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木倫河畔,暮色漸漸隱沒了不遠處的上京城池,蒼茫四野同歸黑暗,隻有河畔星星點點的篝火勾勒出城外的河流輪廓。

篝火照亮了耶律剌葛與耶律阿保機有三分相似的憤怒臉龐,剌葛在耶律阿保機五兄弟中排行第二,威儀頗重,此時,他幾近咆哮地對沉默不語的小弟耶律寅底石說道:“兄弟?你告訴我什麽叫兄弟!耶律阿保機把持大可汗之位已經六年,按照我們契丹部選舊製,可汗隻能在位三年,便要兄終弟及,依次輪到我和迭剌為可汗。可大哥足足當了六年可汗還不夠,竟想要貪心地永遠當下去,成為萬世一係的契丹大皇帝,終生不讓我們四兄弟登上汗位。這樣的大哥,算什麽兄弟!”

寅底石低下頭去,沒有說話,迭剌上下部將決議要趁耶律阿保機出征在外時起兵造反,寅底石卻一直沒有表態,顯然心存疑惑。

排行第四的耶律安端也有些猶豫不決,說道:“二哥,大梁國的朱家兄弟,為了帝位一直互相殘殺,郢王朱友珪設計害了大哥朱友裕、矯詔殺了二哥朱友文,還連累五弟朱友恭為他而死,可他登基為帝不到半年,就被均王朱友貞與元帥楊師厚帶兵逼宮,前幾天被迫自殺身亡。他們手足相殘,令人恥笑,更令大梁國迅速衰落。我們迭剌部的耶律兄弟,難道也要跟他們朱家兄弟一樣,為了爭奪權力而拋棄兄友弟恭的親情,從此刀兵相見嗎?”

耶律剌葛瞪了他一眼,想起前年他們第一次準備聯手圍攻耶律阿保機與述律平夫婦時,就是因耶律安端夫婦嘴不嚴才泄露了機密,暗想安端雖然溫和有禮,但決斷不足,今後自己就是登上汗位,也不能重用他。

“安端,大哥一向自高自大,認為我們契丹部能夠有今天,都是靠他一個人的功勞。”排行第三的耶律迭剌,被公認為是耶律五兄弟中最聰明能幹的人,他曾經隻用十天時間就學會了回鶻文,可以與回鶻使者流利對話,還參考回鶻文創製了契丹小字,如果不是耶律阿保機厚著臉皮長期把持汗位,今年本應該輪到他為可汗,輪到他領著契丹部落大展身手,所以迭剌與剌葛二人謀反之心最為迫切,“我們契丹起自西拉木倫河畔,在草原爭戰千年,始成大邦。契丹人能雄踞漠北,仗的是八部齊心協力共禦強敵,更仗的是我們迭剌部兵強馬壯、兄弟齊心。可大哥為了把持汗位,不惜在八部長老麵前抹黑我們四兄弟,說我們四人個個平庸無能,倘若登上汗位,契丹必然敗落。我不信!”

老二剌葛身為管束宗室的惕隱,跟著耶律阿保機南征北戰多年,戰功無數,將才不輸於耶律阿保機,他當然也不信。

老四耶律安端與老五耶律寅底石年少,無心權位,素來敬重信任大哥,但部選本是幾百年相傳的祖製,如今大哥仗著功高,硬要自封大皇帝,不讓他們四兄弟當可汗,二人年齡漸長,心底也漸生不滿。

三天前,耶律阿保機再次率軍外出,還帶走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三子從征,前往蘆水攻打奚人。

上京城中,隻有述律平與懷孕的伊明貞婆媳二人留守,是罕有的良機。可就算殺了述律平與伊明貞、占了上京,他們也不能讓契丹八部心服口服,因此四兄弟悄悄跑到城外,聚眾商議奪位之事。

“我看,我們這次要兵分三路,”耶律迭剌拾起一根燒黑的木柴,在地上畫起了簡單的地形圖,“大哥上次趕在我們之前召集八部,當眾行‘柴冊禮’,成為契丹大可汗。這次,我們聯合乙室部落長老,推舉二哥剌葛為大可汗,乙室部落首領堇澱是二嫂的兄長,一定會為二哥出頭。大哥的前鋒已過土河,他的大帳離此不遠,守兵不多,我們選過可汗之後,二哥在這裏行‘柴冊禮’祭天,我與安端率一千精騎,連夜急馳往大哥的大帳,假稱有緊急軍情要見大哥,一入帳,便下手行刺……”

最小的耶律寅底石驚呼一聲道:“三哥,你要殺了大哥?可上次兵變未遂,大哥並沒有追究我們的過錯,不但一回上京就放了我們,還重新賞了我們官職。”

耶律迭剌皺著眉頭道:“大哥假仁假義,這一切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是邀恩買好的表麵功夫,小弟不要輕信。他如果真有兄弟情分,為什麽死活都不肯讓出大可汗的位置?祖宗們傳了幾百年的規矩,到了他這裏,公然被毀。我才不信他。”

其他幾兄弟還未說話,隻聽一陣馬蹄聲馳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老翁與一個中年男子帶了數百親兵馳近,下馬走近篝火。

那中年男子是乙室部落首領乙室堇澱,老翁是他們的叔父、於越王耶律轄底。

耶律轄底大聲道:“不錯,你們的大哥一心貪圖權位,把你們四兄弟隻當作鷹犬,倘若不聯兵推翻他,你們四個人就永遠不能出頭,不能當上大可汗,我們迭剌部從此會被別人取笑、看不起!”

契丹“部選”,是指在皇族部落裏以親貴身份依次輪班任大可汗。如今的皇族部落為迭剌部,如果仍按舊規,三年一選,等耶律家四兄弟輪流當過大可汗,就該輪到耶律轄底和他的兒子們當大可汗了。

耶律轄底是從前痕裏堇可汗手下的猛將,權高位重,他野心勃勃,也一直認定耶律阿保機之所以能夠成為契丹夷離堇、大可汗,全仗了他當年的引見和扶助,所以心裏對耶律阿保機極有怨言,常在耶律家這四兄弟麵前挑唆。

他拉著乙室堇澱在耶律剌葛麵前跪倒下拜,口稱:“老臣見過契丹大可汗耶律剌葛,我二人已與其他六部長老約盟,明日一早齊聚上京城外,八部共尊大汗郊天,行‘柴冊禮’!願大汗聽從三王爺迭剌的計策,即時派人前去行刺耶律阿保機!”

耶律迭剌用燒焦的木條接著在地下劃了個箭頭,直指不遠處的上京城,道:“我已命人召集手下,明日一早,大汗在西拉木倫河旁行‘柴冊禮’;我與安端帶精兵出其不意,前去行刺耶律阿保機;轄底叔父,你與寅底石一起領兵攻入上京行宮,從宮中搶出白馬青牛的可汗旗鼓和皮室神帳,殺了述律平與伊明貞,則大事可定!”

聽了耶律轄底、耶律迭剌的周密布署,耶律剌葛誌滿意得,大聲道:“好!既然我們迭剌部的人都同心同德,不願讓大哥再霸占大皇帝之位,那朕就明日行柴冊禮祭天,取代耶律阿保機為帝!不過,柴冊禮之時,務需以可汗旗鼓神帳示眾,倘若等到明天才能搶到旗鼓神帳……”

老三耶律迭剌眼珠一轉,笑道:“這個不妨,二哥,我現在就悄悄命匠人連夜趕製一套旗鼓神帳,在柴冊禮上展示給眾人看。等轄底叔父搶來真的旗鼓,再把這假的旗鼓燒毀。你們看如何?”

老謀深算的耶律轄底知道,契丹人迷信儀式,柴冊禮上倘若拿不出真的旗鼓神帳,八部長老必然心存疑慮,迭剌的主意十分穩妥,當下點頭誇讚道:“還是迭剌最聰明能幹!哼,耶律阿保機整天自高自大,以我們契丹人的救世主自命,把這建造上京城、打敗室韋與奚人的功勞全都記在他一個人頭上,真是貪天之功為己有。倘若沒有我當年出任夷離堇可汗的於越王,為迭剌部爭得兵權,沒有剌葛跟著他到處征戰,沒有迭剌為他出謀劃策,他怎麽可能有今天?”

耶律家的四兄弟連連點頭,深覺叔父說得大有道理,耶律阿保機總是自命不凡,這才盤踞大可汗之位多年,不肯讓人,如今,也該讓他嚐嚐大權旁落的滋味了。

耶律迭剌策劃已定,扔掉手中燒焦的木條道:“大哥的罪過,不止於此。這幾年中原爭戰,河東兵與大梁軍馬互相攻殺,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好時機,他卻仍然盤桓漠北,與室韋殘部爭奪牧場與牛羊,無意南伐,白白浪費了大好戰機。”

“不錯,”耶律剌葛也深覺遺憾,“眼下,河東的李存勖與幽州劉守光相持已經一年,幽州城矢盡糧絕、眼看支持不了多久,可河東兵千裏奔襲、遠道而來,也成了疲兵,我們倘若此時發大兵進攻李存勖,他必然不敵退去,而劉守光手裏的幽燕九州、方圓兩千裏的地盤,也就從此成為我們契丹人的地盤,這是何等的良機?可我與迭剌數次向大哥進言,他卻說什麽契丹內亂不暇,不必貪得,竟坐視河東李存勖坐大,以此鼠目寸光的見識,大哥實在不配當契丹大皇帝!”

眾人眺望著不遠處黑黝黝一片的上京都城,深覺耶律剌葛識見更高一籌。他們契丹人已經在漠北縱橫了幾百年,卻始終沒有突破雁門關、南窺中原,倘若能趁河東與河朔交戰的良機,奪幽州、敗晉陽,豈非千古功業?

以他們如今的六十萬鐵騎,足以揮兵直入動**不安的中原,在亂世裏分一杯羹。

李存勖望著城門緊閉的幽州城,氣不打一處來。

明明自知不敵河東兵,明明自知幽州城糧盡、朝不保夕,明明已經當眾親口答應要獻城出降,劉守光竟然又出爾反爾,在和他約定好的出降時間裏閉門拒降,城頭布滿守兵,嚴陣以待。

一怒之下,李存勖下令大軍攻城。

周德威勸他再等候數日,幽州糧盡、軍民離心,隻要再等上一個月,幽州兵便會不戰而潰,但李存勖咽不下這口氣,當眾喝道:“攻城以立威!”

上百具八牛弩對準高大堅固的幽州城牆,每具裝有三隻長弓的床弩旁,各有幾十名弩手分立,他們合力絞軸拉繩,將三枝木杆鐵翎、形如標槍的踏橛箭繃緊在弦上,調好準頭後,由猛士舉大斧砍斷拉繩。

百弩齊張,幾百枝三尺長的鐵葉雕翎踏橛箭同時轟然射中城牆,堅如鐵鑄的城牆塵石飛揚,一陣晃動過後,城牆腳上已被釘上了一排踏橛箭,跟著,又是一陣床弩連射,前後一頓飯時間,城牆上已密密麻麻被釘出成排成行的踏橛箭,延綿至幽州城頭。

踏橛箭的鐵翎形如長劍,連著五寸寬、三尺長的箭杆,釘在城牆上,就仿佛從上到下設了無數處雲梯。

弩手的背後,河東軍樹起上百架拋石機,崩開城頭缺口,巨石不斷投入幽州城內,片刻之間,便將甕城、箭樓夷為廢墟。

拋石機暫停,步兵持盾衝鋒而至,沿著剛釘上城牆的踏橛箭,迅速攀援至城頭。城頭雖然把滾木礌石一齊推下來,奈何四麵城牆之上,踏橛雲梯已成,河東兵如蝗而至,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幽州兵沒有對抗多久,便全線潰退,往城內敗逃。

劉守光見勢不好,帶上妻兒與近衛,打開幽州城南門,騎馬狂奔,試圖逃往南邊的滄州。

李存璋、李嗣本帶兵追了下去,李存勖親自提槊上陣,與周德威、李嗣源一同攻入西邊甕城,幽州兵群龍無首,紛紛棄械投降。下午天還沒黑,李存勖便已走入正元殿中,在自己剛剛征服的城池裏清點著俘獲與財帛。

第二天的暮晚時分,李嗣源從憫忠寺裏帶來了被囚禁數年的原幽州節度使劉仁恭。

正元殿上,牛油巨燭高照,映見這個白發如雪的老翁,劉仁恭鶉衣百結、麵有菜色,讓李存勖一見之下,不禁生出幾分憐憫。

劉仁恭蹣跚地走到殿中,抬臉望著殿上的李存勖,並不下跪,隻藹然笑道:“亞子,二十年前,孤在晉陽看到你的時候,你還隻有十歲,一臉稚氣,跟在你父王軍中,初露頭角,你父王視你為珍寶。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孤垂垂老矣,你卻已長成了千軍萬馬的統帥,兵鋒所向,天下無敵,不但從孤那逆子手中奪下幽州,還屢敗梁兵,威震天下。李克用真可謂後繼有人,令孤老懷欣慰。”

李存勖聽他竟然一副仁厚長者的口氣,頗為受用。

麵前這老翁,看上去一臉的長者之風,溫和慈祥,令人一接近便大有好感。李存勖心底暗自一凜,難怪當年性格直率的父王會被這老兒騙取信任,上當不小,劉仁恭的確有一副大奸似忠的虛偽麵孔。

李存勖冷冷一笑道:“世伯過獎。孤也記得,二十年前,世伯在晉陽城涕泗縱橫、指天誓日,與我先父結為異姓兄弟,讓先父盡發河東之兵,為世伯奪下了幽州城。二十年前,我河東兵傾巢北上,為攻打幽州死傷累累,多少鴉兒軍從此埋骨燕山、葬身永濟渠邊,不得回還代北故土。先父為了世伯的幽州節度使之位,多少次上表朝廷、兵加河朔,六戰而定幽州之地,才有了世伯的稱雄一方。可盟約口血未幹,世伯便背叛了我先父,兵戎相見,令先父自覺識人不明,引為平生大憾,至死不能瞑目!”

劉仁恭臉上毫無愧色,隻歎了一口氣道:“當日孤與令尊一見如故,引為知己,隻是後來天各一方,書函來往,諸多事務無法當麵細訴曲衷,令克用兄誤會起疑,終致兵臨幽州城下,兄弟反目,孤也引為平生大憾。亞子,孤當日不發兵攻打王行瑜、李茂貞,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幽州城遠在遼東……”

“住口!”李存勖眼中噴火,怒道,“老匹夫,事到如今,你還想花言巧語哄孤上當嗎?先父被朱晃、王行瑜等人圍攻,連送十幾封軍書求援,你不發一兵一卒,坐視晉陽受困。先父引兵至你幽州城下問罪,你卻在成安寨設伏,欲致先父於死地。成安寨一戰,伊刺史滿門兒郎血戰身亡,河東兵死傷慘重,先父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就算是這樣,八年前,朱晃發重兵攻燕,還是孤親自說服先父,舉兵千裏奔襲,為幽州解圍。可你又是怎麽回報的?這幾年,你父子與朱晃勾搭,欲南北合圍,先滅趙王,再平晉陽,若不是孤手下將士用命、朱晃老兒為天所殛,孤現在還能有命嗎?”

劉仁恭仍然麵不改色,隻推搪道:“這都是孤那逆子所為,孤早就當眾重責逆子,又將他逐出幽州城,隻是沒料想這逆子竟然囚父殺兄、逆天所為,亞子……不,晉王殿下,隻要殿下將幽州城還給孤,孤一定派鐵騎捕回逆子,傳首晉陽,向殿下謝罪!”

他話音還沒落,就聽得身後有人大聲罵道:“老賊,為了自己的富貴**欲,竟然連親生兒子的命都不要了!早知道你如此殘狠無情,我就該封住憫忠寺大門,讓你活活餓死!”

罵他的人竟是剛剛逃走沒兩天的劉守光,劉仁恭詫異地回過頭來,卻見劉守光丟盔棄甲、滿臉汙泥,被李嗣源押入殿中,身後還跟著一群被械係的婦孺親兵。

見劉家父子當眾互詬,李存勖厭惡地皺起眉頭道:“你們二人為了兵權地位,父子相攻,親情淪喪,更遑論推己及人、親民愛民?孤聽說你們父子在幽州搜刮多年,個個後宮充盈、整天求仙問道,害得百姓民不聊生,隻能以泥土鑄錢交易。孤今日攻下幽州,也是為河朔除去貪蠹民賊,令幽燕九州百姓重見天日!來人,將他們父子上刑具,押解到雁門晉廟,在我先父陵前問罪!”

述律平走上皇城的石牆,望著牆下調兵遣將、一臉興奮的耶律轄底與耶律寅底石,手撫腰刀,冷冷地道:“轄底與寅底石一起前來攻打皇宮,必是為了爭奪大汗的旗鼓神帳。看來,不但他們叔侄二人,整個迭剌部都起兵跟陛下作對了。哼,我去年就勸皇上殺了王叔轄底與那四個王弟,皇上心慈手軟,不肯下手,到底又釀成兵變。”

天色未明,石牆下火把一片,騎兵黑壓壓的,看不清有多少人。

身懷六甲的伊明貞有些吃力地走上牆頭,道:“這是四位王叔第三次起兵叛亂了,一定比上次布置還要周密。母後,我們宮中隻有三千親衛,應速派人向皇上求援,護住神帳旗鼓!”

述律平深皺雙眉,掃視著牆下的人群,道:“最能打仗的剌葛、迭剌全都不在這裏,他們一定已經分兵前去對付皇上,我不能讓皇上為這裏分心。伊明貞,你身子不便,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帶人護著神帳旗鼓,衝出上京,他們找不到我,拿不到旗鼓,終究當不成這契丹國大皇帝,也就不敢對皇上下毒手。”

伊明貞心中一怔,她知道述律平這布置也有道理,可大敵當前,述律平卻想拋下自己,棄守上京皇城,那夫君遠征、大腹便便的太子妃伊明貞落入反軍手中,豈不是隻有死路一條?

是不是述律平刻意要用這機會除掉她一直看不順眼的伊明貞?契丹王爺的正妃,全都是契丹蕭姓女子,個個出身宮帳,隻有一心崇敬漢學的耶律倍敢大膽打破舊規、立了漢女為正室,早令契丹上下側目。

而此際她懷了耶律倍的孩子,如果生下來,就是契丹國的皇太孫,將來有望承嗣,向來不把漢人放在眼中、對述律部蕭家血統極為重視的述律平,極有可能是在使用“一石二鳥”之計,既護著旗鼓逃脫,又能趁機擺脫伊明貞這個出身中原世家的太子妃。

上個月,述律平剛剛督促耶律阿保機下了詔書,下令今後耶律兄弟家的橫帳三房,隻準與蕭家的國舅五帳通婚,分明是對耶律倍與伊明貞的婚事不滿,防止有他人再步耶律倍後塵。

“不!”伊明貞堅定地說道,“兒臣身有武藝,可以跟著母後一起衝出上京城,前去皇上大營中與太子相聚,請母後不要拋下兒臣。”

述律平把臉一板,還未開口說話,一個拾級而上的人影在她們身後冷笑道:“太子妃,於越王與迭剌部四王造反,皇上和太子都已經危在旦夕,太子妃倘若執意要跟隨母後,成為拖累,害了母後和我們事小,令旗鼓被奪、害死皇上父子事大。太子妃是中原名臣之後,深通兵法謀略、利害權衡,應當知道孰輕孰重吧?”

伊明貞扭臉看見,那出言譏諷她的人正是述律平的外孫女蕭溫。

蕭溫是述律平的弟弟蕭室魯與述律平的女兒質古公主所生,聰慧美麗,自幼為述律平鍾愛,也一向心高氣傲,她本是述律平為耶律倍挑選的未婚妻,如今雖已與耶律德光有婚約,但內心對自己不能成為太子妃之事還是引為遺憾。

伊明貞登時醒悟了過來,看來,自己早就成了這祖孫二人的眼中釘,迭剌部諸弟作亂,正是除去她這個礙事太子妃的良機。

她不再開口反駁,微施一禮道:“母後與蕭姑娘責備得對,是我目光短淺,險些誤了軍機大事,連累皇上皇後。我這就找地方躲藏起來,不耽誤母後護衛旗鼓、平定叛軍。”

伊明貞扶著侍女的手臂,正要吃力地沿石階走下宮牆,蕭溫卻站在台階當中,並不讓路,有些挑釁地望著伊明貞。

侍女為難地望著伊明貞,伊明貞毫不猶豫,從腰間“當啷”一聲拔出長劍。

蕭溫不懂騎射,但知道伊明貞劍術過人,見狀不禁一驚,臉色微變,卻聽宮牆下一陣呼喝,利箭破空而來,伊明貞側開身子,手起劍落,將幾枝疾飛而至、正對蕭溫麵門的狼牙箭削落在地,隻是一枝箭頭餘勢未衰,恰好釘在了蕭溫的發髻上。

蕭溫嚇得臉色慘白,氣勢已萎,向下退了兩步,站在緩步台上,讓出了通道。

“蕭姑娘,承讓!”伊明貞淡淡地望了一眼她的蒼白臉色,昂然走下了宮牆。

述律平的親衛隊叫“珊瑚軍”,主要由戰俘組成,來自漢、室韋、奚各部,全部經述律平精挑細選。

可述律平挑選“珊瑚軍”,眼光與眾不同,不是看中他們打仗的本事,而是看中他們耕作、放牧、手工的技能,平時不上陣時,多事生產,因此述律平的皇後帳中,平日積聚極多,耶律阿保機出征的兵餉糧草,均由“珊瑚軍”供奉。

這次大軍出征室韋殘部,“珊瑚軍”大多從征,剩下的這三千親衛,大多是老幼之屬,根本抵敵不了宮外於越王耶律轄底親領的兩千精兵悍卒。

大火蔓延了過來,將整座皇宮都吞入了那赤紅黯黑的濃焰中。

契丹皇宮不同於中原皇宮,耶律阿保機等人祖祖輩輩居於穹廬,流浪四方,就算如今在上京城內建起了高大的皇宮,宮裏也沒幾間房子,正殿前後空空****都是青石板地麵,石板地上遍布帳篷,殿後正中是耶律阿保機夫婦所居的皮室大帳,兩旁均是侍女、侍衛們所住的小帳篷。

耶律轄底知道述律平與伊明貞婆媳二人都長於兵事,心中到底有些畏怕,所以幹脆從宮外投入無數幹草把,又射入火箭,烈火隨風席卷,很快吞沒了皇城兩側的武庫、輜重庫,又向宮中的皮室大帳燒去。述律平喝令眾人收了皮室大帳與唐太宗所賜的鬆漠都督旗鼓,放在車上,打開皇宮大門,帶著珊瑚軍揮刀殺出。

一陣疾如密雨的箭枝從門外射來,將珊瑚軍前鋒射死射傷一片。述律平見前軍被壓製在宮門處,越發著急,宮中起火,宮門已開,可她和蕭溫卻衝不出去,再遲延片刻,珊瑚軍死傷慘重,耶律轄底帶人衝鋒過來,她隻有束手就擒,交出神帳旗鼓。

述律平正在焦急之際,卻聽城牆之上,三枝鳴鏑劃破長空,跟著數百箭枝往耶律轄底隊伍中射去,密如急雨。

她扭臉一望,看見伊明貞帶了一百多人的太子侍衛登上宮牆,居高臨下,掩護她出城。伊明貞箭術高明,耶律倍留下保護她的侍衛也都強悍過人,一陣疾射,竟將耶律轄底手下逼退幾十步。述律平感激地回望了她一眼,揮刀帶人殺出了重圍。

耶律轄底見伊明貞殿後有術,述律平已經帶人遠去,衝出了上京城,勃然大怒,吼道:“寅底石,你去追趕述律平那婆娘,奪下神帳旗鼓。我親自帶人去殺了伊明貞,讓她一屍兩命,好給耶律倍殉葬!”

伊明貞扶著宮牆,忽覺腹中絞痛,顯然已經動了胎氣,耳聽耶律轄底在牆下高聲放著狠話,伊明貞強自克製住疼痛,引弓往耶律轄底麵門上疾射兩箭,耶律轄底急用手中長刀去撥箭時,第二枝箭後發先至,耶律轄底躲閃不及,肩頭中箭,更加怒不可遏,帶著數百名手下衝進了皇宮大門。

激戰之下,伊明貞身邊的侍衛隻剩下三十多人,護著她從皇宮後門匆匆逃往上京北麵。從北門出城,城北均是連綿高大的丘陵,翻過丘陵,便是一望無際的草野,中午時分,太陽明晃晃地照見草原上無邊的長草如浪起伏,無險可守。

伊明貞心中暗暗叫苦,耶律轄底的手下都是精銳騎兵,戰馬精良,來到草原上,再無阻擋,眾寡不敵,她很快就會落入耶律轄底的手中。

她強忍劇痛,茫然地遠望。

那草野的盡頭,為什麽隱隱可見有她曾異常熟悉的旗纛與戰甲?為什麽有無數玄衣黑甲的河東兵狂驅而至?為什麽竟能看見晉王的旌旗?

亞子,他不是還在幽州城下督戰嗎?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一陣錐心般的疼痛讓她視力模糊,伊明貞無力地從馬背上摔了下去,但覺眼前天旋地轉,隻有那麵繡著“晉王”金字的黑色大纛變得越來越近……

仿佛從一片混沌中走了出來,伊明貞覺得自己的雙腿虛軟無力,身體輕如羽毛,五步以外,不可視物,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霧,看不見任何人、任何道路、任何景物……她聽見身後一陣腳步聲,轉過頭去,卻見有人穿過迷霧向她走來。

還是十幾年前那張熟悉的臉,十幾年前曾朝夕相見的笑容,可是歲月終於將曾經的熟悉與親昵變得那樣陌生、疏隔與模糊。

“明貞,明貞!”耳邊有人焦急地呼喚著,不,那不是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李存勖,而是在上京城中冊封她為太子妃的耶律倍。

伊明貞虛弱地睜大了眼睛,看見穹廬頂的花紋與裝飾,她睡在耶律倍帳篷的厚氈上,臥在耶律倍懷中,李存勖站在不遠處的大門旁,神情同樣緊張而擔心。

“孩子,孩子呢……”伊明貞忽然失神地大叫起來,沒有人回答她,不遠處的一群巫醫圍著火堆繞行念咒祝禱,讓她頓時明白了什麽。

逃亡路上,她沒能保住與耶律倍的孩子,是領軍從幽州離開的李存勖聽說上京動**,匆匆忙忙趕來,正好救了她。

伊明貞伏在耶律倍懷中痛哭起來,李存勖望著她憔悴的模樣,也覺神傷。

不久前李存勖剛剛有了第一個兒子李繼笈,是劉玉娘所生,雖然因早產顯得瘦小文弱,可一聽說孩子的出生,他便有了種做父親的神聖感。他成親多年,宮中姬妾無數,尚為宮中有子而欣喜若狂,何況是比他年長的伊明貞,剛剛好不容易懷上孩子,卻又因戰亂,讓未曾謀麵的孩子胎死腹中。

“是……是個男孩。”耶律倍緊緊摟著虛弱無力的伊明貞,眼睛禁不住也濕了,“我們曾經商量過,若是個兒子,不要讓他學騎射打仗,而要遍請中原鴻儒大家,教他讀書,讓他在我過去隱居的醫巫閭山望海堂裏好好讀那些從中原搜集來的密籍珍卷,讓他讀遍經史子集,精通琴棋書畫,成為契丹人的飽學大儒,啟民智、化民德,以仁義治天下……”

伊明貞泣不成聲,淚眼中,她眺望著不遠處的李存勖,亞子是滅了幽州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北而歸了嗎?她父兄的血海大仇,終於得報,劉家父子不久就會被送到雁門外的晉王陵前,斬首告祭李克用與伊家上下幾十位英靈。

可是她的心底還是痛,就算劉仁恭父子被滅,伊家的子弟們也回不來了,那些年輕矯健的身影、清朗爽亮的笑聲、英武單純的容顏早已成灰土,她的孩子也回不來了。為了權位,中原戰亂百年、兵連禍結,同樣是為了權位,契丹人也內亂不止。

短暫的必有終點的生命中,人們卻有那麽貪婪的欲望、那麽狂恣的野心,試圖擁有至高無上的帝位與廣袤無垠的土地,就像去年父子相殘的朱晃與朱友珪,就像今年兄弟鬩牆的耶律家同胞手足,背叛、出賣、陰謀、構諂、攻伐、殘殺,如同這草原上的風,四季來去,時盛時衰,卻從未真正停歇平靖過。

李存勖押著耶律轄底與耶律寅底石來到耶律阿保機皮室大帳時,發覺這個曾經的梟雄已經老了,雖然剛剛四十出頭,但耶律阿保機兩鬢斑白、皺紋叢生,眼神再無從前的驕傲自負,而是透著深深的疲憊與憂鬱。

韓延徽站在耶律阿保機的身後,神情仍與多年前一樣從容寧靜,隻是比年輕時更顯幹練。

“叔父!”耶律阿保機站起身來,走到耶律轄底身旁。

耶律家的叔侄長得也有幾分相似,轄底比耶律阿保機稍顯矮小,年紀雖長,仍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他父親、兄長都曾任迭剌部夷離堇,轄底機敏善辯、善於猜度人心,年紀輕輕就多次以陰謀奪權,巧取了其兄的夷離堇之位。

可轄底心術雖過人,才幹卻平平,在夷離堇位置上坐了沒多久,懼人謀己,又棄官與二子同奔渤海國,裝作失明在渤海國隱居多年,直到耶律阿保機被推立為大可汗,才在渤海國的馬球會上,父子盜馬而歸。

“叔父當年從渤海國歸來,朕便當眾推讓,願尊叔父為契丹國大皇帝,是叔父自己遜謝不肯,可如今叔父卻三番兩次挑唆朕的四個弟弟謀反作亂,鬧得漠北再無寧日。”耶律阿保機深皺眉頭,當眾數落著叔父,“叔父千方百計要恢複‘部選’舊製,無非是想要依次輪流,好輪到叔父和堂弟們當皇帝,當初朕推讓過的帝位,叔父推辭不就,背後卻又處心積慮、煽風點火來搶,叔父的心中,還有朕這個皇上,還有我們契丹八部嗎?”

耶律轄底低頭不語,半天才道:“陛下,當初老臣剛從渤海國重返,人心未附,不敢居於高位,也不知道這契丹國大皇帝,令出一人、權操一手,並非舊日的可汗可比。後來,老臣看到陛下出行之時,千騎相隨,侍從如雲,一諾百應,千軍萬馬隻聽陛下一個人號令,權傾天下,顯耀無比,心中由羨生妒,這才設法遊說剌葛、迭剌他們四人,想要恢複部選,輪流稱帝,老臣自己也好嚐一嚐這契丹國大皇帝的無上風光。”

他說話之際,耶律倍與耶律德光、耶律李胡等人已經將耶律迭剌、耶律安端、耶律寅底石三位王弟也帶進了皮室大帳,立於耶律轄底身後。

耶律阿保機神色未變,望著耶律轄底又問道:“叔父,朕有一事不明。叔父已年過六旬,就算你與朕的四位王弟作亂成功,行柴冊禮,推舉剌葛為帝,可這部選三年一換,由親及疏,輪到叔父為帝時,叔父已是七十多歲的老翁,尚不知可在人間,還能享得到這契丹國大皇帝的榮耀嗎?”

耶律轄底抬起頭來,一雙眸子中閃爍著狡黠陰狠的神氣,冷冷一笑,道:“橫帳三房中,老臣隻敬畏陛下一個人而已,其他四王弟,懦弱無能、心無成算,老臣何懼?隻要陛下退位,老臣不久便會再次起兵,驅逐剌葛,自立為帝,又豈會拱手將帝位交給那幾個毛頭小子?大事若定,老臣必除四王弟而後快。”

“啪”的一聲,耶律阿保機臉色鐵青,將案邊的茶碗在地下擲得粉碎,望著迭剌等人道:“迭剌,你們都聽見了!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會相信這種人的話,三次謀反,與朕作對!”

迭剌的臉色也變得煞白,嘴上卻不肯服輸,也冷冷地道:“轄底的算計,我當然明白,倘若大功告成,我們四兄弟也同樣容不得轄底父子。陛下,自古成王敗寇,如今我們四人謀反不成,落入陛下手中,就沒打算再活著。”

耶律阿保機站起身來,仰天長歎道:“當年朱友珪渡海來見朕,勸朕自立為帝,說皇帝乃萬民之主、萬王之王,尊貴莫與倫比,為了帝位,親情可棄、父母可叛,可朕做不到,朕做不到像朱友珪那般心狠手辣。你們是朕的至親手足,朕若殺了你們,保住帝位,這輩子心都難安,這輩子都會懷著深深的歉疚和思念……”

他轉過身來,瞪視著耶律轄底道:“朕的四個弟弟,從小與朕一起長大,本性純良,若非叔父多次挑撥利誘,本來決不至於有同室操戈之事!事已至此,朕可不能再留叔父性命,以肇後禍。”

耶律轄底的臉色慘白,渾身一顫,低聲道:“老臣自知死有餘辜,但求陛下饒過迭裏特與朔刮,他們二人年紀尚輕,都是愚孝之人,一切是老臣指使,與他們無幹。”

迭裏特是耶律轄底的長子,膂力過人,勇悍非常,如今在迭剌部任夷離堇,也參與了此次謀反;朔刮是耶律轄底次子,較長子要溫和柔弱得多。

耶律阿保機道:“迭裏特是迭剌部夷離堇,集眾叛亂,死罪難逃,叔父死後,朕會讓朔刮兄弟為你們延祀,隻是叔父這一房的子子孫孫,永不能在契丹國出任將職。”

阿保機知道迭裏特智勇雙全、心機深沉,若不趁此機會除去,後必為患,而朔刮膽小無能,留下來也沒有威脅,這才如此處置。

轄底當然明白阿保機的用意,但他謀反在先,阿保機能留下朔刮為橫帳三父房的第三房延祀,已經算是法外開恩,再求也沒有用。正如迭剌所說,成王敗寇,三次謀叛,與雄才大略的阿保機作對,他本來就應該料到會有這種下場。

站在營門旁的李存勖,望著麵前這一幕,忽然覺得場麵十分熟悉。

當年他除去謀叛的叔父、振武節度使李克寧時,也與阿保機此刻同樣心情複雜,麵前的長者,既是血濃於水的至親,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父,也是一心要置他於死地、要奪位篡權的反賊,更可怕的是,這種叛亂帶來的,不隻是對他一個人的威脅,還是對祖宗基業的動搖與禍害。

果然,阿保機怔怔地望了一會麵前的轄底與迭裏特父子,落下兩行淚來,道:“叔父,迭裏特兄弟,明日朕便要賜死你們二人及迭剌部、乙室部叛亂的三百多將校。你們此次謀反,火燒上京皇城,與朕交兵多日,讓契丹的戰馬折損十萬,皮室親兵死傷過萬,珊瑚軍的積蓄更被一火焚盡,如此內耗下去,朕的幾十年心血都要付諸流水,朕……再不能留你們為禍契丹。”

陸續被押入皮室大帳的反軍將領,得知皇上的處置,全都沉默著,不敢作聲,他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能夠僅僅賜死他們本人,不連累妻孥,已是耶律阿保機寬大為懷。

“你們都抱怨朕不敢與河東李亞子為敵,不敢去爭奪幽州,今日你們在這裏,當著李亞子的麵,朕告訴你們,朕之所以不敢南窺中原,就是因為我們契丹人內隙紛爭、從無寧日,比不上河東李亞子兄弟齊心、利可斷金!”耶律阿保機望了一眼營門處站立的李存勖,大聲道,“叔父,你一直覬覦這帝位上的威嚴與風光,可你是否知道,朕在這位置上,從未安枕過一夜!三更睡、五更起,勞心勞力,為我契丹子民開疆拓土、經營四方。朕下令建都,這巍巍上京城高聳漠北,讓我契丹人居有定所;朕領兵四戰,這茫茫西拉木倫河流長數百裏,讓我契丹人放牧牛羊。朕居此帝位,不是為了一己私欲,而是為了在這漠北大地建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國度,為了讓我們契丹八部從此開化、強盛……”

耶律阿保機未老先衰的麵容上,忽然綻放出很久沒有浮現過的自信與豪邁,讓李存勖仿佛又看見了當年與他父王李克用會盟時滿懷宏圖大略的那個高大剽悍的漢子,那個心術過人的奸雄。

被縛的叛將站滿了大帳內外,聽得耶律阿保機苦澀而自豪的聲音,不禁同時垂頭,深覺自己至今不明皇上的苦心。

耶律阿保機望著麵前黑壓壓站立的一群迭剌部將校,歎道:“謀逆大罪,罪不容赦。你們都是迭剌部、乙室部的宿將,是朕的股肱之臣,朕雖有心饒了你們,可你們三次聚眾謀反,連累契丹內亂多年、實力大減,朕不能恕你們的死罪。”

迭裏特昂首道:“臣等敗給陛下,心服口服。陛下雄才大略、心存天下,非臣等猥瑣之士可揣度,臣不求恕罪,但求臣死之後,陛下得償所願,完成帝業,在遼東為我契丹人建起一個強大開化的國家。”

轄底也抬起臉來,眼神湛然,充滿他從不曾有過的坦**之氣,望著耶律阿保機道:“陛下,老臣臨死,亦有善言。我契丹八部中,數迭剌部最強大,比其他七部加起來的人數還要多,因此,不管誰成為迭剌部惕隱、夷離堇,都會自驕自大,時日一久,難免有野心。願陛下將迭剌部一分為二,兵力也一分為二,則可以解除隱患,更可以製衡之術,彼此鉗製。”

耶律阿保機點了點頭道:“叔父所見高明。迭裏特,朕賜你父子自盡,不削爵位官職。人生誰不有死,有人早、有人晚而已,朕遲行一步,再勞碌幾年,以後到地下再向叔父與先父告罪!來人,解開這些叛將的捆縛,送往上京城中,今夜朕賜你們美酒佳肴、歌舞摔跤助興,讓你們盡歡一日,明日再去就死!”

叛將們齊齊跪下施禮,竟沒有一個人哭喊求饒,更沒有一個人落淚悲歎,李存勖望在眼中,深覺心驚,契丹人,他們絕非平常的遊牧部落、塞外蠻夷,而麵前的耶律阿保機,更不是一個普通的漠北可汗。

轄底、迭裏特與叛將們被押走之後,耶律阿保機突然返身到案邊,抽出一根馬鞭,沒頭沒腦地往迭剌、安端和寅底石身上抽去,含淚大罵道:“迭剌,你自以為聰明,幾年來枉費心機,處處算計朕,與朕作對!剌葛逃亡多日,今天已經被河東李嗣源的伏兵抓捕,很快也要送來。朕兩次饒了你們不殺,你們不思悔改,一心謀亂!你們四兄弟,丟盡了朕的臉,讓天下人笑話朕家門內亂、兄弟鬩牆。你們三次作亂、三次失敗,如今倘若還不肯服,朕便將你們全家流放到遼北荒寒冰封之地,永不相見!”

迭剌無語,跪了下來,大禮參拜,抬起臉,含淚說道:“陛下,大哥!我們兄弟處心積慮,多次謀反皆敗,這次更是聯合乙室部共二十萬人馬起兵,亦未成功。始知陛下領著契丹八部連年戰勝,實有神助!臣謝陛下不殺之恩,願從此臣服陛下,肝腦塗地,盡忠王事,報效陛下恩義!”

安端與寅底石見迭剌已叩頭賠罪,也跟著跪下謝罪,口稱:“陛下恕罪,臣等三戰皆北,已知此生非陛下之敵,從此願臣服陛下、盡忠王事,助我契丹在漠北興盛、強大!”

耶律阿保機也含淚扶起了幾個弟弟,道:“有諸弟扶助,朕何愁大業不成?願諸弟從此與朕同心一力,同禦強敵、共興家邦!”

打發走迭剌等幾個王弟,皮室大帳中已空**無人,耶律阿保機這才走到了李存勖麵前,笑道:“晉王殿下,這次平亂,若非河東軍鼎力相助,朕絕難在這麽短時間內取勝。朕該如何謝你才是?契丹盡有金銀牛羊,隻要殿下開口,朕便盡數照辦。”

李存勖微微一笑,心想若不是伊明貞也在軍中,讓自己牽掛,自己剛剛征服幽州,元氣大傷,回師路中,決不會輕易出手相助,又何必要你拿幾頭牛羊感謝?

“陛下不必客氣,孤平生最恨人為了權位利益背叛手足親情,陛下是不世梟雄,卻如此重情重義,實在令孤敬佩。孤已平幽州,與陛下從此為鄰,土地相接,鄰居有難,拔刀相助也是分內之事。孤隻願這輩子都與陛下睦鄰友好,決不兵戎相見、反目為仇。”李存勖的話雖然說得恭敬,卻也暗藏機鋒。

耶律阿保機為人並無誠信可言,當年與李克用在雲州結盟兄弟後不久便叛盟。李存勖征服幽州後,以周德威為幽州節度使,從此與耶律阿保機的契丹國接壤,倘若耶律阿保機有覬覦之意,二人早晚必有一戰。

耶律阿保機怔了一怔,笑容僵硬在臉上,半晌方道:“朕實言以告,如今內亂方平,朕無力與殿下相爭,數年之內,殿下無憂漠北,可倘若有一天,朕的契丹八部能夠再次興盛如昔,幽州之地,鹿死誰手,實未可知。朕的契丹國,決不會永遠畏縮於漠北、遼東一隅,不思進取。”

李存勖倒吸一口冷氣,他知道耶律阿保機今天說的是實話,中原富庶繁華,倘有一天契丹八部重整旗鼓、齊心協力,以六十萬鐵騎叩閽幽州,隻怕他的河東兵不一定是對手。

慶幸的是,眼下的契丹剛剛平定完戰亂,戰馬損失大半,不少騎兵隻能騎牛甚至步行,今天的耶律阿保機,尚不敢與他正麵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