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堇容微微變了臉色, 可惜他並沒有打斷這一對話,無蕭隻是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翹起, 透出些不明所以的意味。

“卿想要什麽?”皇帝問道。

無蕭淡淡轉過目光,開口道, “陛下, 我想要這宮裏,開的最美的一枝玉蘭花。”

“嗯?”眾人臉色一片震驚, 都呆愣似的沉默了。

連皇帝也是頗為滑稽地皺起眉頭,沒有聽清楚似的再問一遍,“什麽?”

這是什麽賞賜?

“卿確定?”皇帝又問,“不再好好想想嗎?”

這種舉手之勞的尋常之物, 實在稱不得為賞賜。

“我別無他求, 還望陛下成全。”

無蕭單手放在胸口處,微微俯首, 姿態如信徒一般虔誠。

皇帝看他這樣子, 笑道,“這有何難?宮中自有百花,別說是玉蘭, 就算是卿想要荼蘼絳仙, 朕也能讓人尋出來。”

無蕭:“我隻要這一朵,一朵已經足矣。”

皇帝眼睛彎起,沉吟道,“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豔風吹膩粉開……木蘭高潔而不冷清, 優雅而不諂媚,卿很有眼光!”

頓了頓, 他輕擊兩下手掌,馬上有宮人從無聲處出現,垂首等著吩咐。

“既然卿如此要求,那你們都去按卿的意思找吧,誰尋得最美的一枝,朕一樣有賞。”

宮人領命退去後,皇帝又頓了頓,“等一下。”

他看向堇容,“太子,你有什麽想說的?”

堇容溫和一笑,道,“兒臣記得幽蘭殿的木蘭花一向開的極好,想來已是一片鬱鬱蔥蔥。”

突然被當場點名,堇色有些怔忪,眾人默契地為她讓出一條路,於是皇帝一眼找到了她,“那不妨先去長公主那裏看看,長公主,你沒意見吧?”

堇色如夢初醒般回過神,按捺下神色,輕輕道,“兒臣當然沒有意見。”

皇帝點點頭,吩咐下去,“那你們就去吧。”

“奉天的勇士,當真是英雄少年,連這獎賞,都是頗為清新脫俗。”慕容修評價道。

“哪裏的話,僥幸而已,翰天勇士也是勇猛可嘉,朕統統都要賞!”

慕容修含笑,鞠了一禮,“那小王就替迦洛天在此多謝陛下的美意了。”

這麽好的機會擺在他麵前,他竟然隻想要一枝花?這少年想法如此別具一格,果然是非同尋常之輩,皇帝不動聲色打量台下的玄衣少年,對此愈發感興趣起來了。

無蕭的一記調劑雖然語出驚人,卻讓坐台的氣氛更加活絡起來,皇帝喜笑顏開道,“太子,今天多虧了你的人,你果然沒有令朕失望。”

“父皇過獎了,為父皇分憂,本就是兒臣應盡之事。”堇容從容應對,語氣溫淡。

皇帝聽了更為高興,本想再誇獎幾句,身後的國師輕輕笑了一下,聲音極小隻夠兩人聽到,“陛下,就連龍大將軍都沒有打贏的比賽,太子殿下的人竟然能輕易取勝,這太子殿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看不出手底下,可真是臥虎藏龍呢。”

皇帝笑容便微微僵住了。

堇言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膩在了他的胳膊裏,聲音像是抹了蜜,“父皇今日比試大獲全勝,兒臣恭喜父皇威風不減,揚我奉天雄威!”

皇帝本來就極為寵愛這個明豔俏皮的八女兒,就算知她平日驕縱無度,也從來沒有約束過什麽,此刻被堇言這麽一轉移,那一點鬱悶的心思也煙消雲散了。

皇帝捏捏堇言嬌嫩的臉蛋,寵溺道,“小嘴倒是愈發會說話了,過一陣便是你的生辰了,說罷,想要什麽?”

堇色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幕。

父皇嘴角那一抹會心的笑,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堇言心中默默一笑,麵上仍是裝著一副懵懂的乖巧,“父皇,兒臣什麽也不要,父皇身體健健康康的,就是對兒臣最大的禮物!”

“你呀!”皇帝擰擰她的小翹鼻,對她的諂媚十分受用,“我還不知道你,說罷,你想要什麽,江山萬裏,朕也能為你找來。”

“我想要的禮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呀。”堇言也不賣關子了,俏皮地眨眨眼。

“何物?如此神神秘秘?”

堇言離開皇帝懷抱,直起身子,臉上掛著一抹勢在必得的驕傲,蔥管似的手指在空氣中伸出去,直接指向台下的玄衣少年。

“父皇,我要他!”

眾人又一次驚住了,一直姿態慵懶的堇淩挑起眉,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

皇帝有些怔忪,“無蕭?你要他?”

“對!”堇言大大點頭,“兒臣剛才見無蕭身手實在厲害,心中佩服有加,求父皇準許,讓他來我的殿中做侍衛吧!”

“是佩服有加,還是傾慕有加?”皇帝心領神會,“你這小腦袋,莫不是存了什麽別的心思?”

“父皇!”堇言麵色緋紅,作撒嬌狀。

皇帝皺起眉,倒是對堇言公然要人的舉動沒有什麽異議,隻喃喃道,“倒也不是不可,不過,無蕭可是太子身邊的人……”說到一半,他便頓住了。

三場比試,兩場都是堇容手下的人獲得了勝利,何況最後一場還是贏了翰天的第一勇士,這個少年該是比龍將軍、比宮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危險的存在,將一個如此不明明暗的人留在堇容身邊,倒真是一個不小的威脅。

堇言的話,突然讓他心動了。

“太子,將無蕭派給堇言,你可肯?”皇帝平板問道。

堇容麵色沒有任何波瀾,款款說道,“八公主喜歡的話,本宮自然願意成人之美。”

聽聞,堇色攥緊了手指,望向堇容。

“不過,”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還是要看無蕭本人的意思,他若願意,兒臣有何不可。”

堇色不自覺咬了咬下唇,轉過頭去,望向堇言那一張光華綻放的笑顏。

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如花朵般的年紀,笑容明明是極為明豔的,可她就是看的不舒服,很不舒服。

尤其是看堇言看向無蕭時,那難以掩飾地赤|裸裸的灼灼眼神,讓她心中莫名酸澀。

堇言,她竟然對無蕭……

“很好,那麽無蕭,你可願意?”皇帝道。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看向無蕭。

身姿挺拔的少年麵對眾人的審視依舊懶洋洋,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看上去從容非常。

他沒有回答,隻抬起一雙眼睛,漫不經心,又似有意無意的,朝人群中的一個方向掠去。

眾人好奇地循著他的目光,紛紛在尋找著目光的源頭,人群中,堇色目光與他直接相對,她愣了一愣,淡定又狼狽地躲閃開。

他在看的人,是自己。

那雙眼睛,就算隔著人群,還是能夠感受到眼底灼灼的流光,明明沒有笑,笑意卻藏在了微微上翹的眼角弧度裏,像是會說話一般,他也似乎清楚自己的這雙眼睛有多麽勾人,每次愈發的肆意張揚,拿眼神試探她,隻需看一眼,堇色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一種不真實的錯覺,空氣在虛無中暗了下去,少年在看著她,恍惚對她張闔著嘴,周圍的一切都淡了下去,暗了下去,隻剩下立在人群中央的頎長少年,和那雙盯著她的深深眼睛,仿佛在對著她說。

——來啊。

——來要我啊。

皇帝和顏道,“好了,既然如此,那朕便把無蕭……”

“——父皇。”

一道輕靈的聲音傳來。

不似堇言嗓音的甜膩軟糯,這聲音聽上去清冷異常,又帶著些珠圓玉潤的柔和,仿佛一場朔風的雪簌簌融化,大雪初停、暖陽消融,雪後初霽帶來絲絲清涼,梅花枝在牆上緩緩地滴著水。

眾人再次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堇色定定看著無蕭,微微翹起唇角,聲音一字一頓。

“兒臣也要他。”

堇容輕輕挑眉,堇淩坐起身來,堇言亦變了臉色,不悅道,“長公主,你要跟我搶人嗎?”

堇色沒有動作,隻目光平靜望向台下,“卿身手不凡,飛若蛟龍,兒臣也對此頗為欣賞。”

“父皇也知道,兒臣的宮內侍衛曆來零汀,如若能得此人,兒臣自然是喜不自勝。”

堇色素來分寸的很,回宮後一直安穩無爭,仿若是遊離於宮中的透明人一般,這還是在眾人麵前第一次失了規矩,還是和最受寵愛的八公主堇言搶人。

所有人隻顧得沉浸在這兩女爭一男的戲碼裏,都沒有注意到風暴中心的無蕭眼睛亮了起來,以及薄唇怎麽也壓不住的一抹弧度。

“這……”皇帝遲疑。

這段日子,皇帝知道堇色對自己可謂是噓寒問暖盡心盡力,她素來本本分分,從未開口要過什麽獎賞,他雖寵愛堇言,卻也不忍心拒絕堇色,他一直對她施恩的心又被提了起來,何況堇色一說起幽蘭殿的侍衛鬆弛,他愈加不自在起來——自打堇色回宮後他從未踏足幽蘭殿一步,想來肯定是異常冷清的,這麽一想,便更加覺得對她不住。

皇帝看著堇言,又看著堇色,犯了難。

一個是最喜歡的女兒,一個是心有愧疚的女兒。

國師看出皇帝心中所想,微微一笑,輕輕附耳道,“陛下不必犯難,隻要不讓此人留在東宮,至於他最後給誰,又跟誰走,又有什麽要緊呢?”

皇帝聽聞此話,眉頭慢慢舒展開,他看向台下一直神色愉悅的無蕭,仿佛這場鬧劇和他本人一點關係也沒有,真真是自得其樂,“蕭卿?你的意見呢?”

“你願意跟誰,朕就允你跟誰。”

堇容神色了然,微微抬起下巴,果然聽得旁邊的少年笑了一聲。

俊美的少年輕輕一笑,倒是有些微微讓眾人失神。

隔得太遠,眾人都未好好打量無蕭的相貌,隻折服於他的身手,這麽仔細一看,十足十當得起少年英雄之名。

原來是一個凜然少年氣的青年,眼波流轉中,有一些讓人沉迷的無邪與飛揚氣,怪不得八公主和長公主都對他青眼有加……

隻有堇色知道,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少年控製了笑容的弧度,隻需再往上勾幾分,那一絲邪佞和魅惑便再也藏不住,又儼然與他的本質吻合,也是那個最為真實的他——危險,又乖覺。

無蕭挺了挺筆直的身板,悠悠道,“陛下剛剛說,幽蘭殿的木蘭開得極好,我也想去那裏,好好看一看那光景。”

堇言粉麵微變,心下一沉,“你、”

皇帝點點頭,倒是對這結果非常滿意。堇色初入宮,根基不深,就算一個絕頂高手放在身邊,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以他這一陣對堇色的觀察,她性情溫和,絕不對做那越矩不軌之事,這一點倒是像極了她的母妃。

皇帝打斷堇言的發作,溫言道,“言兒,不要鬧小孩子脾氣,你再想要什麽,父皇都會給你。”

“那就這樣定了,蕭卿,從今天起,要好好保護長公主的安危,知道嗎?”

無蕭沉下肩膀,朝皇帝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屬下定當不辱使命。”

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在眾人麵前,說出屬下這個詞。

“朕乏了,今日就到此為止。”

堇淩咬了咬牙,擰眉看向台下的無蕭,目光沉沉,心下暗暗計較,隨即拂袖而去。

回到朝華殿,堇言氣的拂掉桌上的一眾菜肴,心下仍然忿忿不平。

“她算是什麽東西,也配和我搶?!”

又一玉器碎裂之聲,“愣著做什麽,還不都給我滾出去!”

堇言曆來眾星捧月,要什麽沒有得不到的,這怎能不讓她嫉恨。到了夜晚,她依舊氣的睡不著,殿內的香熏的更是心煩意亂,她從寢殿裏奪門而出,試圖在殿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遠遠的書房,一豆光影仿佛映出鬼影穿梭,她揉揉眼,恍惚覺得自己看錯了。

她慢慢踱步至書房,呆立在當場。

無蕭立在書房,維持著撿東西起身的動作,手中握著一隻笛子。

他的目光很冷,看到來人也根本沒有驚慌,他早就知道有人過來了,並沒有打算逃走。

“這個為什麽在你這裏?”

還沒等堇言開口,他就問道。

堇言完全呆了,一時看見他不知道是喜還是懼,甚至忘了叫人,“你、你怎麽在這裏?呃、好痛……放開、放開我。”

無蕭伸出一隻手臂,輕易地將她掐在了牆壁上,“快說。”

平靜的聲音不像是溫和的詢問,堇言看他的眼神在燈光下沒有一絲溫度,倒是想要殺了自己。

她才終於意識到失態的嚴重,眼淚瞬間溢滿了眼眶,“放開……放開我。”

無蕭非但沒有放開她,反而將她掐的更緊,“這是堇色的笛子,為何會在你這裏,你對她做了什麽?”

堇言瞬間感覺呼吸困難,脖子傳來一陣灼痛,“我說、我說……你先鬆開。”

“敢騙我,我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過了片刻,玄衣的少年已經閃身離去,書房裏空無一人,等到堇言重獲呼吸,跌落在地上時,她終於崩潰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那個侍衛,他不是人……他好可怕!

等到比武大會結束,回宮的路上,堇色還恍惚著。

她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父皇竟真的把無蕭給了她,等她悠悠走回幽蘭殿,才發現那熟悉的身影竟真的站在廊下。

感受到腳步聲,無蕭轉過身,目光輕佻地看向她。

不是翻牆,也不是潛入,而是正大光明地,就這樣來到了她的身邊。

“你好像看到我,並不是很高興。”無蕭走近她,輕輕笑了,“白天的樣子不是很有幹勁嗎,怎麽回來就呆了?”

堇色眨眨眼看他,“好像是一場夢一樣,你竟然真來到了我身邊。”

無蕭覺得好笑,捏捏她怔忪的臉,“現在還是嗎?”

旁邊的茱萸咳了一下。堇色感到了微微疼痛,微微笑開,將他拉至殿內,無蕭低頭看了看她自然牽起自己的手,輕輕一笑,跟著她進去了。

“我跳舞給你看。”

堇色踮起腳尖,裙角飛揚身姿翩翩,像一隻蝶般飛舞在空**的殿內,看上去似乎很高興,冷豔的臉龐染上了一抹動人的神采。

無蕭靜靜看了一會,忽的走過去攬住她的腰肢,“你什麽時候學會舞了?”

“這一陣子,每天都有學。”堇色說著說著,突然想起當初無蕭看到自己學舞的時候,還問她是不是脖子壞了,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無蕭看著她,神色有些古怪,突然一把緊緊抱住她,聲音悶悶,“我後悔了,我不該那麽說你。”

他心裏極不舒服,臉色陰沉的似乎可以擰出水來,一想到中秋宴會她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這般曼妙風姿,他恨不得剜掉他們的眼睛才好。

“對了,這個給你。”他從懷中掏出紫竹笛,重新放在堇色的手心裏。

堇色震驚,似乎手上的不是笛子,而是一個燒紅的烙鐵,她縮了縮手心,有些心虛,“你是……怎麽拿到的?”

“以後,再把我的東西給別人,我就不客氣了。”他有些氣惱的看她,說出的話倒是一點氣勢也沒有。

堇色心下暗暗鬆了口氣,他能這麽說,那就表明他並不知道內情,如此他是如何拿到這個笛子的,她也不想追究了,“我一定好好保管,不會再把它弄丟,你放心。”

無蕭輕輕笑了一下,眼神卻是冷的。

到了夜晚,燭台安靜的燃著火,一線沉香幽幽的劃出一道蜿蜒的弧度,無蕭看著床榻上熟睡的堇色,替她捏了捏被角,起身越出窗柩。

輕捷的黑影飛出寢殿,穿過甬道,直至越出皇宮之外。

“怎麽了?”回府的路上,馬車一陣嘶鳴,正在馬車內小憩的堇淩睜開眼。

對麵突然出現了一個黑影,正坐在他的對麵,堇淩心中一驚,正要細看時,脖頸處一道冰涼抵來。

“啊!!!”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是誰,手指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人利索地削去了他的三根手指,附在他耳邊低低道。

“再打長公主的主意,就讓你死。”

隨行侍衛聽到馬車內的動靜,驚叫道,“王爺!怎麽了!”

堇淩捂著流血的右手,探出馬車氣急敗壞道,“都給我追!”

馬車內已經是空空如也,侍衛們如臨大敵,紛紛飛身追去,但結果不出所料一無所獲。

此時的東宮,堇淩遇襲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裏。

“殿下,就這麽把無蕭給出去了?”挽豐道,“不過幸好是長公主,長公主畢竟和我們親近,倒也不是多麽難辦。”

燭光下,堇容慢慢飲著茶,不回應他,搖曳的燭火映出他雋秀蒼白的麵容。

他淡淡道,“這個中秋,很快便到來了。”

一旁的朱痕聽聞,神色默默肅然起來。這個中秋宴,隻怕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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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豔風吹膩粉開——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