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趕來的時候,便是這麽副劍拔弩張的陣勢,連六月裏的烈日都照作了背景色。
尤其是這兩人腳前還是一片碧綠清澈的湖。
而且是無任何圍欄的湖,再加上午時落了小雨,順沿的邊上都是潮濕的。
蘇雨倒吸了口氣,猛地停了下來,又被沒來得及刹得住腳的蘇三三撞得向前衝了幾步才停下。
她仰頭看向寧宴。這兩人挨得太近了,又處在這麽個位置。
這可是事故高發場景配置啊!
“別掉下去一個吧。”
訕笑著嘀咕的聲音未盡,前頭同寧宴靠在一處的藍衣少年便落了湖。
蘇雨瞳孔微微睜大,“他該不會還不會水吧?”
“小姐,我猜應當是!”
蘇三三抱劍幾步輕功運到了湖邊,望了眼湖中撲騰著的程伊,扯著嗓子高聲向遠處的蘇雨匯報去。
“那還不叫人來救啊!”
這糟心事。
好不容易睡了個好覺,蘇雨又覺著腦邊抽抽得疼了。都是未婚夫婿怎麽一上來就整這出宅鬥經典橋段了。
【恭喜寧總解鎖情敵模式,據檢測蘇小姐目前對程伊對初遇好感度顯然高於對您的初遇好感度,請寧總加油哦。】
【可以閉嘴了。】
耳邊清淨了。寧宴冷眼瞧向水裏被蘇三三叫人拖起的程伊,素白的麵上漸漸添了肅然,眸中顏色沉沉。
他隻不過是撇開這人想要靠近的手,怎麽這一下人就下去了。還當著遠處蘇雨的麵落下去的,做這些勾當也不嫌丟了臉麵。
“寧,咳。”
蘇雨叫到一半,恍惚想起睡著前寧宴醉酒哄她喚名字,原本還能叫兩句寧兄,這下倒是讓她不知道叫什麽了。
她越過侍從半蹲著察探伏在地上咳水的程伊,見他還能哭喪著臉緊抱著蘇三三的胳膊不放,心裏才安定了。
地上滿是浮萍水漬,蘇雨剛想拿肩上的薄衫替程伊蓋蓋,眼前就多了道羽白色的外袍,衣擺金絲勾邊墨竹,不用瞧也知道這是寧宴的東西。
看上去就貴得很,她這件便宜。
程伊擰著袖口的水珠,接過蘇雨外衫的時候杏眼都是彎著的,靈動又青澀,活脫脫畫紙上的少年仙童。
“多謝蘇姐姐。”
隻不過這仙子幾次三番瞄向凝著神情的寧宴,欲言又止的樣子惹得蘇雨心中陣陣顫。
就當蘇雨以為他要說些什麽時,他又閉了嘴。
蘇雨連忙上手替他裹了裹,便差人將他先送回了原先準備給他的合蓮院。
“是蘇雨照顧不周,讓程公子受驚了,先回去休憩會。”
小公子點頭站起,跟著侍從走時又回頭拉住了蘇雨的手,隻不過瞬間又鬆了開。
“我在東廚做了糕點給蘇姐姐。”
“好,我待會再嚐。”
蘇雨溫聲應允,又耐心多向後麵跟著的侍從提了幾句,才卸了口氣轉身問向寧宴。
“寧宴兄,你沒事吧。”
程伊瞧上去身子骨硬朗,寧宴可比不得,要是真落水得是他,那可真是要費腦袋了。
“有事。”
蘇姐姐,蘇姐姐。
一口一個,見著程伊怕是連魂都丟了,還親自用她的外袍替他遮冷。
寧宴心下委屈,但卻不舍得擺麵子。隻好搓紅了眼尾,低頭望著蘇雨。
“剛才事發突然,我也不曉得他怎麽掉下去的。”
幸虧這小子沒說出些亂七八糟的話,不然他指定是要多踹幾腳的。
“我做了甜粥,叫人一同送到你院子去吧。”
“我先回去了。”
這一連串的話說得蘇雨都沒機會回應,隻愣怔地瞧著白色的身影漸行漸遠。
明明語氣平淡卻偏叫人品出陣黯然的意味。
*
寧宴原本想著總歸近水樓台先得月,再三碰壁後才知道,人家就差直接偷了家了。
蘇雨每每有空閑,程伊就立馬逮著人就往外邊跑,不是酒樓便是美食小店。
這位公子也太能吃了些,這一天的量都頂得上寧宴幾日的份了。
“蘇姐姐,你怎麽不吃?這鬆鼠鱖魚肉質鮮嫩酸甜,就是火候差了點,其他倒還可以。”
桌台上擺了一桌品相極佳的菜肴,連裝飾的雕花蘿卜技藝複雜。
這可是城中數一數二的酒樓了,他還挑剔得這麽起勁。
蘇雨敷衍地伸筷夾了塊魚肉,沒品出他所說的東西,全是金錢的味道。
太貴了。
小公子眉目凝著,品菜時怕是比在學堂小考還認真,瞧上去不像是有心思的人。
蘇雨端起手邊的花茶,輕吹開表層的茶葉,餘光則一直暗暗打量著程伊。
“程公子在府上住得可還習慣?”
細嚼著另一道糖糕的人頓了下來,擦拭了一番嘴角的碎屑,分外乖巧地回應。
“極好,多謝蘇姐姐招待。”
“那便好,你初次來第一日便落了水,我還怕你有芥蒂呢。”
程伊原本還靦腆勾著地嘴角微僵,“其實那日是我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
“要是不說些什麽就顯得我不大聰明,話本裏頭都是這麽寫的。”
蘇雨緘默,想起程家家主寄過來的信件,果真如信上說的,這孩子單純又偶爾蠢鈍,同家中人賭氣私逃,無人投奔便來尋了她。
這樣子看上去餓了有些日子了。想著,蘇雨又將麵前的糖糕移向他那邊。
程伊撫著肚子,眼睛溜溜地瞥向窗外繁忙的街道。
“蘇姐姐,我聽說南邊那處戲樓裏的乳酪酥味道甚好。”
蘇雨歎氣。
“去。”
咳,反正程家私下墊了招待費。
隻是等蘇雨到了戲樓下,忙了幾日的腦袋才反應過來,南邊的戲樓不正是寧宴的那處。
這樓裏的人都知道蘇雨將寧宴請了回去,家中有現成的那麽一位絕代佳人,還要來聽別人唱,這未免有些惹人言語了。
於是當門口的小廝瞧見蘇雨和她身後的程伊時,原本隻剩諂媚的眼神都變了。
“蘇家主,您可還是老位置?”
蘇雨頷首頂著一眾人複雜的目光打算上樓,可便有人不長眼沒要腆著臉陰陽怪氣。
“呦,我看這戲子真是沒臉犯賤的物件,這早跟了我多好,瞧在別人那不受待見的。”
那人掛著二郎腿,穿金戴銀的架勢擺得挺足,微不可見的眼睛不屑地眯向蘇雨。
“要我說啊,這要往前幾朝,像這種人還能站著說話,真是笑話。”
這人聲音洪亮,擺明了是故意讓蘇雨聽見的,話裏話外都是一股子嘲諷的意味。
如今寧宴算是受蘇雨庇護,他這話中指桑罵槐之意鮮明,就差沒說出蘇雨身為女子活該低人一等。
蘇雨麵色沉沉,黝黑的瞳孔直盯著坐在廳中的人,挑了挑眉。
蘇家向來與城中商賈交好,這與外城聯誼也是輪著來辦的,其中宴請的商賈名冊蘇雨都一一核對過,隻將那幾位不入流的剔除了,省的鬧出笑話折損了洛城的名聲。
而此人正是被劃除的秦家家主,頑固不化卻自視甚高,生意不好好做缺斤少兩的勾當倒是經常,洛城多數商賈都同他斷絕了生意往來,如今家業衰敗還愛在外尋花問柳。
這種人,蘇雨連同他說句話都嫌惡心。
況且在絕對的實力麵前,這點惡心便隻剩下可笑了。
趕來的寧管事夾在中間,見蘇雨麵色深沉,直用汗巾在額角擦著鬥大的汗珠。
“寧管事記得下回立個木牌,別什麽汙穢的東西都往戲樓裏牽,也不怕髒了我們家寧老板的地。”
蘇雨隻停頓了瞬,麵容笑意漸深又扶著欄杆踩上一階,話說得越發柔和起來,“寧管事,今日這場勞煩清了人,賬記在我這。”
她揮揮手示意寧管事靠近些,話音在兩人中間傳去。“等清了人,就把秦家主留下。既然秦家主覺著戲樓髒,那就請人帶他走一圈,瞧瞧這樓裏哪處是髒的。”
“是。”
蘇雨前頭的話一出,也算是挑明了寧宴同戲樓都由蘇家罩著。
寧管事望著蘇雨上了樓,才將汗巾攥在手裏,眼角猛地皺紋壘起,低聲吩咐小廝辦了事。
“嘴巴都給我緊點。”
等最後一句說完,小廝們才應聲散去。
隔間終算是清淨了許多。隻是程伊依舊停留在方才,不由得麵露擔憂地瞧向蘇雨。
“蘇姐姐。”
“不怕,秦家落魄至今,這位可是起了不少作用。早有人想借力將他推下,換一個家主便是了。”
蘇雨講得口幹,接過蘇三三端過來的茶,趕忙潤了潤。她狹長的眼尾揚起,視線飄向盯著乳酪酥的蘇三三。
“三三,柳叔。”
“哦。”
蘇三三輕哼了聲,奪過還沒放至桌台上的糕點,衣擺一晃就沒了影。
戲樓吵雜了陣,不久便恢複清淨。
台樁上是張新麵孔,聽久了寧宴唱的曲,這些聽得都覺乏味了。
蘇雨撐手靠在木椅上,一旁安心下來的程伊端著重新上的乳酪酥,指尖夾起一塊細細研究著,一時間倒也寧靜和諧。
耳邊幽幽曲調,聽得蘇雨睡意朦朧,連台上換了個人唱都沒發覺。
怎麽有點像寧宴的聲音,他不是現下該在府裏小憩嗎。
這念頭一出,蘇雨驚得連瞌睡都沒了,恍惚地睜開眼睛瞧向中間的戲台。
熟悉的人扮相豔麗,身段絕佳,唱的還是他們初遇的那一曲。
蘇雨摸向小茶幾,端起茶杯壓了壓驚,耳邊心跳如雷鼓,尤其是身旁還有位茫然不知情的程伊一口一個蘇姐姐,給她分析著戲樓乳酪酥的好壞。
“蘇姐姐?”
您可別叫了。
她都感覺到寧宴的眼刀一劑一劑得往這甩了,夭壽啊。明明什麽事也沒幹,就是帶小孩來寧宴的戲樓聽曲而已。
怎麽有種被抓女幹的意味。
“哎。”
蘇雨站起了身子,雙手張開撐在扶手上,歎息著打算見識下寧宴倒底想幹什麽。
纏綿之音不絕,就當蘇雨以為一曲終了,打算動身下去時,寧宴又開了一曲。
久到飄**在樓中的聲音變得沙啞異常,台上大紅色的身影搖搖欲墜,清冷飄去個眼神,就當著蘇雨的麵生生摔下了台。
“寧宴!”
蘇雨瞳孔瞬時撐大,胸口似被猛地一揪,把迎麵趕回的蘇三三撞得險些砸在地上,腳步慌亂地奔向樓下。
幸好台前這一片圍上了絨布毯,寧宴摔下時稍微墊了墊,但仍舊氣息減弱昏沉得厲害。
蘇雨半蹲在他身側,見他沒磕著頭,隻是身子摔著了才放下心。也不顧零星幾個人的麵,氣得狠拍了他腰際以下的部位幾掌。
脆響的聲音將寧宴醞釀好的詞句都拍散了,驚愕的眸裏逐漸漫起水汽朦朧的羞意。
“不是挺能唱的!”
非搞這出深情虐戀給誰看。
蘇雨伸手打橫抱起了寧宴,原以為要費好些力氣才能抱起,隻是等抱在懷裏才對這人清瘦的程度有了新的概念。
“三三,駕車去醫館!”
馬車走得急,蘇雨怕寧宴再被顛著,手牢牢扣著寧宴的腰肢,按著他縮在了自己懷裏。
寧宴臉側被蘇雨的呼吸吹得輕顫,修長的指節拽著她的衣袖,將臉伏在她肩上藏著。
他平時不這樣,隻是人設問題。
【寧總,恭喜解鎖“作精”榮譽稱號。】
零號係統放出段喝彩音頻,【寧總,請不要拘謹地釋放天性,合理讓蘇小姐心軟。】
【閉嘴。】
這一遭下來,他都擔心惹蘇雨厭煩。
但是他嫉妒。
許是寧宴知道這時候說活指定會被蘇雨懟得狠,從進醫館開始到喝下幾碗赭色的湯藥都安分得不行。
同在台上那副絕豔的樣子,分明不像是一個人。
“喝完了?”蘇雨沉著麵,明明是比寧宴小,周身氣息卻不比寧宴少淩烈些。
“我瞧你挺喜歡登台唱曲的,不如回戲樓好了。”
蘇雨轉身帶著蘇三三離去,連飄起的衣袂都沒被寧宴拉住。
寧宴雙手捧著空了的素碗,愣愣地半坐在床榻邊,垂眸望著碗中殘留下的藥漬出了神。
寧宴,你真是越活越幼稚了。
【寧總別傷心,根據算法蘇小姐會,】
寧宴緩緩搖搖頭,將零號係統靜了音。
人心,真心,即便是如何檢測也是無法真正預測到的。何況她是點點,他這輩子最大的未知數。
不過有句話它說得對,許是他天性中暗藏這部分晦暗,他想極了蘇雨的目光看向他。
“少爺,您?”
寧管事恭敬著站在他身側,年邁的臉上滿是心疼。
“我做錯了事,要在這等她。”
“少爺這次做的過了,但我瞧得出蘇家主還是在意您的。今日在戲樓,蘇家主還出手維護,那秦家家主怕是要換人了。”
“秦家?”
寧宴皺眉聽著寧管事婉婉敘說著方才戲樓中的事,清冷的麵容上生出了幾分暗藏的鋒利。
辱罵蘇雨,他怕是命長。
“活該,既然如此那就再推把力吧。”
醫館外,蘇三三跟在蘇雨身後,小姑娘鼓著臉沒忍住問出了聲。
“小姐,真不管寧公子了?”
“不管了。”那可能嘛,這可是她匹配對象。
她隻是突然想起來,程伊好像被她落在戲樓了,這孩子也沒帶錢,總不能讓人光腳走回去吧。
“去接程公子。”
“哦。”
蘇三三腳尖一點坐上了馬車,沒等蘇雨反應過來就駕車溜走了。
蘇雨扶著額頭隻覺得抽疼,她站在醫館外邊定了半晌,思索了良久才轉了身。
仁園堂內修建了處小竹園,蘇雨在裏頭晃悠了一刻鍾才上了樓。
寧宴還在她出去時那處坐著,連姿勢都未曾變過,他撐著身子靠在牆上,眼眸暗淡,隻見到蘇雨的那一瞬才變得清明。
蘇雨長長舒了口氣,因說不上來的緣故倒底還是沒忍心拋下他。
塌前的木椅被蘇雨拖近坐下,她昂著頭指尖在腿上點著,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這副乖巧的樣子倒讓蘇雨覺得良心受挫了。
“你。”
“愛人者,先愛己。”
“你這樣同威脅我有何區別。”
寧宴腦中一道清澈的童音與現在的重合了,他眸中水霧繚繞,轉而又倏地垂頭。
語氣拘謹又期盼,
“你領我回家好不好?”
“現在不行。”
蘇雨摸了摸鼻尖。馬車自己跑了,她現在都回不去。
可寧宴卻是領會錯了意思,蜷在雙膝上的手拽著底下的衣物,指節越發泛白。
“晚一點可以,等三三來了一起接我們回去。”
衣物在快被扯壞的邊緣鬆了開,寧宴周身的溫度回升,低低應了句“好。”
蘇三三這次回來得慢,等的蘇雨犯困垂頭也沒見人影。
“點點,上床睡吧。”
寧宴走到她身側想把她抱上塌,但蘇雨睡得淺,剛被寧宴抱起就醒了。
不太清醒,蘇雨被放到床塌上時,才訥訥出了聲。
“你居然能抱得動我?”
意識到話裏多少有些質疑,蘇雨又愣住了。
寧宴來時褪去了戲裝,裏頭隻一件素白的衣衫,先下身子單薄地站著,**倒是躺了個身強體壯的她。
對比得過於讓人心酸了。
“我不用躺著,你身子弱要多。”
休息。
不用提醒,寧宴已經躺到她身側了。
醫館的床塌本就窄小,這兩人隻能麵對麵側臥著才容得下。
“你。”
蘇雨想往後躲,隻可惜後麵隻剩下一堵厚實的牆,無路可退。
身側多了個人,周遭溫度都變得熱乎了,這距離近得就差沒貼上了。
在蘇雨拘謹地僵直身子過程中,寧宴已經緩緩閉了眼,將發絲壓在他頭下,安靜地躺著。
“我聽點點的,不鬧。”
他聲音帶了困頓的低沉,傳進蘇雨耳時似是震了震。
寧宴睡得乖順,小扇般的睫羽落下處陰影,不同於程伊的少年稚嫩青澀,寧宴靜得像露水,清澈透亮卻又夾雜了難以瞧見的灰塵。
他好像怪會踩著她的線來招惹她。
蘇雨點在他耳垂的指尖一顫,連嘴角都掛了幾分鮮明的柔意。
“你怎麽這麽討人心疼呢。”
真是,叫人無奈。
作者有話說:
昨天回家好晚了直接累癱,今天補上了!
另外寶兒們端午安康!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