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舉步邁入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兩側隻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平康裏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青瓦覆上,便於排水以及衝刷路麵——除了這裏,長安城隻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窪巷子裏來,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汙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曆,反而來這種醃臢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成算,隻得默默跟著。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門。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後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後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裏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隻是幾間破爛棚子,裏麵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隻是光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裏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後人群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鑽,還有幾隻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麵混亂而滑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裏,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裏來了?”乞頭麵露愧色,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後引著他們往後走去。

乞頭、囊家雲雲,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裏麵被無數房間與土牆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鑽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麽人被囚禁於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裏麵充斥著血腥與貪欲,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亂凶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裏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幹,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發現前麵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鬥爭。隻要跟隨著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裏都膽戰心驚,以後怎麽與之爭鬥?想到這裏,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裏麵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著一把漆黑藥壺,彌漫著一股藥味。一個裹著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著,懷裏還抱著一隻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麽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發現,裏麵裹的是個瘦小幹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一頭鬈發,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昆侖奴!這昆侖奴眼神亮而凶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係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裏,都粗暴無比,到這兒麵對著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姚汝能已存了拚命的心思,可前麵兩人誰都沒有動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裏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這是老奴的為人之道。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麵前:“這屬於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她們如今身在何處。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端詳了一下,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精悍仆人走進院子,葛老吩咐了幾句,仆人匆匆離去。

葛老注視著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後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身,說我這裏不便給官麵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然後轉身進了屋。

麵對姚汝能的疑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後來被賣入青樓做仆役。尋常昆侖奴,性情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光,唯有葛老是個異數。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脫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抓捕。久而久之,葛老憑著心狠手辣,成了平康裏最大的人販子,隱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從來沒失過風,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裏。這次來平康裏辦事,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時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為家中幾個長輩都死於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隻要一照麵就該出手擊殺,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身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裏內,幾十個捕吏就能**平,官府怎麽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張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唇,認為這個回答避實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身上的隱秘之事隻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

這麽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麽幹淨,說不定正是因為這種事才進了死牢。想到這裏,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

沒過多久,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裏,一旬來一次,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裏的行話,遛馬謂之攜妓外遊,留沐謂之留宿過夜。

“偶爾沐香,遛馬的時候多。”

張小敬眼神閃動。懷遠坊距離這裏甚遠,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在哪裏?”

“小妮子春心**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裏,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葛老那張黑麵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葛老裹緊大裘,帶著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棚屋的頂上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間,透射下來的陽光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離。在通道兩側,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有的木門緊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稻草腐味。裏麵人影綽綽,悄無聲息,有如行屍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著走著,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伸過來,嚇得他叫了一聲。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門前。葛老發出低叱,那女子趕緊縮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裏是個天上銷魂處,個個都是仙女神姝,卻不知這背後多少汙穢。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鳳魁、生來畸殘的娃娃……無處可去,無人收容,全都如汙水一樣流聚到了此處,坐等轉生。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麽無間地獄——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姚汝能聽得觸目驚心,沒料到平康裏的暗處,居然如此肮髒齷齪。他側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麵不改色,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一處陰暗柴房。打開門,裏麵吊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皆是滿麵血汙,神情萎靡。女一身鵝黃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膚。男的細皮嫩肉,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垂著頭,似已昏迷。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伸手攔住,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裏去:“張老弟,你的人情隻到這裏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女人在哪兒,人情還完了。接下來要用這女人做什麽,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換一樣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葛老瞥了他一眼,無動於衷,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優。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裏被一個老昆侖奴耽擱。他抽出佩刀,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內**平你這棚屋!”

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隻怕比這個小家夥講過的話還多。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後,然後看向葛老:“你想要什麽?”葛老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麽。他忽然展顏一笑,黝黑的褶皺一陣顫動,伸出兩個指頭:“兩個。”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猶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麽辦吧。”張小敬臉色不太好看,可還是點了點頭。

姚汝能有點糊塗,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麽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後消失在晦暗之中。張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著眼窩裏的灰。頂棚透下的微弱光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輪廓。

“張都尉,你跟他談的是什麽條件?”

“剛才我答應他,會告訴他一個官府暗樁的名字。”張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麽能這麽做?”

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姚汝能怎麽也沒想到,這家夥為了貪圖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張小敬道:“這是唯一能爭取到葛老合作的辦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處,腦子裏浮現出臨走前李泌的叮囑。

李泌在臨行前單獨見過他,一旦他發現張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跡象,要立刻示警,若身處無法示警之地,則親自處斷。姚汝能覺得,張小敬現在已顯露出了馬腳。他根本不相信,對付一個賊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問題,必須在他出賣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張小敬一看他要動手,先飛起一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獨眼中殺意橫生:“老實待著!”姚汝能掙紮了一下,居然沒爬起來,可見這一腳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眼中卻怒火中燒。

靠出賣官府暗樁來換取情報,簡直就是無恥之至!姚汝能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質問:“為什麽要出賣自己人?”

張小敬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聽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價。”

“為達目的,難道連做人的底線和道義都不要了?”姚汝能覺得這說辭荒謬絕倫。

“我隻關心長安這幾十萬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臉色漲紅,他辯解道:“你這是強詞奪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若這些賊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惡之事,呃,比如謀逆天子,難道你也答應?”

張小敬微微點了點頭:“一人之命,自然不及萬眾之命。”

麵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簡直驚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後背“砰”的一聲重重撞在牆邊。張小敬的獨眼幾乎貼在鼻尖,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響起:

“聽著,現在距離長安城毀滅隻剩三個時辰,我們還沒摸到突厥人的邊。你不幫忙就給我滾!”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別裝了,你根本不關心長安的安危。你是個死囚犯,你一定做錯了事,你恨朝廷!”張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線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裏麵深藏著嘲諷與哀傷。

“沒錯,我恨這個朝廷,可隻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時,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進來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紀也不同,皆是短襖白衫。姚汝能認出其中幾個麵孔,都是賭場裏見過的。葛老讓他們站成一排,然後對張小敬做了個手勢。

姚汝能渾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語,也知道葛老是什麽意思。沒想到這位昆侖奴這麽狠,非但要讓張小敬說出暗樁的名字,還要讓他當麵指出。接下來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讓張小敬親手殺死這暗樁,才算完成協議——這叫投名狀。

姚汝能緊張地看向張小敬,正要開口質問,忽然脖頸被後者猛切了一下,登時昏了過去。

葛老嗬嗬一笑:“你還挺心疼這個小官鷂子的,他和你當年挺像。”張小敬沒有接這話,而是走過去,對那二十幾人掃視一圈。

張小敬臉頰的肌肉,在微微**。即使是死囚犯,幫著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他的手臂緩緩抬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卻也沒否認。

“嗬嗬,他們就喜歡這麽幹。”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認人,隻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力。隻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情報,然後背負著猜疑去追查突厥凶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裏變得非常安靜,隻有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泣。張小敬站在陰影裏,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裏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麽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光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後伸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愛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腿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色,急忙一個騰跳朝後退去。張小敬起身驟然出手,刀光一閃,切過那人咽喉。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軟軟倒在地上,氣絕身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裏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裏,雙腿瑟瑟發抖。

“嘖嘖,有點後悔,不該讓你親自動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若是落在我們手裏,隻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著臉,又舉起刀來。賭場的乞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才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為了錢,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麵前。乞頭不知所措,抬頭望去,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齊根斬斷,鮮血狂流不止。

全場鴉雀無聲,隻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為了大局,我並不後悔。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所以斷指為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賣了就賣了,至於這麽自責嗎?”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裏掏出一方絹布,單手去裹傷口。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麽反應,急忙起身殷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熟路,從前在公門時沒少給張頭療傷。傷口處置好後,張小敬撩起袍角,擦幹淨刀上的血跡,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情痛苦而猙獰:

“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身上湧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為之啞然。後者動動嘴唇,終究沒再說什麽嘲諷的話。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裏,眼前一男一女緊縛著。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來回在兩人身上巡視,然後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於龍波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瞳兒猛然抬起頭,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望,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女人身上鞭痕累累,顯然不知打過多少次了,拷打對她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情,放你走。”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絕不獨行!”

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身前。男子抬起頭,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我跟他殉情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隻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但記住,隻能選一個。”

說完之後,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著。男子先是驚疑,然後是驚喜,嘴裏反複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張小敬忽然把身子湊過去,耳朵貼近他,然後點了點頭。

“好。”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著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麽都沒說啊。可話到嘴邊,突然猶豫了起來。他試探著挪動幾步,看那幾個凶神都沒動作,然後眼底流瀉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用袖口掩麵,急忙朝著出口慌張跑去。

等到他走遠之後,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麵前,她呆呆地看著地上斷成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他根本什麽都沒說!”瞳兒忽然抬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麽,要看他做了什麽。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腿?”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姚汝能麵露不忍,把頭轉去一旁。張小敬隻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望。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麽?

張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兒的下巴:“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她沒再拒絕,她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根據她的交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裏,就選了她,從此一直沒換過人。這個人話很少,從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行房時候都不怎麽出聲。他數次帶她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處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她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龍波隻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誰。

張小敬轉身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虐狂,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著她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於開口道:“張都尉,這樣欺辱一個弱女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麽?”他如鯁在喉,不說出來實在難受。張小敬抬起頭,眼中盡是嘲諷:“哦,你是說,讓她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聲,答不上來。類似的案子他接觸過,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你若覺得可憐,把她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點麵紅耳赤,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嘴。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裏,就立刻上報靖安司,張小敬的行為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隱隱作痛,這非常難受,但至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裏,沒什麽比敏銳的感覺更重要。

他此時正站在一處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視著一列車隊緩緩駛入。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四麵掛著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裏裝載的貨物相當重。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無論轅馬還是車夫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插著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於蘇記車馬行。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身上的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托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膽。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入棧,他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物隻能運入東西二市,再分運出去。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根本進不去。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入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為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根本不以為怪。

接下來,隻要跟受貨方點完貨物,討張割單,事就算完了。腳總已經想好了下午的計劃:找個堂子好好泡泡,舒鬆下身子,再去西市給婆娘買點胡貨,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漿,尋個高處,邊喝邊看燈會,完美的一天!

腳總環顧四周,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這裏的主事人。他湊過去滿臉堆笑:“這位大郎,幸不辱命,貨物一件不少,時間也剛剛好。”然後遞去一束卷好的薄荷葉,這是行車提神用的,隻在江淮有產。

曹破延卻根本不接,麵無表情地說:“進城之時,可有阻礙?”

這類大宗貨物入長安城,城門監都要審核入冊,才予放行。但是貨多吏少,經常一審就是幾天時間。蘇記車馬行常年走貨,跟城門監關係很好,可以縮短報關時間——這是他們敢走長安一線的依仗。

聽到他問起,腳總一拍胸脯,得意揚揚:“我們有熟人打點,全無問題。辰時報關,不到兩個時辰就放行了。手續都在這兒呢,一樣不少。”

說完他把一摞文書遞給曹破延,曹破延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又問道:

“他們查驗貨物了嗎?”

那腳總賠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則這個可免不了。不過全程我都盯著呢,他們隻抽查了其中兩件,拿長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話說回來,您運的這玩意,一不違禁二不逾製,能出啥問題?您也是擔心過甚……”

曹破延無意聽他囉唆,單手做了個手勢:“交卸吧。”

腳總熱臉貼了冷屁股,也不再殷勤搭話。他轉身過去,發出指令,車夫們嗬斥著馬匹,把馬車倒轉過來,車尾對準宅邸入口緩緩倒退。

這裏已經被改造成一個簡易的貨棧,有一個抬高的卸貨平台。那些馬車停得非常漂亮,尾門和平台邊緣貼得很緊,幾乎沒有任何空隙。裏麵的夥計們圍攏上來,把尾門打開,每一輛車裏都擺著十個柏木大桶,底下鋪著三指寬的茅草。他們搭了幾塊長木板,把木桶一個一個滾下來。腳總注意到,這些夥計都是胡人麵孔,一個唐人都沒有。

不過他沒留意的是,有幾個夥計走到貨棧入口,把大門給閂上了。

柏木大桶一個個被卸到平台。曹破延走到一個木桶前,撬開桶頂塞子,伸進去一把匕首攪動,然後拎起來看刀刃上的油漬。查過幾桶之後,曹破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批貨沒有任何問題,上等品質,包裝得也緊,沿途沒有任何灑漏。

這些可悲的車夫以為自己運送的是普通貨物,卻不知道那是“偉大”的闕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問腳總道:“你進城之後,直接來的這裏?”

“那當然,我們絕不會耽擱客人的時間。”

“那麽,長安城裏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們抵達?”

“不會,得為客人保密嘛。等跟您交卸完,收了尾款,我們才去牙行交差。”

下一個瞬間,曹破延把滴著油的匕首直接捅進了腳總的胸口,還轉了轉手柄。腳總踉蹌著倒退了幾步,扭動脖子企圖往外爬去。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眼,是其他車夫慘遭屠戮的血腥景象。

這是一次迅速而安靜的屠殺,轉瞬間就完成了。這些風塵仆仆的車夫連休息都沒顧上,就慘死在馬車旁,整個車隊無一人幸免。

喧囂很快結束,貨棧再度恢複了平靜。這場小小的騷亂,沒有驚動任何人。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夥計,把蘇記的馬車和轅馬拆開來,塗掉馬屁股上的烙印,撤掉號旗,把一切屬於蘇記的痕跡抹除掉。

這時貨棧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曹破延眉頭一皺,走過去,隔著門板上的孔往外看。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男子,披著一件破舊的雜色鬥篷,頭上的襆頭破舊不堪,露出裏麵的頭巾。三輔的普通民眾,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裝束。

“草原的青駿會奔向何方?”曹破延隔著門板,用突厥話問。

“弓鏑所指,便是馬頭所向。”來人回答,聲音尖細得像個女子。

暗號對上了,曹破延拉開門閂,放他進來。來人把鬥篷掀開,露出一張枯瘦麵孔,還有一個尖削的鷹鉤鼻。

“我是龍波。”他咧開嘴,笑得一臉燦爛。

曹破延眉頭一皺,他先前沒見過龍波,隻知道他來自龜茲,潛伏於長安,包括這個偏僻貨棧和萬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事實上,龍波是右殺貴人找來的,曹破延對他一無所知。

但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唐人。

“我需要能證明你身份的信物。”曹破延緊握著匕首,充滿警惕。

龍波忽然蹲下身子,曹破延猛然後退了一步,雙眼凶光大盛。龍波笑了笑:“呦,幹嗎一驚一乍的,我還能把你給吃了?”說著他把左腳的一隻軟底厚靴脫下來,哢嚓一下掰開鞋底,從裏麵掏出一包黃澄澄的厚紙。

為了防潮,這紙被油浸泡過,摸在手裏滑膩膩的。曹破延小心地展開一看,果然是長安坊圖,裏麵標記十分詳細,諸坊街角、武侯鋪、牌樓、軍營、公廨、望樓、橋梁,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戶府邸都有收錄。長安全景,一目了然。

這份坊圖本是西府金銀鋪私造,然後被狼衛帶到懷遠坊祆祠,龍波趁亂取走。既然能拿出坊圖,必是龍波本人無疑。

曹破延捏著坊圖一角,心中百感交集。為了這玩意,他足足損失了十五名精銳部下。如今坊圖已到,右殺貴人的九連環,終於套上了最後一枚銅扣。

“為了這張破玩意,我可是再也無法在長安立足,右殺貴人可得多加點錢才成。”龍波抱怨道。

一聽這話,曹破延眉頭一皺:“靖安司找到你了?”

“現在恐怕半個長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狀元都沒這待遇。”龍波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得意。

曹破延臉上陰雲轉盛:“那你經手的那些宅子和這個貨棧,會不會被他們查到?”

龍波歪了歪腦袋:“這些地方,都是我通過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訂的,住處也沒留下任何憑據。除非他們是神仙,否則不可能發現——哎?還愣著幹嗎?快讓我進去呀。”龍波催促。曹破延這才拋開紛亂的思緒,閃身讓他進來,然後把門重新關好。

龍波進了院子,看到一地的屍體,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他毫不驚訝,反而東張西望:“這麽說,延州府的貨已經送到了?”

“已經順利入庫。該處理的人,也都處理幹淨了。”

“嘖嘖。這些車夫太可憐了,真是千裏送死。”龍波一邊絮叨著,一邊走到貨棧平台前,拍了拍碩大的柏木桶,“這裏裝的,就是你們說的闕勒霍多的魂魄啊,那麽闕勒霍多的肉身呢?”

曹破延很不滿意他的輕佻,勉強回答:“竹器鋪那邊已準備好了。等到車隊改裝完畢,我就把肉身接到這裏。到時候,就得靠你來完成最後一步組裝工作了。”

說來諷刺,闕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憤怒,可隻有龍波這個龜茲匠師,才懂得怎麽把它們組裝起來。

龍波踱著步轉了幾圈,像吟誦歌謠似的:“魂魄肉身合二為一之時,偉大的闕勒霍多就會複活。這坊圖會指引它毀滅整個長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撲哧”樂了一聲,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們突厥可汗起的代號,可真逗!”

曹破延嘴角一抽,覺得大汗受到了侮辱。他捏緊匕首,右腿微屈,做出隨時可能突擊的姿勢,決定給這個家夥一點教訓。龍波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俯身下去,仿佛要閃避他的刺殺。曹破延身子一晃,肌肉緊繃,幾乎以為自己的企圖被看破了。

好在龍波隻是想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這是一個精致的描金絲綢小算袋,應該是腳總掙紮時掉落的。算袋裏擺著十幾束卷成了柱狀的薄荷葉。龍波的三角眼放出光亮,拿起一束丟進嘴裏,嚼了幾下,鼻孔裏噴出愜意的哼聲。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誡自己,暫時不要節外生枝。

龍波嘴裏不停地嚼動著薄荷葉,漆黑的瞳孔裏閃出光芒:“肉身什麽時候運過來?”

“一刻之內車隊出發,半個時辰回來。希望你在兩個時辰之內完成最後的組裝。”

龍波環顧四周:“貨棧裏幹活的人有點少啊,麻格兒他們呢?”

“我隻是奉命行事,他們在哪兒,你去問右殺貴人吧。”曹破延冷笑道。

龍波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事不宜遲,把工具和原料都備出來,我要開始組裝了。”他抖了抖手腕,嘴裏一刻不停地嚼著。

太平坊位於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對著皇城含光門,距離皇城內的官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實際寺內,有一所號稱“京城最妙”的淨土院。院內塔幢林立,竹林間還有一百零八尊善業泥佛像,可謂禪意盎然。

此時在竹林幽深處的一間翹簷小亭裏,兩個人並肩而立,一人身著青衫白巾,是剛離開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卻披朱佩紫,貴氣衝天。若有第三人在側,立刻便能認出來,這個瘦臉貴人正是當朝太子李亨。兩個人憑欄遠眺,似乎在一同鑒賞外麵的禪林意境,可口中的話卻和佛理半點不沾。

“這麽說,真是你逼走賀監的?”李亨的年紀與李泌相仿,臉上憂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態度卻很強硬:“正是。正如臣剛才所言,賀監不走,突厥難除。這件事,臣沒做錯。”李亨指了指頭頂,歎道:“賀監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擋,我等才能從容對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夠騰挪,若趕上風雨大作,如之奈何?——長源,你這事辦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裏顧得上風雨?”李泌一句就頂了回去。這個態度讓李亨略顯尷尬,他幾次想沉下臉訓斥一下,可話到嘴邊,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來。

他和李泌之間,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東宮陪讀,兩人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交誼深厚,無話不說。可惜李泌才幹雖高,卻一心向道,對仕途興趣不大。這次組建靖安司,李亨遊說了好半天,才勸動李泌下山幫他。

李泌對李亨講話,從來不假辭色。李亨知道他的脾氣,隻好擺擺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哎,讓我怎麽說你好,去把賀監請回來吧?”

“不去,沒那個時間。”李泌沉著臉,“現在距離燈會還有三個時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無眉目。若不是顧慮殿下多心,我本來連淨土院都不該來。”

李亨“嘖”了一聲,拍拍他的背:“我不會多心。隻是……呃,怎麽說呢。賀監是定盤星,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會大不一樣。”

早在天寶三年間,賀知章就被選為太子的師傅,教授讀書。兩人有二十多年的師徒情誼,李亨與賀知章的親厚,並不比他和李泌的關係遜色。

賀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極有地位,當初李亨請他來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懾群小,讓李泌安心做事。沒料到這兩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謙和清靜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賀知章……他這一走,局麵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裏最重要的一張牌,萬一被政敵抓住把柄,事情可就嚴重了。

他一無後宮庇護,二無外鎮呼應,三不敢結交近臣。連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稱為心腹的,都隻有李泌一個。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從來不是那麽容易當的……”李亨苦澀地抱怨。

“殿下畏懼朝中議論,難道就不畏懼陛下嗎?”李泌輕輕說了一句。

李亨的臉色“唰”地變了,這,這是什麽話?

李泌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將長安城防交給殿下處置。這是什麽道理?”李亨登時沉默不語。

天子對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廢,後有三庶之禍。李亨做了太子以後,連東宮都不進。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許太子組建靖安司,權柄淩駕諸署之上,把整個長安交托出去,顯然是存了試探之心。

這既是試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試探太子的能力。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徹,賀知章也看得透徹。不過兩人的思路卻大不相同。賀知章是寧可事情不做好,用心要擺正;李泌則恰好相反,盡量辦好事,寧可得罪人。

“距離政敵發難,也許是三天。但距離突厥人動手,隻有三個時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錯重點。若長安無恙,陛下龍顏大悅,殿下的地位穩如泰山;若是長安保不住……”他語氣放緩,把神情一收,“嗯,就沒有什麽然後了。”

李亨被這語氣嚇到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賀監也要捉賊,你也要捉賊,你們難道就不能和衷共濟?”

“不能,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須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塵一甩,清冷的語氣裏多了一分埋怨,“臣臨俗世,破道心,汲汲於這些繁劇的庶務,難道殿下以為我是在爭權奪利嗎?”

“瞎說!我可沒這麽想過。”李亨連忙辯解。

李泌沒作聲。他仰起頭來,視線越過亭子的簷角,看向天空,忽然歎了一口氣。

李亨一陣苦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是懷疑啊,隻是這變化有點亂,不得不小心從事……唉,算了算了,賀監既然已經病退,這事就暫且如此吧。”他還想再叮囑幾句,李泌卻一拱手:“時辰已到,臣必須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麽還需要我做什麽?”

“在這三個時辰內,殿下需要堅定地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做的每一個決策。沒有質疑和討論的時間,必須完全按照臣的規矩來。”

“長源的規矩?是什麽?”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講任何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