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十六年,立夏中旬,小滿未至,六皇子堇淩被冠以結黨營私之罪幽居於瑞陽府,戶部尚書、京兆尹被撤職,扣押於大理寺。
幾日之後,戶部尚書、京兆尹在獄中呈上親筆供詞,承認是容王指使他們去籠絡青城地方官員,鎮壓百姓,串通鹽鐵使從中謀取私利。而此時的鹽鐵使李衛芥,卻被查出畏罪潛逃途中被容王刺殺於望月樓。
一時間,所有的矛頭對準了容王,六皇子容王的罪行終於大白於天下。
皇帝大為震怒,幽居堇淩三個月,不許任何人探望,正一品降為從一品,褫奪容王封號,改為銘王。
這算是繼東宮冊封之後的第二個大事,一時間引起朝野震動,議論鼎沸。
太子全程沒有參與其中,不費一兵一卒便扳倒了容王,此刻朝堂風雲變幻,而他此刻正坐在去往清明穀的馬車中,掀簾悠然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
馬車外一英姿勃發的年輕護衛騎著馬,名曰挽豐。見到堇容探窗,湊過去道,“殿下,屬下已經仔細打探了四周,並無異樣。”
堇容頷首,欣賞了許久山水之後,麵色悠然,又重新垂下簾。
。
微瀾宮內。錦妃將手中滾燙的熱水潑在了宮女臉上,宮女慘叫一聲。
“滾出去!”小宮女捂住紅腫不堪的臉,跌跌撞撞地爬出去了。
“到底是哪裏出現了問題,是誰,到底是誰要害我的淩兒!”
她素來知道堇淩做事全無章法,私下裏行了不少好事,但她一直以為他會如此毫無顧忌下去。
“國師那邊怎麽說?”錦妃重新喝下一杯茶盞,緩緩地平複了語氣。
“娘娘,國師說,這件事,怕是東宮所為。”貼身宮女荼靡道。
“太子?”錦妃美豔的眉頭皺起,“可是太子全無任何的馬腳,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插手。”
帝心的偏愛已經開始動搖,如果到時候再給堇淩扣上一個隨意攀咬的罪名,他的處境可是更加的不好受了。
如果堇淩失勢,那麽自己的榮寵也將土崩瓦解。饒是她再有心,也無力施救。
“不明所以恐有暗鬼,正是因為做的太完美,才不得不讓人懷疑。”
錦妃眉頭一挑,“繼續說下去。”
“娘娘不妨想一下,銘王失勢,誰是最大的受益者?”荼靡悠悠道。
錦妃放下茶盞,眸光略有所思。
。
立夏時節,山澗悠然蔥翠,山水之間,一片悠然恬淡。
竹筒在溪流之間有節奏的擺動,雲雀隱匿在枝椏裏麵啼鳴。飛瀑溪流,山花滿野,日月晴朗,令人流連忘返。
昨夜下了一場雨。竹舍內外,亭台長廊,全掛琉璃宮燈,宮燈下麵的紅色柳穗還滴落著昨夜新鮮的雨水,一滴滴墜入廊下的竹木欄上。
雨後初霽,茱萸抱著被褥,放在竹竿下拍打著,李嬤嬤在廊下打掃著積灰,其餘的小廝們給庭院裏的盆栽花草鬆土,修剪,有的在閣內廊下四散打掃院落,四下有條不紊,一片安靜。
堇色坐在竹廊外的台階上,晾曬著陳年的草藥,望著青山碧水,山澗竹屋,心裏卻是有了不一樣的心境。
“殿下,這是晴明聖手托門童傳給您的手抄書,她正在閉關,就不送公主了。”侍女雙手捧上書籍,垂首道。
晴明聖手將衣缽傳給了堇色以及她的門下弟子之後,到中年已遁入佛門,一向閉關不出,許多事情都交給了下人去做。
堇色捧著書籍,細細翻閱,心中百感萬千。
沒想到生辰那日,已經成為了自己與師傅的最後一麵。
那時的堇色小小的,渾身染毒,每天都經受著那個年紀所承受不住的痛苦,隻記得有一個女人伏在自己的床邊,她一來,像是施法術一般,幾下她的痛苦便奇異般減輕了。
就算她頗為嚴肅,對自己沒什麽好臉色,她還是對她有著莫名的依賴,問道,“你是誰?”
“我是晴明聖手,從今天開始,我也是你的師父。”
“人活在世,想要不假他手,便要自成一派,為天地所造化。你收你為徒,你也會有安身立命的本領,今後生殺皆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你可願意?”
她聽後很開心,她從小便知自己的身體不好,需要很多人照顧,身邊的人都為了她付出了很多,他們一定都很想自己的家人,可是卻被自己這樣的一個累贅拖累到了這裏十七年。
“我願意的。”
從那天起她便醉心醫術,這也是她引以為豪的資本。
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能夠在他們傷寒病痛的時候,用自己的醫術為他們緩解一二。
這時候的她,會覺得自己也是有價值的,也是被他們所需要的。
。
微瀾宮。
殿內焚香陣陣,皇帝側床而臥,錦妃溫柔地臥在皇帝身側,模樣柔媚可人,她卷起衣袖,翹起金箔護甲將一枚精美的糕點遞入皇帝口中。
“陛下。嚐嚐臣妾為您新做的栗子酥吧。”聲音帶著幾分勾人的嬌媚。
皇帝慢慢嚼了一口,閉著眼睛悠然讚道,“還是愛妃的手藝最得朕意。”
“謝陛下抬愛,這是臣妾專門為陛下釀的千紅醉,請再飲幾杯酒吧。”
美酒幾杯之後,見皇帝已經蒙上了醉意,錦妃放下金樽,眸光一轉,惆悵道,“每次陛下來微瀾宮,淩兒大部分都陪在身邊,那時候臣妾有陛下,有皇兒,也是頗為熱鬧。”
“這栗子酥,也是淩兒最喜歡的點心了,每次淩兒來看我,臣妾都要提前為他做準備的。”
“淩兒那孩子,乖巧伶俐,朕也是很喜歡。”皇帝醉意微醺,像是勾起了一點久遠的回憶。
“朕的皇子裏,太子寡言深沉,二皇子剛正莽撞,九皇子又一團孩氣,也就是六皇子,巧言活潑,最懂得朕意。”
“這次的事情,淩兒在府內反省了這麽久,臣妾也已經狠狠地教訓他了,陛下,不然就寬恕了淩兒吧,下次的家宴,若是再沒有淩兒,臣妾的心裏,也不是滋味……”錦妃模樣懇切,好不動容。
皇帝撐著腦袋,他也已經好久沒有見到淩兒了,這心裏也很過意不去。
微瀾殿內濃鬱的香氣讓酒後的他更加頭昏腦脹,錦妃輕輕湊到他身邊,媚眼如絲,聲音帶著絲絲的蠱惑,“陛下……”
皇帝晃了晃腦袋,似要努力地回想著什麽,舌頭像是打了結一般,嘴上卻在說,“那就,放了淩兒吧。”
錦妃勾唇一笑,伏地叩頭。
“謝陛下隆恩。”
錦妃從養心殿緩緩退出,道,“想必太子殿下已經在路上了吧,不妨我們就給他準備一個禮物,如何?”
美麗的眼眸裏盡是陰冷的戾氣,荼靡默默看了一眼,垂首退去。
。
“——我還會回來的,隻要你想。”
夜涼如水,堇色臥在床榻,她最近總是心中憂思輾轉反側,不知是什麽原因。
唇上還有他帶給她的柔軟與歡愉,那種奇異的酥麻至今曆曆在目,是她未曾體會到的感覺,如同夢魘一般日夜縈繞在心頭。
她起身,月色透著窗台照在清明的寢室內,灑下一片銀霜,她披衣立在窗前,眼眸望向遙遙一方的竹屋。
她以前從未好好看過那竹屋一眼,而現在,有了一個人的離去,那空曠的竹屋仿佛有了生命,她終於開始將目光久久地放在了它身上。
有很多東西,等到離去的時候,才賦予了它們別樣的意義。
那個頎長身姿、眼睛如星的少年,有著一條無風自舞的高高馬尾,還有笑起來時,那一對分外招人的虎牙,在她眼前像一隻飛鷹一般消失在了天際,撲向了盛大的人間煙火。
他會不會繼續殺人?會不會如他對她所說那樣,想好了再跟人打架?
是擔心,不甘,還是掛念?她不知道自己對那少年究竟是何感情,但是她現在很清楚,她因他而心亂。
堇色近幾天做什麽都心不在焉,傍晚時分難得鋪上了筆墨紙硯筆走丹青。
對著眼前的山水飛澗,也許這樣,就會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一點,她將青翠的山巒、飛翔的雲雀、飛流直下的瀑布以及湍湍的溪流全部溫紙融入了筆下,正在最後收尾之際,茱萸急促的聲音響了過來。
“殿下,來人了!有人來了!”
庭院外,門外平地處停駐了很多的人馬,氣勢不凡,均是鐵甲戎裝,神色肅穆。
一輛精美的馬車踏下一個人來,青衣落拓,氣質殊然矜貴。
堇容優雅下了馬車,眾人對他垂首致禮,他微揚著下巴,長眸淡淡略過迎來的眾人,從一眾侍女侍衛中停頓住,目光輕輕凝住。
堇色一襲月白衣裙,烏發垂腰,麵容在一眾人中分外奪目,神色似是剛剛而來的匆忙,烏黑的眼睛沉靜地凝著他,眸光微微錯愕。
堇容頓一頓,尊貴的太子慢慢越過神色謙恭的眾人,緩緩走到她麵前,朝她莞爾一笑,微微俯首道。
“——長姐,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