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造坊內,熾紅的火炭不時爍動火苗,光影映在眾人臉上,寒冬裏亦能熱出汗來,匠人們膚色黝黑,長期打鐵的臂膀糙壯。

裴少淮取來另一塊圓銀餅,雙手一折,圓餅輕易被掰彎,他言道:“白銀質地輕軟,鑄造錢幣並非越純越好,坩堝融銀後,恐怕要多添些銅水,讓銀餅質地更硬一些。”

想了想,又道:“亦可讓白銀更耐腐,延展不易斷,不易包漿化黑。”

匠人們麵麵相覷,麵上皆帶有些驚訝,興許是沒想到眼前這個錦衣小郎君,十指不沾陽春水,張口卻能說出鑄澆的門道。至少不是什麽都不懂,隻會一味要求精致的年輕監官。

這些匠人打鐵手藝不孬,但改行造銀幣,還欠些火候。

其間有個原是銀匠出身的,他站在偏後,因為個子矮,隻能踮腳伸頭往前看,似乎有話要說,又目光怯怯。

張尚書眼尖,注意到了此人,讓他出列,問道:“你有話要說?”

匠人帶著些汴梁口音,口齒不太利索,但還是把話說明白了,他道:“小的祖上打銀,曾見過不少的銀飾……坩堝中若銅水放多了,隻怕燒出來的銀發黃,會被百姓當作白銅。”

這樣的銀幣,百姓可不買賬。

他又道:“所以小的想請教大人,坩堝中應當加幾成銅水為好?”

其他工匠亦目光切切,他們都怕做不好這份差事被換下來,恐怕以後再沒有機會能入寶泉局做事了。

張令義本以為這個問題為難到裴少淮了,正打算開口圓過去,卻見裴少淮轉頭望過來,眼神中帶些詢問之意,張令義當即意會,吩咐副官將大部分匠人遣了出去,隻留下數位匠頭。

融銅幾許影響銀幣成色,此事不可泄露出去,不得不慎重。

裴少淮這才說道:“諸位師傅不妨先試試一斤白銀添十三錢銅,多則易暗,少則易斷。”此乃後世925銀的融銅比例,色澤光亮,硬度和延展性恰到好處,還不易氧化。

幾位匠頭聽後,紛紛表決心,言說必定守口如瓶。

匠頭們取來銀子,開始嚐試鑄造。

一個時辰後,張令義與裴少淮再次回到爐火房中,隻見案上擺放著幾塊新鑄造的銀餅,尚未刻字。

經打磨後,銀餅表麵光亮。

張令義上手用力掰,銀餅隻是微彎而已,他又遞給匠人,道:“試著將它錘扁。”

叮叮錘聲,震人耳目。

隻見銀餅延展三倍不止,而不見皸裂。

裴少淮未言,另取了塊銀餅細看,隻覺得色澤還不夠白亮,他以為是光線問題,於是端著銀餅走到房外,在日光下仔細端詳,猶覺得金屬光澤暗了一絲。

思忖片刻後,他猜想,興許是銀子本身的純度就不夠,十三錢的銅加多了,於是命匠人們逐錢減少融銅量,再燒幾個坩堝試試。

果然,當銅減到十二錢的時候,銀餅光亮生輝,硬度猶在。

張尚書感慨道:“想不到小裴大人不光文章寫得好、兵家之事有見地,連煉金之術都通曉入微。”

“座師過譽了。”裴少淮找個由頭解釋道,“《周禮·考工記》有雲‘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鍾鼎之齊’,古人煉製鍾鼎、斧斤、刀戟,猶能知曉金有六齊,何況後世之人?門生也是偶然間發現此道,遂將其記了下來。”

合金之事,萬變不離其宗。這個理由算是解釋得通。

“看來這煉金不隻是什麽力氣活,也是要看學問的。”張令義笑道,又多打了個“心眼”,言道,“往後兵部鍛造短兵,小裴大人可要多過來指點指點。”

“全聽座師吩咐,門生必竭其所能。”

融銀已經初得成效,接下來就是造幣了。爐火房裏放著很多陶模,低矮的木桌上,還置放有一堆堆細小的模砂,這兩樣物件代表著兩種鑄幣方法——陶模疊鑄法和母錢砂型鑄造。

前者簡單易懂,將鐵水倒入模型中等待冷卻即可。後者效率更高,不用專門製造模具,將母錢印在細砂上,留下印子,再將鐵水倒入印子中,冷卻即可成幣。

張令義顯然更屬意母錢砂型鑄造,遂道:“小裴大人一開始說銀幣紋路不夠細致精巧,是否早有主意,眼下是先雕刻幾枚母幣,還是如何?”

有了母幣才能翻砂鑄造。

然裴少淮並不打算用翻砂鑄造,翻砂雖快,但有天然短板——砂子再細,也難以印出細小紋路。

像銅板一樣印幾個字尚可,但要印花紋,此法恐怕難以勝任。

且翻砂易造成錢幣厚薄不均,銅板無所謂,銀幣卻不能不計較。

裴少淮說道:“既然燒出來的銀塊百錘不爛,不妨試著錘碟成幣。”

錘碟是打造銀質首飾的一項技藝,將銀塊放置在模具中,通過外力衝壓,從而成型。

“一枚枚捶打,是不是太慢了些?”張令義擔心工序太慢。

裴少淮解釋道:“若是有重物衝壓,銀幣印花成型不過一瞬而已。”

張令義亦是豪氣,說道:“兵部連兵家重器都可鑄造,豈懼區區捶打?既有小裴大人的這句話在,咱們就用錘碟成型。”

一連半月,寶泉局照了裴少淮的圖紙,用硬鐵鑄造了許多新設備。

譬如兩個巨大的鐵碾子,碾子轉動時,放入燒好的長銀條,幾輪下來便可得到薄厚均勻的“銀板”。

又如大小不一的圓形鑿子,配合錘子在銀板上一鑿,便可得到一塊塊大小一致的銀圓片。

根據厚薄和大小的不同,圓片有一錢、兩錢、五錢、一兩和二兩的。

隻差最後一步,錘碟——將圓片置於圓形凹槽模具中,上下衝壓成型。

關於銀幣正反麵的圖案,裴少淮費了許多心思。

裴少淮原想在正麵印一圓、兩圓和五圓,可後麵一想,還是應該入鄉隨俗,認同大慶百姓習慣,於是保留了一錢二錢、一兩二兩等字樣,便於按額交易,又印了年號。

難在背麵印什麽圖案。

張尚書找來了不少畫師,裴少淮甚至到芒山觀上找了吳老道,可畫出來的圖案總覺得與銀幣並不契合。

有的畫師筆觸過細,圖案好看卻過於複雜,難以雕刻成模。

有的畫師善畫山水,講究水墨意境,但這種水墨筆觸難以體現在雕刻上。

直到這日,裴少淮注意到身上衣物的刺繡,繡紋不比筆觸細膩,總是繡得簡潔些而不失形態特點,一針一線相疊,又頗具立體感,這樣的紋案鐫刻在錢幣上豈不正好?

有了主意後,裴少淮很快就選好了圖案。

一錢的銀幣最輕最小,在平民百姓中流通最廣,當體現百姓們淳樸的心願——豐收。於是裴少淮選了兩支稻穗相交的圖案,顆顆穀粒清晰可見。

二錢、五錢的銀幣仍以大慶民間流通為主,裴少淮選擇印上大慶的大好河山——“黃河之水天上來”和“峨峨東嶽高”,山與水本就是刻進大慶人骨子裏的。

一兩數額的銀幣,可能會隨著開海商貿漸漸流通至萬朝,並不拘於大慶之內,理應將大慶最為明顯的標誌鐫刻在上麵,裴少淮選擇鐫刻魏巍紫禁城的圖案。

二兩銀幣亦是如此,除了流通之外,天子賞賜銀錢時,也常以二兩為額,故裴少淮選擇一個團龍戲珠的圖案,龍行踏絳氣,翻雲布雨。

在硬鐵中雕刻出圓形的模子,是一項十分細致的活,所幸大慶奇工巧匠輩出,幾位老師傅精錘細鑿之下,終刻出契合的模子。

下模為圖案,上模為字樣,兩模相合,再施以外力衝擊,素麵的銀元餅延展成型。模具打開,哐當一聲脆響,一枚紋理細膩、銀麵光亮的銀幣落地。

為了檢驗防偽,裴少淮讓工匠們以此銀幣為母幣,用翻砂法試著鑄造劣幣。結果澆鑄出來的錢幣紋理粗糙,隻得模糊形狀,且錢幣偏厚,兩錢的錢幣竟用了兩錢五的銀兩。

若是偽造成本過高,造出來又失真,自然就少人會去偽造了。

幾筐試鑄出來的銀幣抬至日光下,銀光四溢,爍人眼目,每一枚的精巧程度,堪比珠寶首飾,勝在銀幣質地。

張令義對裴少淮已是抱有極高的期待,可短短月餘,當他看到這些鑄造出來的銀幣,他又隱隱覺得,往後的期待或許可以更高一些。

張令義樂嗬嗬道:“小裴大人大才,本官預先恭賀一聲。”這樣的銀幣,豈有不受天子讚許的道理?差事辦得漂亮,受賞是遲早的事。

“是座師大人籌劃得當。”裴少淮謙道,又言,“錢幣,泉水也,流通則汩汩不止,生生不息,若是屯於一處,不日則會成為死水一汪,泉眼枯竭……鑄幣之後,更重要的是讓它流通於市,請座師繼續助門生一臂之力。”

裴少淮在朝中根基尚淺,要讓銀幣兌換盡快鋪開,絕非他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這是自然。”張令義應道,“本官素來不算通曉銀錢之道,這月餘反複琢磨小裴大人當日廷議的話,才明白馭財亦是兵家之道也,造幣者永遠比用幣者更具話語權……老夫必定竭盡全力推行此法。”

……

幾日後,早朝之時大殿之上,張尚書出列道:“稟聖上,微臣與裴給事中試鑄銀幣,已初得成效,請聖上過目。”

“準。”

禮部當值官員高呼:“呈!”

小官受捧端盤,鋪著紅綢,幾枚銀幣依大小擺在其上,呈到天子麵前。

朝上的文武百官們都抬頭張望著,亦好奇新設的寶泉局會鑄造出什麽樣的錢幣,隻可惜相距太遠,他們隻能見到皇帝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待皇帝逐一拿起銀幣,置於手中把玩,喜色愈濃。

皇帝收了幾分威嚴,一時起興,笑著吩咐道:“諸位愛卿且肅靜。”

場下無聲,一片安靜。

隻見皇帝拿著銀幣,像平民百姓驗錢一般,在耳畔用手指彈了彈那枚大龍幣。

大殿內有擴聲之效,隻聞“嗡——”的一聲銀鳴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