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 奉天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巴蜀之地的滇國與楚國兵戎相向,滇國取勝,與滇國王政沆瀣一氣的幽瀾教也在近日換了新的教主, 據說上任教主死於閉關中,被新任教主歸塵淩遲而死, 挫骨揚灰, 死狀極為慘烈;
其二便是奉天絕跡多年的長公主毫發無損地回到了皇城,於是, 長公主臨嘉的名諱再一次驚動了世人。
高朋滿座,文武百官林立的王座之上,奉天年邁的皇帝睥睨看著跪在高台下的女郎,威儀的神色漸漸有些繃不住, 恍惚道, “容妃?”
那個他的美麗的、慘烈死去的容妃,回來了嗎?
端坐在高台四周的眾人麵色各異, 有審視、有好奇、有憎恨, 堇色安然跪在大殿上,感受著一個個陌生的目光向自己投來,藏在袖中的手指攥了攥。
皇帝的聲音不大, 隻有身邊的國師臉色變了變, 咳了咳,附過他耳邊輕輕提醒一句,“陛下,這是您和容妃的女兒,長公主殿下。”
沒有李嬤嬤, 沒有茱萸,也沒有無蕭, 隻有她一個人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接受著來自眾人的審視,無人開口一言。
她很想抬頭看一眼高台之上的皇帝,那個稱之為是她父皇的男人,然而早已有人告誡她不能隨意抬頭,而皇帝也自始至終沒有向她走下來——她甚至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他的樣子。
她跪姿一動不動,膝蓋已有些僵硬,垂落的眼眸慢慢染上一片黯淡之色。
銘王堇淩慵懶坐在高台旁,離跪著的堇色倒是很近,他漫不經心地打量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身影,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倨傲,自言自語道,“這就是長公主?”
“抬起頭來。”皇帝終於發話。
看到她的臉時,眾人皆是噤聲,四周一陣靜默。
錦妃美麗的臉龐滿是陰鷙,蛇一樣的美眸死死盯著她。
皇帝輕輕眯起眼睛,過了良久,開口道,“原來已經過去十七年了……”
他說的緩慢,仿佛透過她在看著另外一個人,眸光泛起一陣悠遠的回憶,“長公主,你受苦了。”
堇色平視前方,隻能看到高台之上那一方威儀的鎏金衣擺,華貴、冰冷,顯示著主人至高無上的地位,像是微微熨燙了目光似的,她羽睫晃了晃,挪開了視線。
在這段時間裏,她已經從堇容口中得知了母妃容妃早早去世的消息。
很奇怪,知道了這件事後,她以為自己會難過傷懷,但是卻沒有想到,痛苦隻在一瞬之間,隻是當時心下一痛,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
也許承歡膝下的話,她會對容妃的死痛不欲生,但很可惜,她兒時早早出宮,母親對她來說單薄如紙,隻是夢中一抹模糊的幻影罷了。從小印象模糊的雙親,沒有體會過父母的疼愛,她心中的親情顯得寡淡又聊勝於無。
但此刻被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父皇說出這樣的話,假意也好、撫慰也罷,她麻木的心竟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心酸。
她緩緩俯下身子,叩擊冰冷的地麵,緩緩道,“多謝父皇關懷。”
堇色抬起頭時,堇淩亦是輕輕眯起了眼。
眼前女郎就算長身久跪著,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是顯出了一份別樣的翩然與淡定,這種感覺與他在皇宮中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那是一份區別於矜持與矜貴之外的飄逸,就像是一片雲上的雁,夾帶著陌上的微風,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翩翩墜入了皇庭中。
堇容端坐在他旁邊,搖身一變又成為了尊貴的太子殿下,他的目光劃過他,然後玩味一笑,側過身,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低道,“六弟,見到我的時候,你似乎很失望。”
一句話打斷了堇淩的思緒,他收回視線,有些不悅道,“太子殿下,您有事嗎?”
“久別重逢,六弟見到我怎麽沒有絲毫喜悅,本宮甚是傷心呢。”
兩人神色如常,如若不仔細觀察,根本就注意不到此刻他們正在交談。
堇淩冷哼一聲,“太子有話就說,大可不必遮遮掩掩,惺惺作態。”
自打上次刺殺事件敗露後,他便被錦妃以有勇無謀為由狠狠地訓了一頓,本就因計劃失敗而窩著一肚子火,此時見堇容不僅完好無損地回來了,還被皇帝嘉獎了一番,此刻又被當即戳到痛處,自然是沒有什麽好臉色。
堇容淡淡睨了他一眼,聲音聽不出喜怒,“多虧了六弟,本宮才能平安回宮啊,隻是,不知那折在外麵的幾十名刺客,本宮該拿什麽償還?”
“這種小事,就不勞駕太子殿下記起了吧,”堇淩衝他勾起一抹笑,輕輕道,“太子殿下如若想要的話,下次出宮之前再支應我一聲,自然是應有盡有。”
“來人,扶長公主下去休息。”皇帝抬手吩咐道,兩人之間的對話戛然而止。
眾人紛紛起身,目送堇色離去,然後皇帝拂袖而起,眾人亦是跟著流水般地退散而去了。
堇容優雅朝堇淩一揖,端的是一派溫文爾雅,“六弟,那麽本宮就先回去了。”隨後不等他言,便徑直離去了。
八公主堇言悄悄來到堇淩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美麗跋扈的俏臉死死盯著堇色的背影,冷笑道,“這真的是長公主嗎?看上去病懨懨的,一點生氣也沒有,真是晦氣死了。”
皇帝的子嗣眾多,女兒卻很少,在裏麵獨得寵愛的便就是堇言了,當看到父皇看向堇色的眼神時,她心中湧起一絲久違的不安。
她不會承認看到她的臉時,心裏咯噔了一下子,從那裏生出了一顆名為妒忌的種子。
父皇所有的寵愛,都是屬於她的。她絕對不會讓這麽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奪走屬於她的東西。
堇淩自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廊道早已不見倩影也不收回視線,他喃喃一聲,似是夢囈,“……是啊,她怎麽能是,我的姐姐呢?”
。
茱萸左看右看,來回的跑,欣喜道,“殿下!這是我們的宮殿!好大!”
“慢點,小心別磕到,一點都不像樣子!”李嬤嬤高喊。
堇色被柳皇後安排到了一處名為幽蘭殿的宮殿,宮殿比較偏遠,但卻十分偌大,她們到來時,一院馥鬱的紫玉蘭花正在開著,滿院的馥鬱芬芳。
一眾宮女垂手而立,模樣謙恭,“參加長公主殿下。”
整個殿內精巧華麗,金器鍾鼎隨處可見,處處彌漫著淡淡的沉香。
“好大的宮殿,比清明穀、比青城府邸都要大,殿下,這就是皇宮嗎?”茱萸歡快地在殿內小跑,一副沒見過世麵的無邪模樣,一眾宮女恍若沒看見一般,麵色依舊沉默端方,禮儀舉止無可挑剔。
堇色立在廊下,沒有說話,目光順著紫玉蘭花,望向殿外高高的宮牆。
沒有遠山、沒有溪流、也沒有了遨遊雲端的飛鳥,也許這裏與清明穀唯一的相同之處,便就是頭頂的這一方天空吧。
皇宮裏都知道幽蘭殿搬進了臨嘉長公主,這幾天內,陸續有皇後和幾個娘娘前來探望。
皇後是個極為和善的人,年紀竟與她一般無二,隻有她時不時來找她說話,其餘的幾個娘娘或者公主,便都是表麵上對她關心備至,除此一見之後,便再也沒有了來訪。
“他們果然覺得我是不詳之身,都不想見我吧。”
堇色默默地想著,心裏也沒有太在意。
皇宮內處處富麗堂皇,古畫珍品琳琅滿目,這裏是囊括了全天下最為珍貴東西的地方,就連她們的幽蘭殿也是美輪美奐,連床榻都奢華萬分,金絲為被,玉石為枕,房梁之上紅色綢帶隨風而舞,一切就像是夢中的場景一般,真實而又虛幻。
不再隻有茱萸陪著她,還有一眾宮女,她們懂得在任何該說話的時候說話,不該說的時候,她們總是美麗而又沉默的。
堇色坐在榻邊小幾,雙手拿著一方紫竹笛。
竹笛通體光滑筆直,紋理細密,呈著淡淡的瑩潤質感,一孔一眼可見主人精心打磨而成。
她緩緩摩挲笛身,端詳了一陣,複又將它珍重地放在了渾金漆花卉紋圓盒裏。
回宮的那天,她隻能遵從父皇的命令先行回到自己的宮殿,並沒有關注到無蕭的舉動,聽茱萸說他留在了東宮那裏。
念此及,那一抹玄色的身影又不自覺浮現了出來,不知這些天他過的可好?
皇宮裏處處桎梏,就連她性情如此寡淡的都尚且覺得束手束腳,他卻是素來無拘無束慣了的,會不會覺得痛苦難忍?
她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帶他來,這感覺就像是隨心所欲的鷹隼突然折去了翅膀,她內心自責,是否不該將他困在這皇宮裏。
不料這麽想著,第二天,堇容就帶著無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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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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