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秉元既已從太倉州出發,月餘便能回到京都,伯爵府這邊選定吉日,也開始忙碌起來了。

納采、問名、納吉皆已辦妥,隻差納征,便可定下婚期矣。

納征,即下聘禮。

林氏暫緩納征,同裴少淮賣關子道:“你父親很快就能回到京都了,待他回家後,再下聘禮也不遲。”

聘禮是早早備好了的,足有一百八十八抬,林氏近日來來回回查點了好幾遍,還叫人逐一抬起在院子裏走了一圈,看夠不夠壓擔,隻怕禮輕了。

有金銀珠翠首飾,也有綾羅綢緞,近半是去歲特地從太倉州帶回來的。聘禮抬數是定下的,不能逾矩,隻好在品類上下功夫,每一樣都精挑細選。

林氏對兒子道:“不能因你得了狀元,壯了名聲,就薄了聘禮。”想到楊夫人早時那樣看重裴家,林氏如今也要敬重回去。

“孩兒省得。”

等到裴秉元歸來,裴少淮才知曉母親緣何暫緩納征——她特意讓裴秉元隨船帶了幾株紅珊瑚樹回來。

林氏挑了兩株勻稱光潤的,叫人安上玉質底盆,心滿意足裝入了第一抬聘禮盒中。

裴秉元一路風塵仆仆,歸府後首先入祠堂看那塊“三元及第”匾,久久仰望著,沒有激動輕狂,也沒有老淚橫生,而是多了一份釋然。

他十六歲中秀才,往後蹉跎二十餘年,望眼欲穿的功名和榮耀,他的長子在十八歲的時候奪了回來。

他慶幸自己沒有蹉跎下去。

幾日後,伯爵府全副執事,一路鑼鼓喧天,抬著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八抬禮盒前往楊家下聘,添上舉燈籠、舉牌子的隊伍和幾班樂細,整五六條街都沒能擺下。

識貨的勳貴們心裏一盤算,這樣抬抬壓擔的聘禮,就是公府侯府也未必有這般闊氣,才後知後覺——裴家早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勉強維持體麵的伯爵府了。

納征歸來後,林氏將兩個孩子的八字送去占卜,定下了婚期。

……

京都渡口外,朝陽隨潮起,蒹葭叢生難掩千料大船。

隻見大船長有十五六丈,寬七八丈,底尖上闊,首昂艉高,巍然如水上高樓。彼時天蒙蒙亮,船上閣樓燈火通明,與朝霞相映成暉色。

任憑渡口風來波起,大船紋絲不動。

重兵把守。

兵部、工部官員齊站在渡口碼頭上,等候天子駕臨。裴少淮隨父親過來,也在隊列中。

皇帝到來後,見到新造的千料大船喜形於色,眾臣子行禮後,未待張尚書介紹完,皇帝便擺擺手讓張尚書暫停誦稿,而是沿廊橋直接上了大船。

群臣跟隨。

皇帝不是沒見過千料大船,大慶最大的戰船有近三千料,他欣喜是因為江南又多了一個可造千料大船的新船廠。

沒有船廠何來的大船,沒有大船又談何開海?

皇帝上上下下看了船隻的每一處,看了帆,看了桅,看了預留的炮台口,甚至上手試著轉了轉船舵,問:“工部點驗大船質量如何?”

工部尚書上前,心中不喜卻也不敢在天子麵前造次,如實應道:“稟聖上,龍骨端正沉穩,造船手藝上乘,此船可以出海禦敵。”

“嗯。”

皇帝猶覺得不盡興,忽來興致,說要到船艙裏看一看船隻的結構。

臣子們攔不住。

船艙劃分水密隔艙後,過道狹隘,不可群臣都跟下去,皇帝發現了裴少淮的身影,欽點他一起下去,言道:“朕聞張尚書說,你曾在太倉船廠見識了造船全程,今日由你同朕講講船隻的構造。”

“臣遵命。”

幸好裴少淮實打實見過造船,否則就辜負了張尚書私下的美言。

狹隘的過道裏,裴少淮長得太高,需要微彎著腰,他緊緊跟在皇帝身後,還要護著皇帝以防撞到頭。

“你不必如此拘謹。”皇帝回頭寬慰裴少淮道,“你隻堪將你知曉的說出來,朕都聽著。”還輕輕拍了拍裴少淮的肩膀。

君臣相處,皇帝在慢慢熟悉裴少淮,裴少淮亦是如此。

裴少淮心裏輕鬆了不少,他由大到細,由主到次,詳細介紹了船隻的主龍骨、水密隔艙,說了船體破損時當如何處置,艙滿幾成行船最快……介紹到最後,甚至說了隔板間是如何撚縫防水的。

不知是裴少淮身上哪一點吸引到皇帝了,皇帝邊聽邊望向裴少淮,漸露讚許之色。

“你說得很好,朕今日長見識了。”皇帝道,又感慨道,“像愛卿這樣主動躬身實踐曆事的年輕人,不多見。”

“聖上過譽。”裴少淮應道,“臣以為,天下技藝代代傳承,不隻是手上功夫,亦是一門……”

裴少淮微頓了一下,換了個詞,道:“亦是一門智慧。”

結果皇帝笑笑,主動挑破道:“愛卿是想說亦是一門學問罷?”

將匠人技藝和聖人學問相提並論,是大不敬,此話便是皇帝講,也要防著被老學究們聽見,不然又是一堆奏折。

“你不必應答,朕明白你的意思。”

言罷,皇帝先一步登上梯子,回到大船甲板上。

大船既成,當論功行賞,兵部和裴秉元的一份大功自然是少不了,皇帝說也要給裴少淮一份賞賜,問:“朕賜你什麽為好?”

裴少淮豈能給自己邀功,幸好有張尚書站出來解圍,他笑著同皇帝道:“稟聖上,咱們小裴大人馬上就要成親了,不若賜他錦服一身,以作嘉賀。”

裴少淮年紀輕輕已身兼兩職,朝中頗有微言,此時確不能再大賞了,賜一身衣服正正好。

“善。”皇帝不假思索道,“傳朕口諭,賜緋色麒麟袍一身,禮部監辦。”

“微臣謝聖上賞賜。”

……

兩個月後,初秋時候,迎娶婚期在即,朝廷終於送來了趕製好的紅地金繡麒麟紋過肩單袍。

配套還有單頂烏紗帽和纏金革帶。

大婚當日,裴少淮將穿這身衣服前往楊府迎娶楊家小姐。

“快上身試試。”林氏歡喜催道。

因是成婚所用,衣製做的是大紅齊肩圓領,大襟一對闊袖,內襯素色白裏,底下繡著五彩的海水石崖。

上衣與尋常的官服補子不同,用金線繡著一頭龍首鹿身金鱗片的麒麟祥瑞,踏雲自身後過肩,前後而繞,麒麟首位於身前,繡紋層層相疊而不亂,紅袍金繡喜氣而不失莊重。

麒麟袍是朝廷第四等賜服,它的前麵還有鬥牛袍、飛魚袍和蟒袍,蟒袍隻在龍袍之下,是最高級別的紋樣。

裴少淮本是謙謙讀書人,今日穿上麒麟錦服,竟添了幾分英氣——平日裏穿青袍襴衫,皎如玉樹臨風,今日緋色錦服襯他下頜棱角、筆挺身姿,平增冷峻。

他一笑時,爽朗清舉。

“母親,如何?”裴少淮問道。

“好,很好……”看著跟前的俊朗青年,錦衣加身,成熟了許多,林氏不由想起兒子過往的幕幕,淚水跟著就湧了出來,“娘親是歡喜哭了……”

林氏擦擦淚水,笑道:“娘親想到,明明十數年間養兒不易,偏偏回想起來又仿佛隻是一瞬,心裏一感慨淚珠子就掉下來了。”明明是一點一點看著他長大的,今日卻覺得日子虛晃,兒子突然間就長大要娶妻了。

又道:“娘親隻是感慨一句,快將衣服換下來,我替你再密一密針腳。”

“讓母親操心了。”

……

另一邊楊府中,楊時月知曉裴少淮得了禦賜麒麟服,便在自己的紅袍對襟上、袖口處加繡了些雲紋,與之相映。

依照禮規,楊時月的婚服是真紅對襟大袖衫和大紅褶裙,用的是織金喜字並蒂蓮妝花緞。非命婦不得穿蟒,隻得在衣襟、袖口、雙肩各處繡些喜瑞的花枝瓜藤。

霞帔是青羅金繡,上麵是雲霞練鵲紋,兩端掛著銀花金帔墜。

纖手撚針,仔細將最後一針繡好,楊時月打了個暗結,將絲線剪斷。

丫鬟進來稟道:“小姐,大少爺過來了。”

楊時月邊將繡好的婚服放置好,邊應道:“叫他在外堂稍候,我一會便來。”

楊時月與楊向泉是同日雙生,感情自然極好,楊時月剛出外堂,楊向泉便迫不及待招呼她道:“小妹你快坐下來,看看為兄準備的這些攔親題目可好。”

將幾張紙遞予楊時月。

楊向泉繼續道:“我與幾位族叔、族兄商量了好些時候,才得了這些題目。”眼神中頗有些得意。

為的就是迎親那日“為難為難”他這個妹夫。

楊時月讀完,將紙張還與兄長,笑笑沒說話。

“小妹覺得這些題目不夠難?”

“不是題目不夠難。”楊時月應道,“而是他本已是三元及第,何須還拿這樣的題目考他?……換言之,豈不是正中他懷?”

楊向泉拍拍大腿,大悟道:“是呀,我怎沒想到這層,這些題目確實難不倒他。”

“攔親圖個喜慶而已,哥哥可莫真當成考試了。”

“嗯嗯,我省得了。”

……

恰逢秋色作喜事,風和日麗添紅妝。

迎親的前一日,楊家浩浩****的妝奩送回到伯爵府,一抬抬奩盒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良田千畝,十裏紅妝”用於形容此情景亦不為過。

大小箱籠器具,起居床鋪所用,無所不含於妝奩之中。

路過正大街時,隊伍慢行,頻頻聽聞有人高呼“某某老爺添箱六抬”,抬數不等,皆是楊府的親友、門生所贈。

執事們抬著添箱加入到隊伍中。

一如裴家下聘當日那般氣派,楊府送來妝奩擺滿伯爵府前街,引得眾人圍觀讚歎。

楊家一位兒女雙全的中年婦人,一臉喜氣又十分幹練,身後跟著婆子丫鬟,她們手裏捧著床鋪用具,又有桂圓、紅棗、蓮子等幹果。

裴家趕緊將人引入婚房裏。

婦人笑盈盈道:“鴛鴦枕頭**放,夫妻恩愛萬年長,鋪床撒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