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直接被陳慕求說出口, 楊明心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這確實是她所好奇的問題,因此並沒有否認, 隻是看向陳慕求, 準備看看他接下來想說些什麽。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 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使老有所終, 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 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 是謂大同。”陳慕求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背了一段《禮運大同篇》
這段文字楊明心也很熟悉,畢竟在現代讀書上學的時候學過, 隻不過此時從陳慕求的口中說出後,她倒是明白了一些事情。
陳慕求見她似有明悟, 便說道:“但凡讀書人, 除了少數從頭至尾都是為了做官賺錢的, 至少在他們年少時都曾有過天下大同的理想, 雖說大燕曾有賢明的君主,但是家天下永遠不是公天下,天下為家也永遠不會變成天下為公,因而我們這些讀書人隻能盡量做到家天下中的賢明臣子,但若有公天下擺在我的麵前,我又為何要猶豫呢?”
在華夏的製度中,主理是有任期的,並且是通過大會票選而出,不存在世襲罔替,也不存在隻手遮天,這對於陳慕求來說,就是直接擊碎了數千年家天下的桎梏,走向了公天下的道路,因此他受到了吸引,希望這樣的道路能夠長此以往的走下去。
“原來如此……”楊明心笑了,“隻是您為何確定我會將公天下持續下去,而不是重新走上家天下?”
陳慕求抬起頭看了一眼楊明心,篤定地說道:“若你真的是曾經的大燕長公主,我或許沒有這個信心,但你不是,”他說的異常肯定,“或許從未有人跟你提過,但是我相信你身邊比較親近的人都已經看出來了,你不是曾經的那位長公主,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從何處來,又為何變成了她,但我知道你在來之前所生活的地方,實行這樣的製度應當是非常成功的,並且你絕不是這些思想和製度的首創者,因為開創某種製度的人,在實行過程中不會在一開始就考慮到那麽全麵的東西,更別說你曾經傳播出去的一些書稿文字,更像是經曆多年改革之後的總結。”
不知道為什麽,陳慕求說出這樣的話,楊明心居然絲毫不覺得意外。
她從很久之前就沒有多加掩飾自己來曆的事情,之前她就找過“宮中收藏孤本”這樣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身份,但是說得多了,也就沒有人相信了,更別說她現在正在華夏推行的製度很多都是經過了數十年改革之後才確定下來的,是一套已經很成熟的政治體製,沒有掌權當政過的人或許不會感到有什麽不對,但是在陳慕求這種站在權力中心數十年的人眼裏,她所推行的一切製度都是環環相扣有理有據,並且能夠自成一套完整的體係,這不是短短一年能夠做到的。
“你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挺明顯的。”楊明心並沒有試圖解釋什麽,“我也覺得我身邊的人大約是發現了,隻是一直沒有說什麽,我猜他們也許認可了我現在所做的事情,也認為現在的我對這個國家來說是有好處的。”
“你倒是很誠懇。”陳慕求將目光從楊明心的臉上挪開了,他剛剛的那番話其實也有幾分試探的意思,如今聽到楊明心如此不加掩飾,才算放下心來。
“你想知道我曾經生活的那個國度是什麽樣子嗎?”楊明心看著自己的雙手,“雖然來到這裏已經有一年多了,但我時常會在夢中回到那裏,隻可惜我此生大約是回不去了。”
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又或許是因為她現在已經擁有了極高的聲望,就是將這件事情說出去,也不會對已經非常穩固的華夏造成什麽影響,因此楊明心從唐朝開始,簡單地給陳慕求講述了後世的曆史,當然,那隻是楊明心所在的那個世界,畢竟大燕並不存在於她曾經所處那個世界的曆史中。
數千年的曆史在後來者眼中其實隻是一段段故事,而楊明心直到開始講述民國和現代曆史的時候,才有那種親曆者所應該具有的真實感。
陳慕求一直沉默地聽著,他雖然察覺到了楊明心應該已經不是曾經的她,卻未曾深想過她究竟來自何方,如今聽楊明心說起另外一個世界所經曆的曆史,他反而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楊明心說完之後,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很久之後,陳慕求才開口說道:“若你真的來自於一個這樣的世界,那麽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您請問。”楊明心來者不拒。
“你來到這裏之後的身份是公主,而且是有可能得到皇權的公主,甚至直到現在,隻要你願意,都隨時可以拿到皇權,你為什麽選擇了這條很有風險的路?”陳慕求有些不解,“權力並不都在你的手中,這個國家也並不完全受到你的控製,你現在所擁有的權力甚至還不如你做公主的時候,你不能隨意對任何人生殺予奪,甚至每天都在忙碌,為了與你完全無關的百姓,但如果你選擇做公主……”
楊明心打斷了陳慕求的話,“就如同你所說的,每個讀書人最初的理想也許都是天下為公,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的理想。”
這世間有很多事都是無法用利益來衡量的,就如同楊明心所做的事,也如同陳慕求所做的事。
“嗬嗬,也是,是老夫狹隘了。”陳慕求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個自嘲地笑容,“官場沉浮數十載,我早已習慣了人人都帶有目的,卻忘了無論何時何地,總有人堅守本心,不過你所需要的不就是老夫這樣時時謹慎,事事懷疑的人麽。”
“因為人欲無窮,我不懂官場上的陰謀算計,跟隨我一起將華夏建設起來的人也不懂,但是這世上深諳此道的人太多了,他們遲早會懂,也遲早有一天會陷入此道,並且成為國家的蛀蟲,我很難提防他們,但是您能。”楊明心說道,“這也是我在原先的世界生活這麽多年所看到的東西,如今新興的華夏還禁不起這樣的折騰,所以我希望您能夠在看到事情有所萌芽的時候,就將它掐死。”
在政局穩定之前,楊明心對陳慕求的期望是治理大小事務,待到政局穩定之後,楊明心對他的期望則更偏向於紀檢方麵。
陳慕求此人為官多年,在做中書令的時候便已經桃李遍天下,卻從未收錢提拔任何一位官員走上高位,雖然說到了他那個位置想要完全兩袖清風並不現實,但他的底線相對來說非常高,危害國家,無視法律,收受賄賂賣官鬻爵之事他卻從未做過,這樣的人就算來到了華夏,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底線,因此他在楊明心看來是可以信任的人。
當然,這些僅僅是楊明心自己的設想,實際上現在她雖然是華夏主理,但是在大家熟悉了會談商定大事的製度之後,也漸漸不再認為她就是那個唯一的決策者了,為一些事情產生爭論甚至吵起來都變成了很尋常的事情,這一切都是楊明心所希望看到的。
“老夫明白了,”陳慕求站起身,“若楊主理你的願望是將華夏建設成你曾經所在的那個國度,老夫願意為之付出全部心血!”
楊明心站起身,兩人相對行禮之後,陳慕求便離開了。
回到自己的書桌前,楊明心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鬆,一直以來,她都將自己的來曆當做秘密,從未直接告訴任何人,哪怕她在很多事情上不再多加掩飾,但終歸沒有這種開誠布公來的輕鬆,隻不過她心裏仍舊清楚,麵對陳慕求這樣的人,她將自己的身世來曆開誠布公,能夠得到對方的信賴和幫助,但不代表對其他人也是如此。
所以這個秘密現在變成了兩個人的秘密,楊明心也暫時不打算將這件事情告知第三人。
不過這件事之後,陳慕求應當會全心為華夏付出,她肯定能省心不少。
白天討論的世家與夷人聯合的事情,楊明心雖說早有預料,但是真正發生還是需要進行一些布置,尤其是現在處在敵後的桑池,算算時間,陸驚塵應該也快到了,雙方會師之後就可以開始在後方開始行動了。
她不希望戰爭的時間拖得很長,戰亂的時間越久,遭殃的百姓就越多,中原一帶在這個時代是人口最多最密集的地方,這些人一直生活在戰亂中,時間拖的久了很不利於戰後的各項重建工作。
沒錯,楊明心現在的思考重心已經開始轉向戰後重建的工作了,在成功完成了攀爬科技樹並且具備了一定的研發能力之後,她對華夏軍隊如今的戰鬥力有了比較清晰的概念,如今的華夏軍隊已經徹底拉開了和這個時代其他軍隊的戰鬥力差距,這是跨越至少十個世紀的提升,甚至按照唐代的時間來對比,這是整整跨越了1300年的戰鬥力差距。
在這樣的條件下,如果還會失敗,那她之前那一年多費盡心思發展的科技就真是白幹了。
目前華夏軍隊依舊在往北上推進,為了保證軍隊的後勤問題,芙蕖這段時間一直在為軍隊運送物資,並且隨時接收新的裝備用來替換需要進行維護和保養的武器裝備,這使她變得非常忙碌。
而且隨著隊伍不斷向北推進,她現在也不能繼續留守在江寧了,而是準備出發北上,追上大部隊的進度。
於是陪著楊明心坐鎮江寧的人變得越來越少,尤其是她身邊熟悉的人,全都散出去各忙各的了。
……
遠在金城的桑池總算是等到了陸驚塵的到來,他們一行人打扮的很是低調,但是從後麵車馬中拉著的東西能夠輕易看出,那些都是武器裝備。
“陸將軍,好久不見。”桑池久違的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自從離開宿州前往扶風之後,她好多個月沒見到熟悉的人了。
“桑池姑娘,你們現在情況如何?”陸驚塵看見桑池像是沒受什麽傷,稍微放心下來,在他來之前,楊明心還專門在信中讓他幫忙看看桑池現在如何。
“情況倒是還好,我們聯合了附近許多村鎮的百姓,並且發展出了許多民兵隊伍,隻不過我們沒有什麽武器裝備,因此目前主要的工作還是清理附近的山匪,以及一些流竄的小股世家軍隊。”桑池一邊示意陸驚塵跟著她進屋,一邊說道,“這是附近一帶的詳細地圖,也是我們的民兵們進行了簡單勘測之後製作出來了,不過他們都是我臨時培訓出來的,對測繪方麵並不擅長,這份地圖的數據並不算詳細精準。”
“沒想到你留在這裏開展了這麽多工作。”陸驚塵很是佩服地說道,“這樣看來,我們這次應該很快就能完成任務了。”
“我就知道楊主理派陸將軍你過來不會是沒有原因的,說吧,是不是拿下扶風和金城?”桑池搓著手期待道。
要不是她的手中實在缺少武器,扶風和金城這兩座沒多少人駐守的城市她早就帶人拿下了。
“沒錯,不過不僅如此,楊主理的意思是,等到我們下一波隊伍過來之後,直接攻打長安。”陸驚塵給桑池帶來了一個非常勁爆的消息。
“直接攻打長安?!”她幾乎把眼睛瞪了出來,“長安城中現在起碼有四萬駐軍,而且世家大軍入駐之後至少會有十幾萬,我們這才多少人手,怎麽可能拿得下長安!”
“不是現在。”陸驚塵趕忙說道,“你先別著急,我具體跟你說我為什麽來到這裏,又為什麽準備攻打長安。”
桑池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太激動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事沒事,陸將軍你坐下慢慢說。”
之後,陸驚塵便跟她說起了自己這一路的經曆。
他們走的這條隱蔽商道果然是無人知曉的,而且其中經過了一些比較複雜的地形,因此更加荒無人員,路上隨性保護的人員顯得有些過多了,因為測繪用不上那麽多人手。
陸驚塵一共帶了四千五百人出來,其中五百人負責測繪及軍中的後勤運輸等事務,剩下四千人都是為了以防萬一備下的軍隊,因為他們原定的路線中,終點位置已經被夷人占領了,過去測繪存在很大的風險。
隻是路途走到一半的時候,楊明心突然給他送來了消息,說是長安那邊的情況可能有變,讓他抵達終點之後盡快繞道長安。
隨信件附送的是一張地圖,那是一條前往金城的路線圖,並且繞開了大部分城市和軍鎮,因此非常安全。
陸驚塵自然是跟隨命令,留下了五百人帶著地圖返回之後,便帶著四千人朝著這條路的方向走,沒想到走了一半又收到了楊明心的消息,讓他與桑池匯合之後就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金城和扶風,並且牢固占據著兩座城市,等待第三批軍隊的到來,然後一舉收複長安,並且在這封信件中,楊明心告知他,北上的戰事一切順利,大軍即將抵達義陽郡(今信陽一帶)。
北上一路順利,並且攻城掠池無往不利,那麽到了信陽之後接下來就是攻打東都洛陽了。
也難怪現在就開始布局,讓他前往金城一帶等著,畢竟洛陽距離長安非常近,而且有水路可以走,拿下洛陽之後走水路前往長安速度非常快。
隻不過陸驚塵沒想到夷人大軍敗退的如此之快,雖然他上次也觀戰了和夷人之間一邊倒的戰鬥,但是對方好歹有很多人,就算是殺豬也不應該那麽快就殺完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倒是想清楚了,畢竟豬不會投降,但是人會。
這些夷人士兵中隻有三四成是從塞外來的,剩下的六七成都是鄭江流手下的人,他們中的許多原本就沒有很強的戰鬥欲望,甚至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打這場仗,見到節節敗退並且差距巨大之後,他們自然也就投降了。
再加上白芷開始往這些軍中布置人手之後就一直在瘋狂散播夷人大軍打算讓他們這些人衝在最前麵送死的言論,許多人信以為真,甚至臨陣倒戈的人都有不少。
楊明心早就安排下去,讓軍中開展善待俘虜的宣傳,畢竟鄭江流手下的人許多都是沒有任何信息茫然跟從長官的普通士兵,而且不少還是漢人,他們原本就不該成為權力鬥爭中的犧牲品。
雙管齊下之後,北上的道路就變得非常順利,夷人大軍節節潰退,甚至於望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