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流雲白駒一晃而過, 又仿佛什麽也沒有變化。

在接連的攻城拔寨中,翰天陷入了久攻不下的局麵,過了隆陽以南, 他們再也前進不了一步,兩國陷入了你來我往的苦戰, 很快, 奉天迎來了暑夏。

誰也沒有想到已經行將就木的奉天因為新的皇帝而重新煥發了曾經大國的威儀,那些民不聊生、屍橫遍野的敗相成為了兩國交鋒的代價, 兩國的鐵蹄每踏近一步,迎來的便是數以百計人命的洗禮。

他們的屍骨被掩埋在一場場的蕭殺與黃沙中,獻祭出一次次勝仗,成為時代的一抹殤痕。

文武百官依舊高居廟堂, 行軍打仗的將軍被士兵們以命相護, 再拿著勝仗前去朝廷邀功,無人在意一個個命比紙薄的百姓, 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都與他們毫不相幹,他們隻求一個勝利。

奉天用兵如神的年輕皇帝始終活動在皇宮中,無人見識過他龍顏下的天子威儀。堇容每日深居簡出, 沒有人知道他下朝後都去了哪裏。直到有一天, 太醫院被緊急傳召,當一眾禦醫匆匆趕到早已無人問津的微瀾宮,由挽豐為他們打開書房的暗格時,眾人才發現皇宮中原來還藏著這麽一方天地。

行蹤不定的奉天皇帝終於水落石出,地宮內幽深華麗, 暖意陣陣,隻見他正坐在華貴的地毯上, 懷中抱著一個大著肚子的女子。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消失已久的長公主堇色。

堇色即將臨盆,她的羊水破了,晶瑩的汁水一點點洇滅在柔軟的地毯上,堇容抱著她,一貫冷靜的神色有些難得的失措,“快來!”

太醫們心中一沉,四目一對,隨即幾人將已經痛得睜不開眼的堇色抬到了寢殿。

堇容要跟過去,太醫恭敬地製止了他,“陛下,生產之事血腥過重,陛下聖體還請回避。”

堇容靜靜立在寢殿外麵,聽著裏麵傳來一下一下的叫聲,龍袍上的汙濁匯聚成一道,滴滴濺到在地麵,他熟視無睹。

叫聲仿佛在經曆著難以忍受的折磨,他從未聽過堇色如此痛苦的聲音,剛才羊水破了時,她的臉色比紙還要白,讓他恍惚以為她要立時死去。

他一直覺得堇色是個很能忍耐的女人,仿佛經曆了什麽都可以承受的樣子,到底是多麽重的苦痛,讓一個隱忍不發的人能發出如此一聲一聲的慘叫。

侍女不斷從殿內端出一盆盆血水,堇容麵無表情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整個地宮充斥著濃重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原來一個羸弱不堪一擊的女人,身體裏竟也有著這麽多的血。

持續的聲音漸漸有些嘶啞,又過了半燭香時刻,為首的太醫擦著汗出來,麵露難色,猶豫道,“陛下,長公主殿下本是早產,體質又太虛弱,這孩子,怕是……怕是要保不住了。”

年輕的皇帝不發一語,這種沉默帶來的壓迫感更甚,太醫汗出如漿,提著一口膽子,還想再說些什麽,便聽頭頂片刻後開口,幽幽落下一句。

“救不回來,朕便讓你們通通給她陪葬。”

太醫抖如篩糠,點頭如搗蒜,“是!是!微臣一定竭盡全力。”

太醫走了,堇容依舊立在原地,挽豐小心翼翼地提議去外麵坐著等消息,他卻仿若未聞。

麻木的地聽著裏麵的慘叫聲,他一瞬間想起了很多人。

母妃死的時候,父皇死的時候,還有宴兒死的時候……錯綜複雜的一張張臉,唯一相同的都是死後那僵硬發青的死相。

生命是多麽的脆弱和可笑,似乎永遠都不會知道,下一刻又是誰會死在你的眼前。

“你怎麽了?”另一邊,歐陽風看著突然緊繃起脊背的無蕭。

這小子自打將他帶離皇宮後,差點當場就要動手殺了自己,這幾天才終於消停了下來,隻是變得異常沉默,看他此刻這幅樣子,歐陽風全身迅速戒備起來,做好了迎戰的準備,“無蕭,你又發什麽瘋?”

無蕭不發一語,眼神變得異常可怕,心中突然有了一抹莫名的躁動,他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麽。

“我這裏,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歐陽風怔住,隨即想嘲弄一句,但是看到無蕭此刻異常的靜默,表情難得有些呆滯,到嘴邊的話語生生止住。

他沉默半晌,留給無蕭一片獨處的空間,飛身跳上高高的樹椏,拋下一句話,“忘了她吧!”

水深火熱的地宮,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凝滯不出一絲波紋。

堇色全身戰栗,痛的已經麻木,眼淚從眼眶中一滴滴流出,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如流水一般消散。

她以為她能夠承受的住的,這種痛苦卻比蠱毒更甚。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永遠的輪回,永無止境地持續著。

身子是前所未有的冷,連呼吸一口氣都是痛的。

她仿佛一腳踏入了地獄的門楣,迷蒙中已經窺見了一抹白,虛幻的就像遙遠的天際。

也許她的一生都是如此,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東西,她的母妃,她的愛人,就連她的孩子,上天都要一樣樣奪走。

“孩子……”她低低道,“保孩子……”

恍惚間,一道虛幻的泡影籠住了她,母妃的聲音柔柔喚她,“堇兒,不要怕……”

那抹虛幻的身影溫柔的籠罩住她,仿佛在一道道熨平她心間的皺褶,她撕裂的靈魂。

然後,又傳來了一道男人的聲音,聲音年輕痛楚,向她伸出手,溫柔的對她呢喃,“跟我走。”

……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質感,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一動未動,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地宮沉沉的寂靜。

茱萸衝了出來,喜極而泣,“生下來了!殿下生下來了!”

是個男孩,堇色為他起名叫堇渙。

生產後的她異常虛弱,幾乎是在鬼門關撿了一條命,當時連太醫都不可置信,以為她必定撐不到最後,沒想到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她幾乎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讓我抱抱他。”

堇色恢複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孩子,孩子還是皺巴巴的一團,但是膚色白皙,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像極了一個人,他仿佛為堇色落在他臉上的眼淚所不滿,開始哇哇的大哭。

抱著他仿佛就有了無盡的溫暖和力量,堇色將臉貼向他,一點點汲取著他的溫暖,“不要哭了,我的好孩子。”

臨嘉長公主堇色懷胎十月,誕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嬰,舉國歡慶,皇帝履行諾言,一生下來便賜予了他皇子的身份。

地宮裏鋪著厚厚的地毯,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整個地宮溫暖如春。

“讓我多抱一會,行不行?”

堇容卻已將孩子抱起,冷冷道,“你需要休息。”

“我不累,”他抱著堇渙的動作仿佛刺激到了堇色,她抖著聲音,乞求道,“求求你,把孩子給我。”

堇容對小小的堇渙非常喜歡,他不依,用甚為生澀的動作輕輕抱著他,孩子似乎被冰冷的龍袍隔疼了,發出哇哇的大哭聲,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放在堇色的眼裏便是堇容麵無表情地盯著堇渙,一臉的陰鬱之色。

她一下子哭了出來,哽咽道,“不要這樣,他哭了,快把他還給我。”

一大一小在他麵前哭,堇容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他深呼一口氣,冷冷看了堇色一眼,終於還是把堇渙還到了她懷裏。

孩子好像知道這個懷抱是最無害的,瞬間便不哭了,呆呆的咬著手指,嘴角流著口水看著堇色。

堇色一下下搖著他,不斷地重複道,“堇渙,堇渙,我的好孩子。”

這個孩子成為了堇色和堇容輪流爭搶的寶貝,生產過後,堇色的情緒變得異常敏感,有的時候她突然醒過來,然後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便會開始崩潰的大哭,然後再把隔壁書房的堇容吵醒,直到他肯把孩子再還回她身邊。

堇渙生下來之後,堇容連自己的寢殿都不去了,徹徹底底地住在了書房。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隻是一個剛出生的小生命,對他而言竟然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恨不得無時無刻都在他的身邊。

但是堇色是不會同意的,她生了孩子之後,反倒自己是像一個孩子一般了,她幾乎是偏執地占有著堇渙,視堇容為敵。

以前兩人都從來沒有這麽大的仇恨,現在仿佛水火不容。

兩個人都互不相讓,這種氛圍讓整座皇宮都變得膽戰心驚,但是堇容終究是皇帝,外麵的戰事還在不斷地提醒著他,他並非是一個普通人,他還需要做許多事。

他揉著額角,暴躁地將一卷卷奏折摔在地麵,外麵挽豐突然來傳,“陛下,她回來了。”

當一身猩紅的女子掀起珠簾,一步步走近時,堇容急促呼吸一口,眸光顫動,“……宴兒?”

直到女子走近,他靜默半晌,又恢複了那一副平淡無波的模樣,仿佛剛才聲音顫抖的人是另一個自己。

他端詳了她片刻,冷冷道,“你還有臉回來。”

朱痕垂首伏在地麵,淡淡道。

“陛下,屬下回來了。”

一年的時間,她仿佛改變了很多,冷漠的表情更加死寂,毫無生機,像是一具美麗的人偶,她對離開後發生的事沒有提隻字片語,堇容也沒有問。

回宮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我是朱痕,我是陛下的一把劍,我是陛下最忠誠的死士。”

堇容忍不可忍,掐著她的下巴,再次問道,“你是誰?”

“我是朱痕,我是陛下的一把劍,我是陛下最忠誠的死士。”

她看著他,聲音平板的沒有一絲波瀾,回答挑不出任何的毛病,卻又有哪裏不對。

堇容靜靜凝著她,美麗的女郎望向他繾綣的眼底如今成為了漆黑的呆滯,再也沒有了一絲色彩。

他心中一澀,突然不想再看到這一張臉,“滾。”

他把她送去了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