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位為天王的宇文覺在露門外柴燎告天、分封百官的那一刻,獨孤信並沒有在場,他的秦州舊部也有不少人缺席。
他攜著楊忠和高賓兩名愛將,站在花園的高台上,極目眺望著東方被大火映紅了的天空。
這個獨孤信為之浴血奮戰了一輩子的國家,從此叫作了“周”。
來自大鮮卑山下的拓跋氏王朝,就這樣被宇文家顛覆。
宇文家雖然也號稱是鮮卑部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實際上是匈奴人的後代。這一點從宇文泰的麵貌上就看得出來,宇文泰身材高大、頭發棕黃、胡須茂密,眼睛幽藍深陷,膚色白皙,一看就知道與棕黑色眼睛的鮮卑人種族不同。
——這也是此刻獨孤信心情複雜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建下的功業到底有沒有意義。
他到底是在傾力相助一個異族的逆臣,還是為鮮卑王朝的重新崛起奮鬥了一生?
雖然沒有前往露門,但獨孤信早已知道,自己將在今天升遷為“大宗伯”,成為北周名列第二的大臣。
名位已高至頂點的獨孤信,此刻卻滿心窩火。
昨天下午,執政宇文護派人向他索取“大司馬”的印信,今天,宇文護將接任獨孤信的位置,一躍而為北周的軍事統帥。
這個連短兵相接的小陣勢都掌控不好的黃毛小子,他居然想厚著臉皮接手獨孤信的二十萬秦州兵。連宇文泰在世時都不敢輕易動獨孤信的秦州舊部,而宇文護居然敢趁著幼主宇文覺登基的機會架空獨孤信,奪取他的兵權!
無奈,在這朝代更易、滿城人心動**的當兒,忠於舊主的獨孤信不願再生事端,咬牙將兵符、印信全數交給宇文護,想起自己多年經營軍隊的不容易,獨孤信心中憤懣。
從當年不足千人的騎兵隊,二十年生聚,才有了今天足以稱雄天下的北周鐵軍,而宇文護居然輕輕巧巧地一伸手就摘走了他的印信,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大塚宰宇文泰麵上,獨孤信豈會如此便宜他?
年青肥胖的宇文護,是宇文泰最年長的侄兒,平庸多疑不說,身為鮮卑大將,他竟然從沒有打過一場像樣的勝仗,對南梁、北齊的戰役中,兩次都靠了獨孤信的回援力救,才得以全身而返。
這樣一個無能之輩,竟然深受宇文泰寵愛,剛在去年破格提拔為小塚宰,又在今年接替宇文泰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而自己的百戰之功,卻全被宇文泰拋在了腦後。
高賓望著遠方的大火,歎道:“宇文泰也真是可笑,放著兒子們不用,將大權送給一個不相幹的人,獨孤公,依我看來,宇文護未必就有周公輔政之心。”
“此話由何而來?”
“宇文護才具平庸,全仗了是宇文泰的侄兒,才居此高位。天王宇文覺雖年少,今年也滿了十五歲,並非無知小兒,就算不能親政,也該坐在朝堂上學習聽政問事,可獨孤公看到沒有,前日朝堂之上奏對,宇文護專權獨斷,儼然以帝王自居,根本不給宇文覺插嘴的機會。”高賓道,“宇文泰生前,他何曾敢如此?一直對宇文泰唯唯諾諾,不敢說半個不字,而前日朝議時,宇文護對宇文覺、宇文毓,毫無尊敬禮遇,一將獨孤公的兵符印信拿到手,他就擺出一副誰敢不聽話就殺了誰的咄咄逼人態度,居心叵測。”
獨孤信聽了他的話,心裏更是“咯噔”一下,有些忐忑不安,道:“前日趙貴也曾跟我借兵,說看宇文護有不臣之心,欲先除他而後快。”
“獨孤公答應了嗎?”楊忠問道。
獨孤信搖了搖頭,道:“宇文護畢竟反跡未露,我不能擅自下手。更何況宇文泰新死,諸子年幼,我們這一動手,長安城少不得一場腥風血雨,宇文家的子弟無力起兵對抗,隻怕會被殺得全門無存,再說趙貴也用心不良,有爭權奪位之心,侯莫陳崇等人更有隔岸觀火、坐收漁利之意,外憂內患,危如累卵,我豈能再添亂局。”
高賓很清楚獨孤信的猶豫。
宇文護對獨孤信的一步步緊逼,分明就是宇文泰生前的授意。
一個堂堂勳臣八姓的子弟,現在不僅為宇文泰這位篡位奪權的奸雄奔走效力,還被他猜疑算計,本來心裏就窩囊。可礙於從前的情分和名義,在沒有徹底撕開臉的情況下,獨孤信又不願先發製人。
在高賓看來,獨孤公樣樣出色,隻是做事太重名義,過於拘泥,不像宇文泰善善惡惡,快意恩仇,反而更得人心。
當年,獨孤信若能有宇文泰一半的果斷和辣手,那如今坐鎮關中,與北齊高洋、南陳陳霸先三分天下的,就不會是宇文氏,而是獨孤家了。
要知道,當年獨孤信在賀拔勝帳下出任荊州大都督時,宇文泰還不過是賀拔嶽身邊的一個小小記室。
按著宇文泰生前吩咐,應先以世子宇文覺禪代拓跋廓為天王,然後再為自己發喪。
拓跋廓遜位之後,被封為宋公,在他被廢第二天,宇文護便以陰謀造反、背後咒詛的罪名將他處死,以報複宇文泰被暗殺之仇。
長安城外已築起簡樸的成陵,為宇文泰之塚。
北周六官騎馬隨同送葬隊伍直至郊外。
宇文泰的成陵坐落在龍首原下,龍首原又名龍首山,傳說古時有黑龍自關外飛落,蜿蜒北行到渭河邊飲水,所到之處,龍行蹤跡化為龍首原。
龍首原西端從渭河邊突起,勢如龍首,後有高原,前有渭水,鬱鬱佳城中葬著大周的開國之君、北周太祖宇文泰,這也是他生前的心願:在這塊風水寶地上仍護佑宇文家的兒孫世世代代,永為周帝。
宇文泰的棺木入槨封門之後,宇文覺在陵墓前以天子禮祭父,接著又是六官祭祀,按著排序,第一個祭宇文泰的,是大塚宰趙貴。
個頭矮小的趙貴走上前去,剛剛撩袍跪倒,宇文護身邊的二十幾個健碩親兵衝上前來,他們全副盔甲,腰懸彎刀,一把按住了趙貴,喝道:“奉天王詔命,捉拿反賊趙貴,與其他人無涉!”
趙貴勃然大怒道:“我是朝廷六官之首,當朝大塚宰,誰敢在此放肆!”
宇文護走上前來,冷笑道:“抓的就是你!趙貴,你謀反叛上,存心作亂已久,前者看在你年老位高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如今大事已定,我奉天王之命,捉拿反賊,護我大周江山,來人,將趙貴就在太祖的陵前處死,祭太祖在天之靈!”
趙貴大吼道:“我看誰敢!宇文護,你今日敢在六官麵前公然殺我這個朝廷首臣,明日就會朝綱崩虧、眾臣離心,天王陛下,請陛下公斷!宇文護跋扈如此,還把你這個皇上放在眼裏嗎?”
出乎眾人的意料,天王宇文覺竟然當眾對宇文護皺起了眉頭,不滿地道:“大司馬,朕幾曾下詔要殺趙貴了?”
宇文護毫不理會天王的質問,對獨孤信道:“獨孤公,請你評評這個理,前日我護送病重的太祖回長安,趙貴是不是在城外設伏兵阻我進城,還欲對太祖無禮?若不是獨孤公帶兵前來護持,我和太祖一定會在長安城外死於趙貴之手。”
獨孤信一怔,道:“趙貴雖曾截車,卻不曾無禮,大司馬若以此罪名抓捕趙貴,恐怕難以服眾。”
宇文護一招手道:“來人,把趙貴勾結北齊的信使帶來!”
幾個衛士推來一個黑衣漢子,獨孤信認得,此人正是趙貴的心腹家將。
宇文護喝問道:“信在哪裏?”
那家將麵對成排雪亮鋼刀,嚇得渾身發抖,忙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了出來。
宇文護拿著信,道:“諸位大人,這就是趙貴送給北齊高洋的密信,要高洋趁喪伐周,欲獻並州、豫州之地,與高洋內外勾結,亡我大周!這等賣國求榮的反賊,大人們說該不該當眾處死?”
趙貴怒道:“分明是你收買了這狗奴才!反誣陷於我!”
宇文護抖著信件道:“這上麵有你的官印,送信的又是你的家將,反跡彰著,還敢強辯?”
趙貴仰天長歎道:“這等捏造假證據、設陷阱屈人的拙劣手段,於謹、獨孤信,你們都是明眼人,能看不出來麽?宇文護分明是得宇文泰生前授意,要大殺功臣。況且宇文護在天王陛下麵前都如此囂張,其心可誅!今日死的是我,明日死的,就會是你們!”
獨孤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招手,獨孤信部下幾百名親兵也圍了過來,持刀麵對宇文護的親兵,雙方互相怒視對峙著。
獨孤信道:“趙貴就算真預謀造反,證據不足,應由天王下旨,入詔獄詳細審訊,才能令天下人心服,大司馬就這樣在太祖墓前擅殺開國功臣,恕我不能從命!”
宇文護道:“太祖生前已有吩咐,六官之中,最有謀反之心的就是趙貴,不除趙貴,天下難安!”
“你口口聲聲說是太祖遺命,是有人證,還是有物證?”獨孤信十分不滿。
宇文護道:“大宗伯於謹、尚書左仆射李遠、大塚宰府記室參軍拓跋季海三人,可為人證,太祖密旨,可為物證!”
“太祖遺命,早經公開,為何還有密旨?”趙貴也厲聲斥責。
“兩道密旨,就是為了對付你這種狼子野心之人!”於謹走上前來,大聲道。
趙貴冷笑著對獨孤信道:“如願,我早對你說過,宇文泰就是死,也會留有後著,對付我們這些幫他打江山、治天下的功臣,我說的話如何?六官之中,除了老於謹,宇文泰沒一個信得過!”
李遠走上前來,高舉密旨道:“太祖密旨,若趙貴反跡已露,即時處死!”
獨孤信尚在猶豫,想不到天王宇文覺第一個心生不滿,發怒道:“太祖密旨,為何瞞得朕一字不知?今日之事,為何朕事先也是毫不知情?宇文護,你擅權越位,看來也有不臣之心!”
宇文護毫不在意地道:“太祖遺命,待陛下年滿十六歲才能歸政。在此之前,就由當大哥的為陛下除去叛賊、掃清奸佞,陀羅尼,你先回正陽宮去罷,這裏事情一經了結,我再入宮向陛下稟報!”
他一揮手,道:“速請陛下離開危亂之地,護陛下回宮!”
他話音未落,宇文覺身邊的黃門官和侍衛們竟然半拉半扯地把宇文覺推上了天子玉路車,離開了成陵。
獨孤信再次被他的肆無忌憚激怒了,拔劍道:“宇文護,你次次抬出太祖遺命,奪我兵符,占我人馬,我都不與你計較,如今又要以密旨挾持當今天子,擅殺朝廷首臣,在你眼中,君威何在?我們這幫武川功臣的名位又何在?”
宇文護在獨孤信的麵前卻沒那麽跋扈,他竟含淚跪了下來,抬臉望著獨孤信,道:“獨孤公,趙貴幾次欲刺殺我,想必獨孤公早有耳聞。那天已在城外截太祖安車,前日又派人到我府上行刺,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更何況太祖生前已密囑此事,要我提防趙貴。皇上年幼,分不清輕重,隻有靠我來守護宇文家,守護太祖這畢生血汗打下來的江山,求獨孤公體察我不肯避凶險,不怕擔惡名,也一心要除此謀反作亂之叛臣、護持幼主之心!”
獨孤信道:“就算要除趙貴,也得下獄經審,怎能擅自做主?”
於謹道:“獨孤公有所不知,趙貴不但與北齊通信,還在城外設伏,欲在我們回城之時,將天王與六官一舉拿下,自己趁勢成為大周之主!”
獨孤信目光炯炯地望著老於謹道:“此話是真是假?”
老於謹一指趙貴:“不信,你就親自問他!”
獨孤信又注視著趙貴,趙貴倒也硬氣,仰頭強項地道:“不錯,我已在長安城外伏下甲兵,如願,隻要你能當場製住老於謹和宇文護,以後我們就平分天下,共為大周之主。若是你仍然受宇文泰和老於謹蒙騙,不敢先發製人,我死不妨,隻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了幾天。”
獨孤信震驚了,趙貴叛亂是真的,宇文護跋扈專權也是真的,幫誰都吃力不討好,對付誰都會帶來亂局,早知如此,或許自己以二十萬秦州兵代宇文家自立,才是最能穩定局麵的選擇。
宇文護仍跪在地下,仰著臉,泣道:“獨孤公,當著大宗伯於謹的麵,我以宇文家的滿門老小性命,對天發誓,太祖生前決無密旨對付獨孤公,太祖對獨孤公信任有加、滿懷歉疚,臨終都反複稱道,說他這輩子隻虧負你一人,說這江山是獨孤公平生慷慨所贈。我宇文護指天為誓,異日倘有對不住獨孤公之處,宇文家滿門斷子絕孫,以懲忘恩負義之人!”
獨孤信手中的劍顫了一下,他長歎一聲,慢慢地收劍回鞘。
趙貴氣得大聲喊道:“如願,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死之後,不用下葬,就把我的首級掛在城門處,我要親眼望著你的棺材在這個冬天結束之前,就被運出長安城!”
獨孤信道:“我獨孤信丹心熱血,天日可鑒!在太祖陵前,我也對天發誓,倘若宇文家異日負我,必遭天譴!倘若太祖大言欺我,兒孫亦必遭報應!”
他再次望了一眼宇文泰墓前那高大的青石蟠龍碑刻和成排的石翁仲,帶著親兵們轉身離去。
宇文護站起身來,抬手示意,刀鋒過處,身為六官之首的趙貴已經身首異處。
暮色湧入正陽宮的時候,宇文覺突然覺得心頭一陣亂跳。
宮牆之上,五色斑駁的雲影突然波濤般洶湧而至,偌大的宮室裏,卻看不到多少人影,聽不到多少人聲,顯出一片死寂。
宇文覺帶著賀拔提等人走過禦苑,前往設宴的清影堂時,狐疑地停下了步子,道:“賀拔宮伯,今天怎麽宮中沒有禁軍入值?”
賀拔提也覺出了幾分異樣,正陽宮有六千禁軍宮衛,分四班輪流守衛,但今天清影堂前竟一個禁軍的人影都沒有看到,莫非他們的謀劃被宇文護提前發現了?
“乙弗宮伯呢?”賀拔提往清影堂裏快走兩步,今天是他們定下在宴席上捉拿宇文護的大日子,籌謀此事已久的乙弗鳳早就該將兩位宮伯身邊的甲士和親兵埋伏在清影堂內外,天黑之後,待宇文護前來赴宴,由於入宮麵帝時,宇文護的手下不能進入內堂,他們就可以在清影堂裏將失去重兵護衛的宇文護一舉拿下。
可宇文覺派人傳了幾次,乙弗鳳都沒有前來,難道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宮伯,也和宮伯張光洛一樣,把他出賣了嗎?
上次趙貴在太祖成陵前被殺後,宇文覺大為憤懣。就算趙貴叛亂該死,可此事發生的前後,他身為天王、一國之主,卻一無所知,徹底被蒙在鼓裏,直到宇文護與於謹當場拿出密旨賜死趙貴之前,都不曾向他稟報半個字,宇文護把自己完全當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兒看待,實在是太過分了!
就算是有太祖遺命,要宇文護給自己當顧命大臣、成為輔政周公,可自己又不是無知幼兒,如今已十五周歲過半,還有幾個月時間,年滿十六歲,就應當完全接手政事,可宇文護如此專橫跋扈,毫無歸政打算,事事獨斷,父親生前受他蒙蔽,竟然將這麽一個居心險惡的侄子當成心腹之人,將軍權、朝綱全都托付給侄子,而不是長子宇文毓,完全是一著錯棋、臭棋!
父親為了避免獨孤信勢力坐大,所以不讓宇文毓成為執政大臣,可前門防狼,後門卻進虎,本該暫掌執政之位、一待宇文覺受禪登基就及時交出軍權的宇文護,由於遺命托付之故,一步登天,大權在手、重兵在握,馬上就本相畢露了。
他宇文護一定是認為自己才該當這個皇上吧?
他宇文護是不是認定了自己跟隨宇文泰辦事多年,情同父子,就該從年幼無識的宇文覺手中奪走這把龍椅?
一名小黃門官匆匆來報,道:“稟天王陛下,剛才大司馬派禁軍的領軍將軍尉遲綱進來,急召乙弗宮伯前去商議國事。”
宇文覺倒吸一口冷氣,六千禁軍全是領軍將軍尉遲綱所轄,倘若尉遲綱也被宇文護收買,那宇文覺眼下在正陽宮裏,已經沒有容身之地。
“什麽時候的事?”賀拔提也有些焦急。
“陛下午膳後,尉遲將軍派了幾撥人來請乙弗宮伯,乙弗宮伯不得已,隻得出宮前去禁軍大營。”
“張宮伯呢?”賀拔提又問道。
正陽宮的三大宮伯中,乙弗鳳、賀拔提都是宇文覺的心腹,張光洛為人圓滑,但辦事卻甚是得力,曾是帶兵大將。
所以今年春天時,宇文覺命人在宮中訓練武衛,準備對付宇文護時,便特地找來張光洛密談,欲得他助力,除去宇文護。
不想張光洛表麵唯唯,一轉身就把宇文覺的密謀出賣給宇文護,宇文護當即將訓練武衛的司會李植、軍司馬孫恒調往隴右,駐守邊關,自己又跪地對宇文覺痛哭流涕,指天誓日地說自己一待宇文覺成年,就會歸政。
因此之故,今天伏兵夜宴、襲殺宇文護之事,宇文覺隻與乙弗鳳、賀拔提二人商量,並未告知張光洛。
“張宮伯上午來清影堂裏查看多次,還將布置宴席的幾個黃門官都帶走了。”
原來張光洛早已發現他們的計謀,宇文覺怒不可遏,伸手給了那小黃門官一個巴掌,吼道:“你們早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稟報賀拔宮伯,為什麽不稟報給朕?”
在他的怒吼聲中,清影堂外的甬道上突然傳來了明亮的火把光和雷霆般的腳步聲,禁軍們大聲吵嚷道:“奉大司馬軍令,入宮抓反賊、清君側!”
宇文覺料不到自己計劃了快半個月的兵變,再次因機謀不密,被張光洛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出賣,恨道:“來人,宇文護作亂,替朕拿下!”
清影堂裏的侍役們麵麵相覷,這裏隻有一群小黃門和歌女、侍女,個個手無縛雞之力,拿什麽跟全副武裝的禁軍作對?
宇文覺跺著腳道:“快來人!你們把清影堂大門關了,個個都抄上家夥,朕就坐在這裏看著,看宇文護敢不敢一刀把朕殺了!”
侍女和小黃門們趕緊衝上前去,把清影堂的內門外門全都關好,又用桌椅頂住。
宇文覺鬱悶地坐到準備好的酒宴上,端起酒壺往嘴裏倒去,氣憤地道:“賀拔宮伯,你說先帝是不是生病生糊塗了,朕是十五歲的少年,又非無知蒙童,朕的大哥也是個不戀權位、推己讓人的好兄長,大宗伯獨孤信更是個重義輕天下的骨鯁忠臣,可這些人他統統信不過,卻要輕信一個愚蠢無能的侄兒,將畢生心血輕易交付。朕今日與宇文護,拚死一爭,他已經弑死大魏皇帝拓跋廓,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半年之內兩度弑君!”
賀拔提歎道:“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難測,所以說疾風知勁草、板**識英雄。宇文護當年對陛下尊重愛護,對先帝死心塌地、盡職盡力、任勞任怨,看起來憨厚忠直,毫無名利心,誰能承想,他一旦兵權在握,登時顯出真實嘴臉,在朝堂上對陛下呼喝無禮,在朝堂下對大臣任意斷決生死,獨斷跋扈、任意妄為,別說周公了,他連霍光都不如,根本就是王莽之流!”
清影堂的大門被禁軍撼動著,膽小的小黃門和侍女都紛紛逃到後花園裏,支持大門的幾個小黃門眼看也快頂不住了,咬牙死扛。
宇文覺拔出腰刀,對著大門端坐,卻見無數禁軍從院牆上翻入,又刹那間撞破大門,湧入了清影堂的前庭。
“宇文護呢?叫他給朕出來!”宇文覺一刀斬在麵前的桌子上,帶著酒氣狂喝道。
領軍將軍尉遲綱與尚書左仆射李遠都身穿鎧甲,板著臉走上台階,口氣粗魯地道:“大司馬帶兵在京內平叛,不能前來,命我們二人前來宣讀詔命!”
宇文覺發狂地大笑道:“詔命?你們倆給朕宣讀詔命?是朕的詔命還是大司馬的詔命?大司馬難道連臉麵都不顧了,這麽急著取朕而代之,去當大周皇帝?他是宇文家的宗室和臣子,朕才是先帝名正言順的世子、群臣擁戴的天子,他居然敢癡心妄想,要當皇帝?”
李遠道:“陛下登基不過半年,數次被奸臣利用,意圖謀殺大司馬,大司馬已與於謹、獨孤信兩位大人商議過了,要廢掉陛下的帝位,另立先帝長子宇文毓為帝,陛下已成廢帝,名爵降為略陽公。略陽公宇文覺聽旨!”
宇文覺氣極,拔刀下階,對著李遠身上砍去,喝道:“當年討好先帝、要立朕為世子的是你,如今附和奸臣、要廢去朕帝位的人也是你,你是什麽東西,宇文護又是什麽東西,竟敢擅自廢立?”
宮伯賀拔提見大勢已去,也跟著宇文覺二人拔刀打鬥,李遠猝不及防,後背被砍中兩刀,他連忙跑下台階,大聲喝道:“來人,奉大司馬軍令,將略陽公抓捕囚禁,餘黨處死!”
宇文覺很快被五六條大漢按住,眼睜睜地看著賀拔提在他麵前,在清影堂精心籌備好的夜宴之上,被斬成數段。
在受賜姓的當夜,高熲才恍然明白了獨孤信深遠的心機:難怪獨孤信早不賜姓,晚不賜姓,正當高賓打算托人到獨孤家提親做媒時,才突然賞給高家“獨孤氏”的鮮卑姓氏。
他們父子那天感動之餘,根本就沒有想到獨孤信還有別的用意,等回了家後定心靜思,兩人才一先一後地想通了其中關節。
但獨孤信通過這種方式拒婚,手法漂亮利落,令人無可挑剔,更令高熲感覺到,自己到底還是幼稚,缺乏獨孤信那樣的權變和老謀深算。
高賓自此絕口不提向獨孤家求婚的事情,也不願向兒子解釋什麽。年已四旬的他,一向視功名事業比兒女私情更為重要。
高熲再去獨孤府見到獨孤伽羅,卻見她眼睛數日內都紅腫不消,想是心中難過、夜夜暗自哭泣的緣故。
他畢竟是剛閱世的少年,又與伽羅自幼親密,見伽羅對自己情深,心裏更是難過,一連半個多月都無心讀書,剛剛心靜下來,一見到伽羅的麵,見到她那欲言又止、冷峻中偏顯癡絕的模樣,心裏登時又紛亂如麻,索性躲到城外的般若寺裏讀了兩個月書。
就在這兩個月裏,京中變動如麻。
略陽公宇文覺被廢居宮外,不到一個月時間就在家暴亡,和半年前暴亡的廢帝拓跋廓死狀一樣,而宇文護則聲稱,宇文覺也與拓跋廓一樣,被廢後在家酗酒身亡。這簡直是拿天下人當傻子來糊弄了。
仗著手中的三十萬秦州軍,宇文護在長安城裏驕橫恣肆、為所欲為。
宇文毓登基為帝後,立刻下詔書,將他的嶽父獨孤信問罪,罷免一切官職,幽禁家中,秦州軍自是群情洶洶,極為不滿。
“獨孤公,”都督十五州軍事的楊忠連夜叩開獨孤府大門,焦急地道,“宇文護竟然膽敢幽禁大人,罷免大人一切官職,隻怕還將有不利於大人的作為,屬下懇請大人示下,到底是由屬下帶兵入京,除去權臣,還是獨孤公複歸隴右,擁兵自立?”
獨孤信苦笑一聲道:“當今皇上就是我獨孤家的女婿,我怎能興兵與自己的女兒女婿相抗?”
一旁的高賓道:“望獨孤公明察,宇文護推宇文毓登基為帝,並非出於對獨孤家的器重,不過仍視宇文毓為傀儡人物,是以當今皇上登基之後,宇文護根本沒打算向他交出兵權,反而處處為皇上設限,這次降罪獨孤公的詔書,當然也是宇文護授意。”
獨孤信道:“唉,我早就向先帝上書求退,欲棄官養老,陪亡妻崔氏過幾天清閑日子,如今這一退到底,當個閑人,倒也合我心意。隻是家中物是人非,看著亡妻這滿架佛經,心裏隻覺愴然。你們倆都不要多說了,我半生征伐,發已半蒼,早無心再做權爭利奪,更不會起兵反抗當今皇上。”
楊忠大聲道:“獨孤公執意如此,屬下自當依從,但楊忠手下五萬秦州舊部,仍然唯獨孤公馬首是瞻!”
獨孤信讚許地點了點頭,注視著身長七尺八寸、樣貌魁偉的楊忠,問道:“聽說朝廷要派你出鎮東部邊關蒲阪城,你打算何時起身?”
楊忠剛剛被升任為小宗伯,宇文護與當年的宇文泰一樣,對這員猛將極力拉攏,又是賞官職,又是給名位。
北周建國不久,東有北齊高家,南有南陳對峙,重兵壓境,用人之際,楊忠既得軍心,又勇悍非凡,宇文護自是不敢得罪他。
性格深沉的楊忠知道獨孤信其實並未完全忘懷朝事,謹慎地答道:“是,最近北齊新出了個勇將,叫斛律明月(按,即斛律光,字明月),既有萬人不當之勇,又富有機略,已經派前鋒多次騷擾東境,大塚宰宇文護十分頭疼,他……”
楊忠看看麵前都是自己人,遂不再掩飾,歎道:“宇文護本來並不打算讓我這個獨孤公的舊部將重上前線,但他挑來挑去,找不出可與斛律明月對陣的人,隻得讓柱國大將軍達奚武和我同去……隻派了五千騎兵,卻要我們深入齊境五百裏作戰。達奚武老了,不願領命,說這和送死沒什麽區別。”
楊忠平生膽大,曾率領不足千人的部隊攻破擁兵萬餘的荊州城;還曾帶著二千騎兵,一路易旗遞進,冒充三萬大軍,竟然嚇降了南梁的嶽陽王蕭察;前年滅梁時,楊忠隻帶著二千精兵,就大破了帶甲數萬的南梁司州刺史柳仲禮。
“楊大人此時帶兵外出,反而是件好事。不但對楊大人有利,對獨孤大人和整個秦州舊部都有好處,在兵法上叫作‘留敵自重’。”高熲忽然打破了平時一貫的謹慎,插入話去,侃侃說道,“人人皆知,楊大人和家父是獨孤公的親信將領,若仍然留滯長安,難免會受株連,如今楊大人領兵鎮邊,防禦北齊,家父又外任鹹陽郡守,反而容易自保。若能保住秦州舊部的實力,宇文護的好日子便不會太長……我聽說,當今皇上對這個堂兄十分不滿,深恨宇文護專權,更因宇文覺之死生出不少怨恨,待皇上立足一穩,肯定會設法除去宇文護。”
獨孤信充滿欣賞之情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少年果然有心胸見識,不枉他的一番栽培和賞識,將來必定會成為一代名臣。
楊忠也點了點頭,道:“屬下也是這麽想,宇文護手握兵符,囂張一時,若屬下能留鎮邊關,手擁重兵,宇文護定不敢輕易對獨孤公下手。”
獨孤信感動地道:“有你們這番心意和謀劃,我也不枉此生了。那羅延也和你一起出鎮邊關嗎?”
楊堅跟著父親來了獨孤府後,還一言未發,他隔著畫屏,看到屏風內有獨孤伽羅的影子,心裏一直起伏不定。
獨孤信望著麵前的楊堅與高熲,這對生機勃勃的少年,同是他的家將之子,一個穩重高大,一個俊秀敏慧,都是當世英才,也對他忠心耿耿,有了這兩個少年,縱然獨孤信的兒子們都不成器,獨孤家的家運也可保三世。
楊忠望了楊堅一眼,躬身道:“獨孤公,那羅延這次也與屬下一起前往蒲阪城,臨行之前,屬下有個不情之請,還請獨孤公不要怪罪。”
獨孤信道:“普六茹忠,你我同袍多年,情同兄弟,但說無妨。”
“屬下知道此事冒昧,但出征在即,不知歸期,隻得貿然向獨孤公開口。屬下見七小姐賢淑聰慧,與小兒那羅延年紀相仿,若獨孤公不嫌棄小兒品貌平常,屬下想替小兒向七小姐獨孤伽羅求婚,高攀這門親事,與獨孤公結為姻好。”楊忠正色懇求道。
獨孤信心下感動,雖然數月前,他已有意將獨孤伽羅許配給楊堅,但此時他被罷免一切官職,失勢在家,楊忠卻不怕被牽連,一心要和舊主締結親事,這份忠心,這份毫不勢利、願共死生的兄弟之情,讓獨孤信憾於肺腑。
“小女自幼受我們夫妻嬌生慣養,雖有才貌,卻不諳世事,任性妄為,隻怕將來要讓那羅延受累了。”獨孤信嘴上雖是謙遜,但言下之意,已是同意了親事。
楊堅心中一陣狂喜,若不是獨孤信被罷免官職,他還有些自慚形穢,不敢托父親上門提親。
那日楊堅在龍首原見到獨孤伽羅,便驚為天人,伽羅相貌氣度出眾不說,還是當朝大司馬的掌上明珠,樣樣出色,豈是尋常少年可以期望的妻室?
幸好他們楊家與獨孤家的交情非同尋常,也幸好他是楊忠的世子,他居然還有機會娶到名重長安的伽羅。
“多謝獨孤公允承婚事,那羅延,還不趕緊過來給泰山大人叩頭謝恩!”楊忠也頗為欣喜。
楊忠為人忠厚仗義,追隨獨孤信南征北戰多年,心中早已把獨孤信視為自己的主公,而並不把宇文泰與宇文護放在眼裏。此刻見獨孤信願將愛女嫁給自己的世子,兩家永締姻好,大遂心願,更因在獨孤信落難之時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深感痛快。
楊堅望著畫屏那邊伽羅的影子,上前撩袍跪倒,口稱:“小婿見過嶽父大人,多謝嶽父不嫌棄那羅延貌醜才低,肯將伽羅嫁給小婿,此恩永銘於心。那羅延雖然才幹平平,卻有一顆忠心,願永遠守護伽羅,永遠守護獨孤家,至死方休!”
獨孤信撫髯頷首,坦然受了楊堅的跪拜,顯然對麵前這個小女婿很是滿意。
他轉臉對楊忠和高賓笑道:“我這七個女婿,大女婿是當今皇上,四女婿是柱國大將軍,個個都是人傑,可依我看啊,那羅延年紀最小,卻最為深沉穩重,將來必能開疆拓土,出將入相,功名赫赫!”
沒人能看見獨孤伽羅的神情,而一旁站著的高熲,卻感覺到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在發抖。
他沒想到獨孤信會這麽快被罷免官職,如此一來,前幾個月得的“獨孤”賜姓,也就失去了意義,隻堵住了他的嘴,讓他無法向兩小無猜的獨孤伽羅提出親事。
看獨孤信對麵前的楊堅如此賞識,多半是當初獨孤信已看中楊堅品貌,不願將伽羅嫁給高熲,才特地用“賜姓”一說,阻斷二人姻緣,而自己當時的反應也是一陣驚喜、毫不擔心自己與伽羅從此失去緣分。
伽羅就是從那天開始對自己冷淡、對自己刻意保持距離的。
是他自己親手把心愛的女人送給了楊堅,還能怪得了誰呢?
這些年來,伽羅對自己癡情一片,可自己卻猶豫不決,更一口接受了“獨孤”賜姓,將二人緣分斷得幹幹淨淨,到了這個地步,就算心如刀剜,也不可能再得回那個氣質越發沉靜高貴的女子,不可能再走近那顆曾對自己溫柔纏綿的女兒心。
而他實在是沒看出楊堅有什麽過人之處。
高熲和楊堅同歲,雖然因為父親的緣故,二人從小就互相認識。不過,高熲對楊堅的三弟楊瓚很有好感,對楊堅卻是敬而遠之,交往也不多。
在高熲的眼中,楊堅的相貌古怪、性情嚴肅,比不上自己俊美秀逸;楊堅沒讀過什麽書,寫奏章時錯字連篇、辭章有失雅訓,與人談話時,說起三代以前的有名人物就會瞠目結舌,與讀書萬卷的自己無法相提並論;論起行軍打仗,自己雖然沒上過幾次戰場,但身為數代將門之後,自幼跟著父親學了一身出眾的騎射才藝,而且精通兵書戰策,也絕不會輸給楊堅。
獨孤信到底瞧上了楊堅的什麽?那羅延不就是一個剛剛靠著父蔭封公開府的車騎大將軍麽?長安城裏,像這樣的世襲將軍有的是,高熲根本不屑一顧。
在走廊上與獨孤伽羅迎麵相遇的那一刻,高熲特地停住了腳步。
“恭喜伽羅妹妹,親事已訂,不久就可以嫁往柱國大將軍府,成為普六茹家的世子夫人。”高熲聽到自己的語氣十分尖刻,不知何故,他就是想說兩句尖酸的話,也許是想讓伽羅知道他心底也有傷痛。
獨孤伽羅站住了腳,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幾眼高熲。
還是從前那個瀟灑俊秀的昭玄哥哥,還是那張讓她魂縈夢係的英氣臉龐,而他含酸的話語,卻讓她覺出了幾分刻薄與意外。
原來這些年來,他並不是對自己毫無情意,而隻是,在功名麵前,他可以隨意輕棄兒女之情。
所以爹沒有騙自己,上個月,獨孤信見伽羅總是夜間悲泣,一早起來雙眼紅腫,知道她不能忘情於高熲,特地找她談開此事。
伽羅見父親已經看出她對高熲的深情,卻故意拆散二人,忍不住指責獨孤信薄情重利,想不到獨孤信卻長歎道:“伽羅,為了江山和功名,不斷放棄女人,這就是我的人生。我在東魏、西魏、南梁都曾娶妻生子,從來不把任何女人放在我的心間,更不會讓她獨占我的心,所以你娘這輩子才為我流幹了眼淚……我也是男人,我看得出來,昭玄這孩子和我當年一樣人才出眾、渴望功名,甚至心誌更高,我知道嫁給這種人有多可怕,你娘當年貌美如花、才華出眾,可嫁了我後,卻隻能心碎而死,伽羅,你是我鍾愛的女兒,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再跳火坑,再重複你娘的命運。”
爹看得實在是太準了。
“多謝昭玄哥哥,”獨孤伽羅淡淡地道,“那羅延即將隨父出征,因此普六茹家已來提過日子,下個月伽羅就會出嫁,昭玄哥哥是伽羅的娘家人,到時候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高熲臉色紫漲,冷笑道:“我們這種出身低微的家將之子,哪裏配去喝車騎大將軍和大宗伯小姐的喜酒?”
“自古寒門出英傑,出身低微本不是錯,錯的是,有人為了早博功名,不惜浪擲情意、拋棄自幼對他鍾情的女子,獻媚討好於世俗,視深情如糞土,棄舊愛如敝屣,心心念念,隻有富貴權位。”獨孤伽羅也同樣冷笑一聲,將臉扭向一邊。
她的話像針紮一樣,令高熲心底一片悲涼,這個千金大小姐,她怎麽能懂得自己身為閑官之子的悲哀?
“有的人生而富貴,從不知平民子弟求學上進之苦,”高熲歎道,“伽羅,你我份屬主仆,雖早知你情意,可我從不敢癡心妄想,那羅延身為柱國大將軍世子,將來少不得名列上柱國,他才配得上你,獨孤公擇婿,心裏自有尺度,並非我可以強求。”
獨孤伽走近他的身邊,抬臉望著他,道:“昭玄哥,從我懂事時起,我的心裏就沒放過別的人。你明知道我心中隻有你,卻總是回避我,不敢回應我,不敢向我爹提親。不是我爹選了別人當我的夫婿,是你,是昭玄哥你,親手把我推給了楊堅。”
高熲雙淚交流,咬唇道:“明知不是良配,我怎麽能誤七小姐的終身?”
“昭玄哥才幹絕倫,好學上進,將來必為人中龍鳳,可哪怕你不能出將入相,哪怕你和高叔叔一樣終生困頓,我也願一心追隨、生死相守,可你不敢,昭玄哥,你自幼深鎖情意,冷若寒冰,心中隻有功名事業,從無伽羅的一席之地。”伽羅的眼睛也濕了,睫毛上霧蒙蒙的全是淚水,“楊堅或許沒有昭玄哥的才識,可我看得出來,他心中有我,所以我爹選得對,跟我舉案齊眉一輩子的男人,至少他能視我如世間珍寶,視我比一紙官位更重要。”
高熲大聲道:“你我本來就是兩種人!你和楊堅都出自高門顯第,功名爵位,與生俱來。根本就不懂得,一個平民少年,想要在長安城、在大魏國嶄露頭角、顯親揚名,有多難,多苦,多累!”
“昭玄哥一身本事,下筆千言,問一答十,穎悟過人,不但熟讀兵書戰策,熱衷軍事,而且寫得一手好詩,騎射更是出眾,在長安少年中,是頂拔尖的人才。如今北齊、南陳尚待攻克,國家需人之際,何愁沒有機會建功立業?是昭玄哥對前途患得患失,滿心畏懼,才把伽羅的情意視為累贅!”
“我沒有!”高熲辯解道,“七小姐自幼對我情根深種,我怎麽能不感動?我心裏怎麽可能沒有伽羅?可齊大非偶,我倘若真娶了七小姐,一來地位低下,不堪為獨孤家的女婿;二來將來若有功名,也會被人說成是借助嶽家的勢力青雲直上,難以洗白。”
“如果昭玄哥對我情真意切,這一切都不是問題。是昭玄哥眼裏沒有伽羅,不願為我浪費人生,害怕因為一樁婚事,去犧牲畢生抱負,”獨孤伽羅歎道,“你說你怕被人說成借助嶽家勢力,那此刻我爹被罷官幽居,獨孤家的家勢一落千丈,我也成了落難之人,你敢娶我嗎?”
高熲被她的質問難住了,訥訥地不敢回答,良久才道:“七小姐與楊堅的婚事已定,豈可輕改?”
獨孤伽羅拭去腮邊的淚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昭玄哥,你口口聲聲功名事業,在我眼裏,沒有什麽功名事業,比得上與情投意合的夫君生死相隨、養兒育女更重要。男人們所謂的大業,不過是征伐,不過是權謀,不過是虛榮,立功立德立名,在伽羅看來,如鴻毛之輕,而人心裏的溫暖與掛念,才有泰山之重。所以昭玄哥你說得對,你我本來就是兩種人,楊堅雖然愚鈍,雖然遠不如你才幹出眾,可他對我癡心一片,毫無權衡比較、患得患失之意。昨日種種,譬如煙雲,不必再縈懷。在我心中,從此不再有昭玄哥的影子,我會嫁入楊家,相夫教子,扶助楊堅成就一生事業,養育一群英敏出眾的兒女,到那個時候,昭玄哥,你再來答複我,是女人重要,還是你的功名重要。”
高熲目瞪口呆,無以為對,獨孤伽羅微微一施禮,便揚長而去。
高熲望著她修長苗條的背影,忽然間感受了她的成長。
不過幾個月時間,伽羅長成了一個楚楚動人的女人,她的臉容有著一種憔悴淒楚的美,渾身散發著一種奇異的魅惑力,氣概寧靜中帶了幾分貴重,令高熲深受吸引。
或許是又重新想起了什麽,獨孤伽羅沒走幾步,又轉身回來,淡淡地道:“昨天我聽楊忠叔父說,宇文憲缺一個記室參軍,宇文憲是太祖第五子,英雄過人,又是你的太學同窗,是以我已托楊堅向宇文憲關說,讓宇文憲前來下聘,迎請你當他府中的記室參軍,還請昭玄哥勿嫌官小,慨然答應。”
她心裏還是惦記著自己,所以不遺餘力地為自己尋找致仕的機會,高熲不禁感動,施禮道:“多謝七小姐。”
獨孤伽羅的臉色一凝,道:“昭玄哥既已接受獨孤家的賜姓,與伽羅從此便是兄妹,妹妹為大哥幫忙,份屬應當,不必客氣。”
一直凝視她的高熲覺得,此刻的伽羅,神情很奇怪,她並不是不敢麵對他,但卻有一種異樣的淡漠,似乎懶得多看他一眼。
女人真是善變,高熲憤憤地想著。
不久之前,她注視著他的目光還那樣柔和熱烈,似乎滿蘊著情意,隻過了一個月,她就會變得如此冷淡無情……
看來,對於這個從前的公侯小姐,楊堅那車騎大將軍的身份,比他們之間長達十年的青梅竹馬的情意更有吸引力。
而他的耳邊,卻又回響起昨夜父親說過的話:“站在宇文護重資修建的百尺鸛雀樓上,前瞻中條山秀,下瞰大河滾滾,我不禁心生感慨。黃河東注,浩浩****,不舍晝夜,這河東河西,江南江北,多年來分崩離析,各族之間爭戰不休,皇帝廢立多如牛毛,王朝興廢迅疾如走馬燈,可九州分崩了三百多年,就沒有再出現過秦皇漢武那樣的帝王,能夠重新一統天下,讓老百姓過上平安富足的日子……昭玄我兒,父親人到中年,飽閱世事,再沒有了那種渴望隨一代英主建立不世霸業的少年**。可你要知道,江南才是衣冠盛地,洛陽才是真正的帝京,你才幹猶勝我當年,將來必會成為陳平、諸葛亮、周瑜一流人物,千萬勿為兒女私情所誤,浪費一生才力,虛度一生光陰……”
高熲站在廊下,直待伽羅的身影遠去,這才長歎一聲,離開了花園。
父親說得對,女人多如江鯽,大丈夫何患無妻?
隻有這一生的功名事業,隻有顯親揚名、青史留名的壯誌,才是他高熲畢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