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竹看中棉布的優點——鬆軟保暖,不易褪色。

她入宮時見過諸多珍稀之物,闊了眼界,故能準確察覺到棉布的獨到之處。這一點點獨到,對於富貴人家興許微不足道,但對於百姓而言意義重大。

冬日禦寒是最重要的。

裴若竹向夫君招招手,喬允升趕緊遞上來一個小布囊。裴若竹從布囊裏取出幾團白中帶些暗黃的棉絮,置於手心,問道:“那弟弟必定也見過此物吧?好似叫作棉花?”

“見過。”裴少淮點點頭。

他並不急著說自己的見解,讓三姐先說完。

裴若竹看著手中那團棉絮,有些興奮道:“我原以為這也是蠶蟲吐出來的絲,才能如此細軟,打聽後才知曉,它竟是木生的,春種秋結,花開成棉……既都是土裏種出來的,何不以棉代麻葛,織出來的布更加貼身暖和?”這是她最開始的想法。

“我愈是打聽,愈多疑惑,明明已有諸多契機,緣何棉布還不能盛產。”裴若竹言道,“故此今日過來向弟弟討教。”

裴少淮了然。“收來老繭倍三春,匹似真棉白一分”,棉花自天竺經南北兩線傳入大慶,由來已久,北線為絲綢之路傳入吐魯番盆地,南線為海上商船傳入閩廣。

裴少淮知道,順著曆史軌跡,棉布勢必會替代麻布,甚至替代綾羅綢緞,隻不過在沒有幹預的情況下,這個過程會漫長一些罷了。

隻聞裴若竹繼續說她打聽到的事,她言道:“我先是以為賦稅過重,百姓種棉無所收益,但朝廷頒布《教民榜文》,鼓勵江南百姓種植木棉,超出定額的棉畝不予征稅。我後又以為是紡織成布極難,消耗人工,結果打聽到烏泥涇曾有過一位黃道婆,從崖州帶回了擀、彈、紡、織之法,受鬆江人所讚譽。”

裴若竹頓了頓,麵帶疑惑,問道:“朝廷減稅,又有紡織之法,仍不能推廣,莫非是這棉花極難種植,非肥沃之地不能生?”

她是盡自己所能打聽過了,做足準備,才過來的。

“非也,恰是相反,此株不比糧食嬌貴,沙壤、沿江海濱、不易灌溉之地,皆可成活產棉。”裴少淮應道,“鬆江府三麵臨海,耕地被海水斥鹵,或蘆葦叢生,難以耕種穀稻糧食,所以百姓多墾荒種植棉花謀生計。”

是以,大慶棉布多出自於鬆江府。

裴若竹聽後更想不明白了,這樣的好東西,怎就拘囿於鬆江府了,久久未能鋪開種植。她問道:“太湖蘇杭是大慶的織造之鄉,又毗鄰鬆江府,緣何不種棉花?”

“鬆郡受海水斥鹵,隻能種棉。”這是位置使然,裴少淮道,“而杭州、嘉興、湖州三府,卻不是隻能種棉。”

他又道:“田有萬畝桑,家家弄機杼,處處絡緯鳴,這幾處已有成熟的桑蠶業。”

裴少淮沒有將後麵的話繼續說下去,但竹姐兒接過話,說了出來:“這幾處的百姓不會輕易放棄既有的產業,而冒險種棉花織棉布。”

隻要大慶還需要綾羅綢緞,他們就能靠種桑養蠶飽一家老小,這才是穩妥的。

除非有那麽一日,種棉獲利明顯高於絲織。

“那其他地方呢?”裴若竹又問。

“鬆江府往南或是往北,自然都可種植棉花,隻不過萬事都是循序漸進。”裴少淮解釋道,“三姐不妨試想,鬆江府之外,若有農戶種了三兩畝棉花,歲末收棉鈴幾百斤而已,農戶會如何處置?”

裴若竹思忖了好一會,才應道:“說多不多,隻怕這戶人家未必會為了這幾百斤的棉鈴準備一整套的器具,而選擇手工去剝棉籽,再慢慢搓成線、紡成布……這樣耗去的人力大大增加,而產出的布匹良莠不齊,多為自產自用。”

隻要不像鬆江府那樣連片種植,就很難形成產業。

勞而不見利,推廣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

裴少淮愈發敬佩三姐,隻需稍作引導,她便能想清楚、想明白其間環環相扣的道理。裴少淮甚至覺得,即便沒有他的解答,三姐多花些時間,出去走走看看,也能看透想透。

有的人看到一方小布,隻是一方小布而已,而有的人透過小布已經看到滿山遍野雪茫茫的白棉花。

裴若竹一邊思忖,一邊將心中所想說出來,道:“此物要多種才可見其利,借助紡織機具才能省其力。”

“三姐可以再多想一層,緣何機具分為攪車、大弓椎、捲筵和踏紡車這麽多種。”裴少淮道,每一樣機具都代表其中一道工序。

裴若竹對弟弟所說的這些機具並沒有什麽概念,所以沒能想明白這層深意,但她並未追問,而是先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可以以後再慢慢想通。

她輕撫隆起的肚子,笑笑道:“若是有機會,還是要去一趟江南之地,總是真正見過了用過了,才能想得透徹。”

“父親就在太倉州,一定會有機會的。”

方才談話間,裴少淮一直沒注意到三姐夫,這會兒談完了,才看見喬允升一直在茶案上運筆記錄,寫下了好幾頁紙。

竹姐兒謝過弟弟解惑後,告辭又去了逢玉軒那邊,喬允升則留了下來。

“內弟見識真廣,不光識得製造銀幣,還懂得種棉紡織。”喬允升讚道,又言,“今日真是跟著長見識了。”

“姐夫過譽了。”

喬允升整理方才所記文稿,同裴少淮確認了那幾個機具的名稱,言道:“你也省得你三姐的性子,她心中若有了想法,必定付諸於行……種棉花做紡織這件事,她是認真的,說是再考慮考慮,實際已經拿定了主意。”

喬允升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笑道:“我打算先幫她找到這些機具,再從江南請幾位精通種棉、織布、染布各道工序的師傅來京城,來年春日在官莊裏種上幾十畝棉花試試,讓她積累些經驗,也免得她這段時日一直心心念念的。”從無到有,此事並不容易。

“要找織棉機具不難,津弟他們就在太倉州,姐夫隻需修書一封,津弟自會辦妥當,把師傅、機具送回來。”裴少淮建議道。

“好主意,差些把少津在太倉州這事給忘了。”喬允升有些不好意思,又說道,“今日叨擾內弟了,再次謝過內弟。”

喬允升總是這麽謙遜有禮。這不是見外,而是喬允升性子本就如此。

裴少淮心想,在這樣的世道裏,三姐夫作為男子能夠這樣默默支持三姐的想法,實屬難得。

默默支持不是什麽都不做,三姐夫的做法更想一個“賢內助”。

興許正是南平伯爵府這樣一個特殊的府邸,讓三姐可以免於應付瑣事,所以她能看到更多,想得更遠。

三姐和三姐夫回去了,但裴少淮思緒未斷。

三姐想要撕開的這個口子,可能會給大慶的紡織業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遠見也是順勢而為。

……

蘇州府城南鄒府,還是荷花池上石亭裏,又是一年暮春東風來,柳條依依,南居士老夫婦依舊一人看書一人作畫。

變的是,春風所渡的少年郎已經入朝為官。

所幸的是,又有兩名氣正心明的青年,虛心來聽鄒閣老的教導。

這日,少津與言成帶著兩個小檀木盒,又來拜訪南居士夫婦。

分別把兩個木盒推到老人家跟前,少津保持神秘,笑道:“鄒閣老、鄒老夫人,這是大哥從京都專程送來的,不如現在打開看看。”

“我倒要看看狀元郎準備了什麽好物件,值得你們替他這般賣關子。”鄒閣老笑嗬嗬道,順勢打開了盒子鎖竅。

日光透過柳樹枝,斑駁照在石桌上。

鄒閣老看著整齊擺在盒中的五枚銀幣,一瞬便定住了,笑嘻嘻的神情頓住化為嚴肅,目光鎖在銀幣上,喉結微微顫動。

鄒老夫人沒打開自己的盒子,湊過來看,隻一眼也定住了。

這一套銀幣對他們而言意義非凡。

半晌,鄒老夫人勸慰鄒閣老道:“北客小友特意把銀幣送來,是想叫你高興,不是叫你這樣一言不發。”

“對對對……要高興才對。”鄒閣老抹抹眼,仔細讀了裴少淮寫給他的信,才抹幹的眼又熱淚盈眶,道,“好,真好……”朝廷很快就會發行這套銀幣。

他在朝時未竟的事業,北客小友走出了第一步。

又看那些精美的圖案,鄒老夫人言道:“這樣細致的紋路,竟也能鐫刻在銀幣上。”她越看越覺得“長河入海”像是她送裴少淮的那幅畫,經過化簡而成。

鄒閣老同裴少津、徐言成說起往事,他言道:“我最是慚愧的一件事,便是身在戶部尚書之位,卻未能阻止朝廷大量印發寶鈔。每多印一張寶鈔,便等同於空手偷走一個百姓半年的收成,以至於朝廷失信於民,一貫寶鈔隻值幾十文錢,甚至無人肯收肯用。”

寶鈔幾近淪為廢紙。

他愧對他的官職。

等到朝廷穩定了,他也已入閣,鄒閣老想要設法挽救朝廷寶鈔,結果身陷黨爭,所提諫言不了了之。

所以當他看到新的銀幣才會那麽激動。

鄒閣老的目光落在裴少淮的信末——

“晚輩能夠諫言成功,非晚輩見識何等獨到,而是沿著南居先生曾經鋪好的路,走完了最後一步。”

若非鄒閣老在位時已經打好基礎,豈會裴少淮一提鑄幣權,天子就同意了呢?

天時地利,裴少淮在恰好的時機,重提“舊事”,這份功勞不是他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