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印刷術,便是通過觀察,將別的事物複刻出來,觀察得越細致,能複刻得越詳細。
甚至能從表麵到內在,從口眼耳鼻舌身意,到喜怒哀樂貪嗔癡。
這個小姑娘,她觀察了好幾年,早就深深烙印在了鏡子裏。
鏡子外的謝潔姝不在了,鏡子裏的謝潔姝走了出來,她本是無口無相無心的僵屍影子,但是這一天起,她忽然有了樣子。
有了她的情緒,有了想做的事情,有了害怕的東西,有了喜歡吃的食物,有了討厭的人,有了愛看的電視劇,有了喜歡的明星,有了想買的衣服。
她的‘媽媽’一把抱住了自己,哭聲將一切聲音掩蓋下去。
謝潔姝把臉貼在她身上,一遍遍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
然後自己也哭了。
從鏡子裏出來的謝潔姝,就像那天失足落海後彌留之際,看著海平麵離自己越來越遠,氤氳光線扭曲暈染,浪潮洶湧的海麵和身邊深海的死寂,身體隻感受到下沉的事實,隻是失去意識時,發現自己忽然又站在了那家超市裏。
父母帶她去了醫院,檢查什麽也檢查不出來,呆了半個月她便出院了。
她按照謝潔姝的人生軌跡,在她的生命線斷掉之後,再一次給她接了回去。
此後又以謝潔姝的身份生活了六年。
風無理似懂非懂點點頭,現在麵前這個,不僅是王西樓的影子了。
王西樓坐在旁邊沙發,低頭給蘋果削皮,她刀功很好,削出來的皮隻有薄薄一層,且寬度都一致,取下來好長一條蘋果皮,果肉血寶剔透,王大娘削好後把刀放在茶幾上,雙手抓住蘋果頭尾兩端——發力!
沒掰開。
斜著眼看那邊兩人,見沒注意自己,有些不信邪再來一遍,默默吸一口氣——發力!
然後一臉什麽也沒發生,默默去拿刀切開。
風無理明白了。
她說不能跟他們回去,是因為現在在他們麵前的,已經很難說是王西樓的影子泄節樞,還是那個六年前淹死的小姑娘。
更像是那個小姑娘,借助了王西樓的靈纏,又活了一次。
“有種主人格被自己製造出來的副人格占據的感覺。”風無理評價道。
王西樓把蘋果遞給他。
“我也要。”謝潔姝道。
他把手中蘋果遞了給金發少女,對方伸手接過後,點點頭:“看過丹尼爾凱斯的《24個比利》嗎?”
風無理一臉茫然,沒想到這個影子那麽有文化呢,看了一眼旁邊吃著蘋果的王西樓,她眼裏滿是清澈,擦了擦手把手機掏出來玩,還問:“唉?家裏WiFi密碼多少,我這萬能鑰匙破解不了。”
“手機拿來,我給你連。”
“你這指甲好看哦。”
“我自己做的。”
“那麽厲害?”
“要不要給你做個?”
她認真想了想:“算了,平時幹活不方便。”
“可以中指不塗。”她講汙段子也能麵不改色。
王西樓沒想明白,風無理扯開話題說:“沒看過,這本書怎麽了嗎?”
“這書就是講一個具有人格分裂的人生活,這個人因為具有多重人格,所以生活混亂,無序,摸不著頭腦,但是我不同,如果非要說成多重人格,那我本來的人格不具備欲望和好惡,所以她完全影響不了現在謝潔姝的人格。”
風無理明白了。
現在更像是那個已經死去的謝潔姝小姑娘,‘占據’王西樓的這道影子,在世界活動著。
或者說一個鮮活的,立體的,擁有有別於王西樓的喜怒哀樂,具有獨立人格的小姑娘,成為了王西樓的一道影子。
“真的不跟我們回去了?”王西樓問。
她笑得很愜意,“不了,我很享受現在的生活,或許等這幅軀體老死了,我會回去的。”
“你還會老死?”風無理問。
“會,和魍魎那種隻是因為自己屬於無定形的影子不一樣,她最多改變自己外貌,我這個靈纏能複刻任何靈的軌跡,世間萬物都是靈組成,所以我是從本質上複刻,隻要觀察足夠,我甚至能成為一朵花,成為一棵樹,成為一塊路邊頑石,甚至知道這塊石頭過去幾千幾萬的經曆。”
“難怪,王西樓也察覺不出你是影子,我也沒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絲普通人以外的靈纏波動。”
她看著自己的手,道:“現在這幅軀體,完完全全就是普通人類,所以我能生長,能衰老,甚至還每個月有大姨媽,還能生孩子……”
說到這裏,謝潔姝臉上帶著明顯嫌棄看向王西樓:“不過受某個戀愛腦影響,我大概率不會結婚生子。”
“哦?這話意思是,你也喜歡我?”這句話多少有點不要臉。
“算是主人格唯一影響。”這是她分析出來的結果。
站在她的角度而言,大概便是本來生活得好好的,一次失足落水後,忽然加載了一個名為王西樓的個人記憶,而且時不時會有一股熱烈的悸動。
當然從本質上,其實是泄節樞加載了這個落水女子的記憶,隻是泄節樞感情表達幾乎為零,所以表現為現在的模樣。
“也行吧,那你在這裏照顧好自己。”王西樓吃完蘋果,將果核扔垃圾桶,她倒不強求影子們回不回去,反正她要到的人在找第一個影子時就找到了。
風無理也說,“那你欠我的錢也不能不還了,畢竟你覺得自己不是王西樓了。”
金發美少女明顯麵容一絲絲僵硬,但也很快恢複自然:“當然,我賺到錢就還你們。”
“行了行了,師父上個廁所,回去叫酒店那幾個起床,都快九點了。”王大娘拍拍屁股起來。
忽然風無理又想到什麽,問:“對了,剛聽你和你同學說話時,你也是今年應屆生吧?考得怎麽樣?”
謝潔姝點點頭,眼底有不小的驕傲,又變作些許雲淡風輕,挺了挺不存在的胸脯:“考得還行吧。”
風無理哦了一聲,問:“是嗎,要不要和我一起報北大。”
“……也,也沒有那麽好。”
“那你打算報哪裏?”
“……你不再考慮一下湘大嗎?”
風無理笑了,說到底她剛剛說那麽多,隻是想強調自己現在是個有獨立思想的人,是個有別於王西樓的新個體。
但是說她完全不受王西樓的影響嗎,那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