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生所居住的這座公園並沒有名字。

因為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它隻是一個社區內的大型綠化帶。

中間穿插著幾條小路,再加上一些健身器材和娛樂設施,便構成了這座公園的全部。

不過在許多年前,這裏應當並不是公園。甚至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就連附近的社區都還沒有新建。

薑生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呢?

因為它“吃掉”的那個靈體,還有它獲得的那一小段記憶,便是屬於一個在這裏度過了一生的老人的。

雖然剛剛接觸到了一些,足以顛覆它原有的世界觀的概念。

但是薑生的驚愕,卻早已在它消化靈魂的那段時間中,隨著陌生記憶的湧入而逐漸散去了。

畢竟它本就是一個極其擅長適應環境的家夥。

處變不驚,大概就是它最值得叫旁人稱道的本領。

邁動著稍微有些控製不好力度的步伐,走到了公園右側的大樹下。

現在的薑生,準備幫老人的靈魂實現他的願望。

薑生是一個信奉一報還一報的人(或者說貓),所以它很少會平白無故地接受他人的給予。

雖然中間的過程有些離奇,但無論怎麽說,眼下的它都已經得到了老人的“遺物”。

故而在它的眼中,自己就有理由去償還一些報答。

方式便在於老人的執念,那個令他死後,也不能安心離開人世的原因。

如此想著,薑生蹲坐在大樹的下方找準了位置,接著用自己的爪子挖起了樹根旁的泥土。

相較於狗來說,貓低頭挖洞的情形似乎並不多見。

這或許是出於它們對優雅的矜持,所以不喜歡在人前展露那種泥腿子的作態,又或許是出於它們的生活習性。

不過這並不代表著它們就不擅長挖洞了。

事實上,貓科動物的腳爪結構,通常都要比犬科動物的複雜許多,而且更加鋒利。

表現在挖洞這一件事上,它們的工作效率其實並不低於犬科,甚至還要高上一點,隻是在體力等方麵要遜色幾分罷了。

譬如說此刻,不過是用了幾分鍾的時間,薑生就已經把大半個腦袋都埋入了泥土下麵。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東西應該就在這附近。

回想著自己剛剛得到的記憶,薑生把地上的草皮成片翻起,一捧捧泥土被它拋在身後,慢慢堆積成了“小山”的模樣。

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性格惡劣的野貓,在大肆地搗亂一般,要是讓社區的管理人員見到了這一幕,估計能氣得直接把薑生抓去絕育。

畢竟要漂亮地維護好一片草坪,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何況薑生挖的還是一棵百年老樹的樹根。

這東西的年紀比整座社區都老,幾乎可以說是周邊一帶的地標。

它要是被挖壞了,把薑生的幾斤肉全賣了也賠不起。

然而現在是夜裏,四下根本沒半個人影,所以也沒有誰可以阻止薑生的胡作非為。

專心致誌地翻找著自己想要的東西,薑生的腦海裏,再次掠過了一些不算清晰的畫麵。

而這些畫麵,隨後則恰到好處的重組拚接,連成了一段跨越多年的往事。

……

高山是在八歲那年,認識夏子的。

他們的名字都很特別,而且家住得很近,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朋友。

小學時,高山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捉弄夏子。這大概是所有小男生的通病,喜歡對自己在意的人惡作劇,並希望借此引起別人的注意。

由於是直升的關係,初中他們上的也是一所學校。也是從那時起,班裏開始傳起了他們的“緋聞”。孩子嘛,總是喜歡模仿成人社會的行為,卻又難免顯得有些幼稚。

高中,高山和夏子確定了關係。從情竇初開到表露心意,一切都無甚波瀾,仿佛命中注定。煙火大會上,女孩的側臉成了高山最美的記憶。

大學,兩人並未離開這座城市。他們報考的都是本地院校,似乎對陌生的遠方沒有任何的好奇,隻想珍惜眼前的一點一滴。畢業以後,高山在兩人相識的大樹下,同夏子求了婚。對於大多數的情侶來說,他們之間少了一點浪漫,多了一點溫馨。

不過在結婚的前一天,高山卻決定去做一件足夠浪漫的事。

他一口氣買了兩枚戒指。

一枚準備在婚禮上送給夏子,另一枚埋在大樹下,打算等兩人老了以後再一起取出來。

那時,高山會向夏子重新求一次婚,求她下輩子再嫁給自己。

人近中年,由於城市規劃,附近要新建社區。高山站在自己埋戒指的大樹下,說什麽也不讓工人們砍,一連站了幾天幾夜。工人們急著動工,沒有辦法,隻能把這一片劃作了綠化帶,放過了老樹。

等到退休,高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他想要找回戒指,可他卻突然得了阿爾茲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癡呆症。

從那時起,高山的記憶就變得混沌了起來,日子也過得渾渾噩噩的。

他像是什麽都不記得了,隻會在夏子陪著他散步時,徘徊在老樹下久久不肯離開。

有時夏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為什麽會這麽喜歡這棵老樹。但是看著老樹,她偶爾也會想起兩人過去的經曆,然後一陣唏噓。

臨終前,高山重病纏身。

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片刻,他的腦海清明了些許。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記起了自己此生,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沒有完成。

可惜,那時的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於是高山凝聚了靈魂,他舍不得,也不想就這樣放手。

他徘徊在大樹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似乎是有記憶的,又似乎什麽都忘了。

沒有神智的靈魂,隻懂得斷斷續續地,反複呢喃著一句話:

阿夏,下輩子,你願意再嫁給我嗎?

……

當薑生從翻開的泥土間,找到一個老舊的首飾盒時,時間已經臨近深夜。

月亮掛在枝頭,被烏雲遮掩著,像是也有了睡意。

所幸作為一隻夜貓子,薑生尚不至於在這個時段犯困,夜色也影響不到它的視力。

所以它才能在天亮之前找到這麽一個不大的盒子,甚至還有餘力去填平自己挖開的土坑。

幾十年的歲月足以改變太多的東西。

幸運的是,高山當年埋下的是一枚金戒指。

因此,即使外麵的錦盒已經腐朽,其內部的飾品也仍然精美如舊,在月色的照耀下閃爍著動人的光澤。

並不嫌棄地用嘴巴叼住了盒子,薑生靈巧地跳上了公園的長椅。繼而翹著尾巴,抖落了身上的土塊。

隨後它又轉過頭,看向了剛剛被自己用爪子打開的方盒。

隻見那枚戒指,正安靜地躺在破爛的織布間。

無聲無息,仿佛隻是沉默地見證著,一段未被時間改變的感情。

錦盒的裏麵還嵌著一塊鐵片,上麵刻著幾句文字,大概是因為鍍金的關係,所以尚且能夠勉強看清。

那是高山至今都沒有得到答複的請求,或許也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放心吧……

輕輕地用前爪將首飾盒重新蓋上,薑生一邊整理著毛發,一邊望向了老人記憶中家的方向。

這份心意,我會幫你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