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尋常酒漬濕了衣裳,成了寬衣解帶的由頭,你來我往,這回成了平手。

“事不過三。”裴少淮道,這一回,他終於順利端來了合巹酒。

小夫妻飲了合巹酒,眼瞧著鼻息愈燙,兩人對望著無言,隻眼神在纏綿。

“哐哐”紅繩相係的兩個木製酒盞被擲於地上,正好一仰一合。

酒在懷中燒,秋寒也無用。

“官人說何事不過三?”

側房屏風後,水霧氤氳,一點點漫過來,裴少淮替妻子取下鳳冠,言道:“輸予夫人,事不過三。”該他贏一回了。

下一瞬,裴少淮微一彎身,將楊時月抱了起來,穩步向屏風後走去,再無方才的半分踉蹌虛步。

緋色寬袖下,手掌淨白,青筋微凸,出力無需借東風。

屏風映燭光,花影玲瓏,山影欲動,小池如煙暗香送。

紅帳春暖裏,生疏漸漸化作契合,恰似夜裏泊舟,波瀾泛泛入了深港,“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

……

翌日天蒙蒙亮,小夫妻才睡不過個把時辰,卻都依時醒了過來。

昨夜相擁耳畔吹風,相互細說,纏纏道不盡,直到喃喃聲中不知覺睡去。

才一夜,兩人間少了許多拘謹。

今日要穿的衣物,早已準備好置放於藤籠中,裴少淮熟練地取出衣物,套上身。楊時月見狀,趕緊迎了過來,替官人整理內襯素衣。

楊時月身段已是高挑,但在裴少淮身前矮了一頭,故她給裴少淮套上外袍時,掂了掂腳尖剛好夠到,想起昨夜的身肩如山影,不知覺添了幾分新婦羞紅。

楊時月問道:“官人平日裏就是這麽自己穿衣的?”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我不喜旁人近身。”

“那我呢?”

裴少淮笑笑,道:“夫人怎麽能算旁人。”邊說邊隨意從籠屜中隨意取了一塊玉佩,準備係在腰帶上。

“官人等等。”楊時月從裴少淮手裏取下玉佩,在籠屜裏細細挑選了一番,最後選了寓意好的玉佩,替裴少淮係在了腰帶上,說道,“今天是第一日,一會要去給長輩問安,還是換這一塊玉佩好。”

簡單掇拾過後,兩人才開門,吩咐下人們送來熱水洗漱。

楊時月梳妝多費些時候,裴少淮則找了卷書籍,一如往日那般晨時讀書。秋日清晨微寒薄霜,一人讀書一人梳妝。

楊時月嫁過來並未帶太多的仆人,貼身照料的,唯兩個中年嬤嬤而已。嬤嬤一邊替楊時月梳頭,一邊悄悄打量讀書的少老爺,笑眯眯地細聲同楊時月道:“伯爵府真是好家風,奴婢聽說,平日裏小丫鬟根本進不得兩位少老爺的院子。”

不是那徒有其表的人家。

雖都是早早就打聽過的事,可真親眼見到時,嬤嬤不免為夫人感到高興。

天亮時,夫妻倆相攜來到正大堂裏,向長輩們敬茶,又一起用早膳。除了行大禮敬茶以外,其他的悉如平日,林氏讓楊時月給老太太布了幾筷子菜,意思意思,而後便讓她坐在自己身旁好好用膳了。

隨後,老太太、林氏又給楊時月送了許多珠寶首飾、各色的蜀錦杭緞。

老太太道:“往後夫妻共處,一塊過日子,要相互理解體諒,少淮初入官場踏上仕途,又身居兩職,你要把家裏的事做好,不要讓他勞心分心,讓他好好做自己的事業。”

“祖母提點得是,孫媳省得了。”楊時月應道。

朝露院裏,林氏牽著楊時月的手,是越看越喜歡,她說道:“淮兒平日裏說的少,做得多,做事是最實誠的,相處久了,你慢慢就省得他的性情了,他是個知冷知暖的。”又道,“你為他做的,他心裏都有數,上回會試你送來那方被衾,還仔細放在箱子裏呢……回頭你去書房找找,指定能找到。”

聽聞此言,楊時月心中微有些動容,她先是見識裴少淮的側顏,又折服於其才華,相處中一點點發現他的為人,心間確幸。

聽了婆婆的一番話,又心想,無怪娘親說伯爵府主母是個心思通透的。

說到三日後回門的事,林氏又說要帶楊時月去庫倉裏好好選禮件。

裴家長輩不多,但一一單獨見過後,加上敘話,費了不少時辰,一遭下來到了午膳時候。一家人用膳後,小夫妻終於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

昨夜眠少,加上酒意未消,困意這個時候終於襲來。

“夫人,不如我們……”裴少淮打算睡個素覺。

裴少淮未說完,便聽到“官人把外袍先脫下來”。

還未來得及想入非非,楊時月取來了針線籮,手中牽著長繩,正準備給裴少淮量一量身段,見丈夫愣愣未動,楊時月道:“穿著外袍丈量不準,官人快將外袍脫下來。”

又見針線籮下壓著一套初見輪廓的青藍緞衣袍,許多紋路都已繡好,隻差裁剪調整長短大小,仔細縫好。可以猜到,沒成婚前,楊時月就開始做這一身衣裳了。

不管是料子款式,還是刺繡暗紋,都花了心思。

裴少淮問道:“夫人怎就急著開始縫製衣服了?”這才成婚第一日。

“過兩日就要回門了。”楊時月說道。

針線女紅對女子有別樣意義,一針一線皆是情,從回門開始,裴少淮就要穿妻子為他縫製的第一套衣服了。

裴少淮解下外袍,隻穿著薄薄的白襯,端端站在楊時月跟前,任由其指尖扯著長繩,滑過肩又滑過腰,勸道:“昨夜睡遲,想必夫人今日也累了,不若先緩緩,先睡一覺醒來再做也不遲。”

楊時月搖搖頭,一邊在繩上做下記號,一邊應道:“明日做好後,你穿上試試,興許還有要改動的地方。”

而後開始裁剪、縫線。

細針上下穿動,針腳又實又密。

裴少淮取來早上未讀完的半卷書,隔著榻上小木案,也坐了下來,翻書聲不時作響。

“官人也不是倦了嗎?”

“夫人不睡,豈有我獨睡的道理?”

手上的針停了停,楊時月道:“正巧我也倦了。”

兩人寬衣睡下,一覺睡到了申時才起來。

……

……

到了回門這一日,裴少淮換上了楊時月為他做的這身藍緞圓領袍,十分合身。

妝鏡前,楊時月已經梳好發髻,嬤嬤從箱籠裏取來兩個小盒,打開擺在梳妝案上,道:“少夫人看看今日戴哪幾樣好。”

都是她往日裏極喜歡的首飾,與她梳的發髻也很相襯。

楊時月選了選,剛拿出一支珠釵,又收回了手,言道:“把老祖宗和婆婆給的首飾取來罷,從那裏頭選。”

“是奴婢疏忽了。”嬤嬤連連道,“我這就去取來。”

另一頭,林氏和少淮已經準備好回門的禮件,一輛雙駕馬車已經停在大門外。

小兩口一同回了楊家。

正大堂裏,裴少淮與老丈人飲茶相談,而楊時月被楊夫人帶走了,回到後院裏不知說些什麽悄悄話。

“這幾個月,在翰林院中,一切可都適應得過來?”楊大人問道。

“都好。”裴少淮應道,仔細說了在翰林院中都做些什麽事,而沒有說院中河西一派帶頭勾心鬥角的糟心事。

可裴少淮不說,不代表老嶽丈想不明白,當楊大人聽聞裴少淮已經參與到修編實錄,也已經入宮當值掌記過了,他點點頭,眼神中露出些讚許之色,言道:“很好,入院尚未滿半年,便能有如此進展,很不容易。”

他也是從翰林院裏走過來的。

楊大人又問:“賢婿打算何時入六科開始觀政?”裴少淮還有一個工科給事中的職務,屆時入職,恐怕同初入翰林一樣,又是一番爾虞我詐、暗潮洶湧。

裴少淮早做過打算,應道:“歲末實錄便能修編完,小婿打算歲末時候入六科觀政。”老嶽丈專門問這個,必定是有所指點,裴少淮又道,“請嶽父指點迷津。”

給事中聞風上奏,直接諫言朝堂用人、各樁大事,要適應這個位置,官盡其能,必定比翰林院修撰難上許多。

雖都是寫文章,但編撰寫的是史書實錄,而給事中寫的是諫言,是直接承到天子案前的。

楊大人官在大理寺,也是監察中的一環,當官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他說道:“言多不貴,身居給事中,尤是如此。”

隻短短四個字,裴少淮很快領會到其中的深意。

又聞楊大人繼續解釋道:“給事中的諫言貴於求真、精辟,最好能點出事情的根本,讓聖上讀後覺得有所取。若是學了那些不長進的,跟了派係,進什麽言、上什麽書,不過是為了爭一派的利益,便失了根本。又若是隨波逐流,他人參本你亦跟在後麵參本,則成了替人添數的……賢婿要謹記,在朝中能有一筆可以書言,十分不易,切莫讓手中的筆,替他人做文章。”

頓了頓,又道:“入官後,時時處處皆會有人向你示好,賢婿當記得,你不過是一個初入官場的小官員,朝中能人異士何其之多,你縱有潑天的才華也尚年紀輕輕,何值得他們示好?……唯看上你手中那支筆而已。當你遞上去的折子,已然沒有可取之處,這支筆你便握不住了,那些示好亦煙消雲散。”

嶽父大人的一番話,可以看出楊家的清正門風,又能看出楊大人對女婿的良苦用心。

楊大人幫裴少淮點明了給事中官小權大的關鍵之處——這份信任是天子給的。

裴少淮應道:“小婿謹記嶽父教誨,一定謹慎上諫,筆下隻寫真切之言。”

“賢婿的第一次上諫最是重要,歲末入官後,多觀多看,再作細說。”第一次上諫和第一次露臉是一樣的道理。

“小婿省得。”

翁婿二人又聊了許久,準備開午宴了,楊大人道了一句:“你一定要好好待時月。”輕輕一句話有十分的威嚴在。

裴少淮端正後,認真應答道:“小婿必定真心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