒的院子上上下下整治了一番,又給她立了許多規矩,自不必多說。

……

……

經此小風波之後,伯爵府重新回歸平靜日子。

老太太開始讓林氏操持全府上下事務,把鋪子門店交由她來經營,隻不過,那祖宅契田此類的,老太太還牢牢攥在手裏。

老太太覺得,這是裴家的命脈,守住這些,裴家再不濟,也還能當個土地主。

初初接手這麽多鋪子店麵,林氏亦不敢大刀闊斧,隻將幾個生意不好的酒肆,改成了糧鋪子、布匹鋪子,收益見增,整個伯爵府過得不再那麽“捉襟見肘”,各個院的月例都提了二兩銀。

做出了成效,林氏有了底氣,她聽從大兄的,把城東地段最好的那間茶樓,裝潢一番,改成了戲樓。原先的一應茶具既沒有浪費,又能做新的生意。

林世運對林氏說的原話是:“別人家要在城東開戲樓,得先花大把銀子打通關係,你們倒好,本就住在城東,守著一個伯爵府……那茶樓,賣個茶水能掙幾個錢?”

能住在城東的,都不是等閑之人。果不其然,這戲樓開起來後,生意雖不比老戲樓、大戲樓,卻掙得比茶樓多得多。

老太太原是想再開個金銀鋪子,卻被林氏勸住了,說是:“金銀鋪子看著體麵,卻不過是掙個工匠費,再說了,那些公府侯府的,家家都在開金銀鋪子撐麵子,咱們伯爵府就不摻和這個熱鬧了。”

老太太聽了林氏的話,穩重起見,拿自己的銀兩,開了糧店,每月都有不少的進賬。老太太對諸位孫子孫女,出手愈發闊綽。

……

裴秉元讀書科考,仍不見有甚麽起色。

裴若蘭收斂不少,但與主母的關係仍是不恰。

沈姨娘守著一對兒女,規規矩矩,從不逾越。那竹姐兒本是個活潑好動的,十分機靈,性子好強,隻是,沈姨娘一直壓著她,叫她不要出頭。

故此,裴少淮常見到竹姐兒規規矩矩地站著沈姨娘身邊,但眼珠子卻滴溜滴溜地在轉,不知道在想些甚麽好頑的事。

淮哥兒與津哥兒依舊跟著祖父、父親識字,背誦詩詞。有時候,兩兄弟閑暇,也會比比誰認的字多,淮哥兒自然戰不無勝,隻不過,某次祖父讓他倆背古詩,背到第十首時,裴少淮便輸了。

這不禁讓他思索,是津哥兒太勤快,還是自己太懶了,亦或者是,津哥兒太過聰慧?

……

……

五歲生辰那日,天邊尚未露白,裴少淮如同往日一般,睡得可香可沉。

“淮兒,淮兒,該起身了,今日是開蒙禮[1]。”屋內掌亮了燭火,林氏輕輕推動淮哥兒喊道。

尋常人家,通常是何時入學堂,何時行開蒙禮。可裴家不同,淮津兩兄弟早早開始識字,如今年滿五歲,到執筆寫字的年歲了,祖父裴璞決定,在淮哥兒五歲生辰這日,為兩個孫兒正式行開蒙禮。

即為“破蒙”。

裴少淮揉揉眼,睡眼惺忪,林氏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問道:“娘親,是該朝沐了嗎?”

“嗯嗯。”林氏柔聲道,“你父親已經去國子監接請張學究,估摸著天亮便要行禮,淮兒該起來朝沐穿衣了。”

這位張學究並非給裴少淮當老師,隻是作為上賓,來替淮津兄弟二人,主持開蒙禮。

張學究學問深,名聲好,是國子監裏的名師。這是徐家幫忙引薦的。

在大慶朝,讀書是件神聖的事,看書前,尚且要焚香淨手,更何況是開蒙這樣的大禮。於是乎,淮哥兒被放入了一個大澡盆中,便是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洗澡水的味道實在太衝了。

那上麵飄著厚厚一層不知是何物的草藥,又摻了許多鬆葉、柏葉、竹葉、桂葉。

林氏親自動手,與申嬤嬤一同幫淮哥兒開“涮”,林氏道:“好好洗洗,多沾一些鬆柏之氣,這是讀書人該有的氣味。”

淮哥兒捏著小鼻子,心裏暗想,這“讀書人的氣味”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散掉。

好不容易讓林氏洗得徹底了,淮哥兒換上一身青玉色的直裰衣袍,頭戴上儒巾,已是小小讀書郎。

淮哥兒被帶至祠堂,見到了津弟,走近一聞,亦是一股“讀書人的味”,想必也被刷得不輕,淮哥兒心裏頓時平衡了不少。

“聽說讀書人每日都要朝沐。”淮哥兒低聲打趣道。

“大兄可別嚇唬我。”看來津哥兒亦不喜一大早被人拎起來一頓搓,又道,“咱們父親身上可沒這股味,可見是大兄唬我的。”

若是有,那股味,掩都掩不住。

隨後祖父裴璞來了,帶著兩個孫子祭拜祖先,無非是禱告先人,說,今日兩個後輩開蒙了,祈禱祖先保佑他們步步高升,諸如此類。

從祠堂出來,天已大亮,裴父已請接老學究歸來,簡單寒暄之後,開蒙禮開始。

孔夫子畫像高掛,八仙桌上已然焚香,幾樣少不了的“點心”被端上來——

先是細細長長的粽子,形如毛筆,稱之為筆粽,諧音“必中”。

再是方方正正的粽子,形如官印,稱之為印粽,祈禱高中當官。

最後是定勝糕,旗開得勝,糕與粽相配,即為“高中”。

裴少淮心中暗笑,世人為了讀書科考,取個好兆頭,可算是把諧音梗玩得明明白白了。

張學究執起朱筆,依次在淮哥兒、津哥兒額間一點,留下朱色,此為開智,再帶著兩個小童向孔夫子行禮,念道:“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淮津兩兄弟稚聲跟著念:“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禮成。

事後,張學究對裴家人道:“景川伯這兩個孫子,語出不凡,都是讀書的好料子。”

一家人歡喜之時,兩兄弟卻在底下商量著——

“大兄,你說這些奇奇怪怪的粽子能不能吃?”

“那筆粽若是加些堿水,再沾上蜂蜜,或許味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