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眠的外婆活了快八十歲, 這還是第一次來上城,看什麽都覺得新奇,時不時向白眠念叨:“當年要不是我同意你餘叔叔把你帶走,你能在這麽大的城市裏讀書, 能找到這麽好的工作嗎?”

白眠低頭吃著勺子裏的麵條, 不冷不淡道:“趕緊吃吧, 吃完我還得回家放東西。”

老太太不知又想到了什麽,突然在桌上拍了一下:“你是不是還在上城買房子了?”

白眠沒有說話, 故意在喝湯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音, 企圖掩蓋住老太太的聲音, 然而老太太根本不為所動, 興致勃勃道:“你要是一直留在咱們鎮上,你能在這麽好的城市裏買房嗎?”

白眠放下手裏的勺子淡淡看了她一眼, “你把蘇城的房子賣了的話, 應該可以。“

老太太一怔。

白眠仿若未聞的拿起紙巾擦了擦嘴道:“吃完了嗎?吃完了, 我就去結賬了。”

老太太臉色微變, “誰,誰跟你說,我在蘇城有房子的?我, 一個老太太,哪裏買得起房。”

白眠也不同她爭辯, 拿起腳邊的行李袋往櫃台走去。

老太太緊緊跟在她的身後。

白眠遞出去一張一百的,收回來兩張一塊的, 老太太頓時急了, “就兩碗麵加點兒炸得凍肉就這麽多錢?”

說完之後, 連忙回到座位上, 把剩下的麵全吃完了,連湯都舍不得浪費,喝得幹幹淨淨。

一旁拿著擦桌布,正準備收拾餐桌的店員,看到這一幕,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白眠早已見怪不怪,等到她出來,才繼續往商場下層走去。

下扶梯的時候,老太太情不自禁握住了白眠的手。

白眠回握著她粗糙的手指,心裏五味雜陳,回想起小時候,媽媽出去工作以後,她也是這樣牽著自己,隻是現在位置顛倒了過來。

唯一不變的是嘴裏抱怨的話從沒停過。

尤其是媽媽活著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媽媽的謾罵,而媽媽總是笑盈盈的,左耳聽右耳出,捂著她的耳朵往外跑,“我們小眠要出去玩啦。”

後來,等白眠稍微懂事以後,經常因為這些事跟她吵架,媽媽反過來安慰她:“你外婆那個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她嘴裏罵我,但是該給我們做得飯,洗得衣服,她一頓也沒少啊,所以對你外婆這個人,你不能看她說了什麽,得看了她做了什麽。”

可是白眠還是不理解。

隔三差五同她吵架,直到母親去世以後,這種情況才緩和下來,因為母親去世時,跟她說的最後是一句話是:“小眠,你要替媽媽照顧外婆哦,因為我走了以後,你們就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

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努力在笑,然而唇角的淚水卻怎麽都擦不幹淨。

白眠也在哭,不明白自己唯一的親人,怎麽能是這樣的老太太。

母親走了以後,老太太一滴眼淚沒流,天天就念叨她是拖油瓶,想要累死自己這個老婆子,直到她跟著餘少成走了以後,這種無休止的抱怨才停止下來,每次給她打電話,都是囑咐她要懂得感恩,要一生銘記餘少成的恩情。

她其實至今都不知道母親和餘少成之間有什麽淵源,但還是一直將這份恩情銘記於心。對餘思雅的所有挑釁都百般忍讓。

可換來的隻是餘思雅的變本加厲。

白眠想起往事,不由有些失神,連老太太鬆開她的手往旁邊走去都沒有發現,等到了下一層,才發現老太太不見了,就轉身過來找。

就在短短的幾分鍾李,老太太已經選好了一條裙子,在店鋪的收銀台結賬。

“您好,這條裙子是三千七百九十九。”收銀員道。

“好,包起來。”老太太從包得整整齊齊的手絹理,取出一張銀行卡遞過去,“包漂亮一點兒,我要送人的。”

“你要送給誰?”聽到這句話,原本想製止她的白眠,話鋒一轉道。

“你餘叔叔的女兒啊!”老太太接過收銀員遞來的紙袋,小心翼翼避開白眠,換到另一隻手上道:“我第一次見別人,可不得給別人送點兒好的。”

白眠從小到大,就隻有跟著餘少成來上城的時候,穿過一條她買得裙子,在鎮上的市場上,她和別人討價還價一下午,最後以三十九塊錢成交。

白眠在心裏反複安慰自己,她是因餘少成給過她生活費,才會對餘思雅這麽殷勤。

可是越想越氣,不自覺抽回了老太太握著她的手。

走出商場大樓,白眠不僅不想讓老太太進自己的家門,就是連車都不想打了。於是她決定領著老太太坐地鐵去雅庭水岸,等吃完這頓飯,從此她走她的陽關道,自己過自己的獨木橋,她愛覺得誰好就誰好。

可是老太太還對她的穿著挑三揀四:“你就穿成這樣去啊?你餘叔叔會覺得我們不尊重他的。”

白眠忍無可忍道:“你要是給我買四千塊錢的衣服,我也不穿這身去。”

“你要那麽貴的衣服幹什麽?”老太太反過來罵道:“你跟人家那種千金大小姐能比嗎?”

“對對對,我比不了。”白眠徹底放棄和她爭辯的想法。

一言不發往地鐵站走去。

老太太還在後麵喃喃自語:“本來就是。”

晚上六點,白眠算著時間抵達雅庭水岸。

站在餐廳門口,若無其事對老太太道:“你給餘叔叔打電話啊。”

老太太一怔。

白眠解釋道:“我又沒手機。”

老太太這才從兜裏掏出自己的翻蓋機,給餘少成打了電話,餘少成顯然對她這通電話有些意外,但是礙於她已經到了門口,隻能硬著頭皮讓她進來。

雅庭水岸的包廂裏,除了餘家,鄭家,王家,還有被王家的人騙來的李玫,李玫原本以為隻是和王家的人吃頓飯,結果沒想到是王逸之和餘思雅婚宴之前,專門答謝至親好友的宴請。

陳懷鳳一直找機會跟李玫說話,然而李玫對她愛答不理,她也契而不舍,特地坐在她旁邊斟茶遞水,嘴甜的不行。

李玫假裝不知道,一直低頭看手機。

餘少成接到電話準備起身出去迎接,餘思雅一臉不滿的拉著他:“什麽人啊?還要你親自去迎接。”

“白眠和她外婆來了。”餘少成低聲回複道。

“什麽?”餘思雅和鄭意同時抬起頭,“白眠回來了?”

餘少成不知道他們去蘇城找過白眠的事,忐忑的點了點頭,生怕她又因此感到不悅。

“讓她們自己進來唄。”餘思雅因為賠了十萬塊錢的事,正憋著一肚子火,沒想到白眠還敢自己找上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欠他們的錢呢。”

餘少成眉頭微皺:“你怎麽又說這樣的話?待會兒見到人了,不能這麽說。”

她和鄭意來回開了四個小時的車,給油錢和過路費就算了,還賠了十萬塊錢,這話能好聽起來才有鬼了。

“知道了。”餘思雅應了一聲,反正她今天主要的目的,也是想讓白眠親眼看到,她和王逸之宣布婚訊的一刻,她本來還在遺憾呢,沒想到白眠就自己領著外婆送上門了。

一想到白眠外婆還會讓當著這麽多人,尤其是王逸之的麵,讓白眠給自己道歉,那十萬塊錢帶來的鬱結頓時煙消雲散。

她不信白眠會連自己外婆的話都不聽了。

那大逆不道這個名聲,白眠可就背定了,也可以間接向李玫證明,之前關於白眠窮凶極惡的傳聞都是真的,並非是她們見不得別人好。

她不由哼起了歌。

坐在一旁的王逸之聽到白眠來了,若有所思的喝了一口桌上的礦泉水,沒有說話。

思緒之間,服務生已經推開包間的門。

白眠單肩挎著一個行李包,麵無表情的從外走了進來,沒了往日的拘謹和虛張聲勢的逞強,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灑脫。

王逸之微微發愣。

餘思雅已經笑出了聲,難怪要給餘少成打電話呢,就她這兒形象,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來擺地攤,搞推銷的呢。

外婆將其他人眼底的詫異盡收眼底,顯然也嫌白眠的丟臉,繞過她向餘少成走去,“這是我專門給雅雅買得衣服,預祝雅雅新婚快樂。”

餘少成自是推脫:“您人能來,我們已經很感激了,怎麽還敢勞煩你買東西呢?思雅,快謝謝外婆。”

“謝謝婆婆。”餘思雅不冷不淡接過禮物袋,看著上麵的品牌,眼底頓時一抹輕蔑,嫌棄的放在桌布下麵。

這種衣服也敢拿出來當新婚禮物。

真是鄉下人沒見過什麽市麵。

餘少成讓外婆坐在自己位置上,而外婆還沒坐下,餘思雅已經捂住鼻子,挪開了身下的椅子。

外婆麵露難色,“我就不坐了吧。”

“要坐的,要坐的。”餘少成連忙牆邊拉回之前多餘的椅子,安排在他和餘母中間,讓外婆坐下。

而後才注意到門邊的白眠,又囑咐服務生加了一張椅子和兩副碗筷。

白眠今天來得時候,就打定主意要破罐子破摔,沒有一絲尷尬和窘迫,堂堂正正站在門口。

李玫止不住打量她。

第一感覺就是小姑娘很白,而且白得非常通透,給人一種泛著光澤的潤感,其次就是小姑娘的眉眼,眉峰柔和垂落,根根分明,眸光堅毅明亮,卻又不顯強勢和咄咄逼人,而後就是她的嘴唇和略微上翹的鼻尖,結合著纖細高挑的身形,每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

她不是那種第一眼會讓人驚豔的類型,但會讓人覺得很舒服,忍不住多看幾眼,而後越看越漂亮,有一種脫俗的清麗。

陳懷鳳麵露不屑,單手撐在桌麵上向李玫低語道:“這就是我常說的那個白眠。”

“什麽?”李玫的瞳孔驟然放大。這也比結婚請帖上那張裁下來的合影好看了吧?

陳懷鳳對她的反應非常滿意:“就是她。”

白眠的餘光淡淡掃過她們,陳懷鳳旁邊的女人光從穿著和位置就能看出非富即貴,兩人熟稔的樣子,一看平時就沒少聊她,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不屑。

李玫見狀,立刻和陳懷鳳劃清界限,起身向白眠招手,“來,坐阿姨這兒來。”

白眠沒有看她,以為她在跟別人說話,並沒有回應。

李玫便走上前,小心翼翼望著她笑道:“阿姨跟你說話呢。”

白眠受寵若驚的往後仰了一下,一臉防備望著她:“你有事嗎?”

“坐阿姨的位置上去。”李玫推著她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白眠難以置信望著她,以為這是他們新想出來的,捉弄她的方式,頗為抗拒道:“不用,我站一會兒就行了。”

“有凳子還站著幹什麽?”李玫常年健身力氣不小,徑直把她往前推去,摁坐在自己位置上:“阿姨站會兒。”

陳懷鳳見她站在自己身後,立刻就起了身:“玫姐,你別站這兒,你坐我這兒。”

“不用,不用,你坐著就行了。”她可不敢在白眠承她的情,萬一誤會她和陳懷鳳一樣刻薄的人,回去和秦牧雲分手,那她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椅子拿過來了,請問放在哪裏?”服務員道。

“這,這。”李玫指著白眠左邊的位置道。

白眠一度懷疑,她是不是認錯人了,才會對自己這麽殷勤,陳懷鳳和餘母、餘思雅的表情同樣變化莫測,她們巴結了李玫那麽久,第一次看她巴結別人,不由對視了一眼。

她是有什麽把柄在白眠手上嗎?

李玫替白眠打開桌上的餐廳,替她平鋪在腿上,拿著筷子道:“你要吃什麽,跟姨姨講?”

白眠抬手婉拒,”謝謝,我自己能吃。”

李玫被她拒絕也不生氣,笑盈盈的打量著她,而後趁著她不注意的時候,拿起手機給秦牧雲發了一條微信:“你女朋友好乖哦。”

秦牧雲抱著雙臂在一片漆黑的駕駛座假寐,聽到微信提示音,下意識往樓上的窗戶望了一眼,仍然是一片漆黑。

而後才不慌不忙拿起手機。

看著李玫發來的消息,不由眉頭一皺:“你在哪兒看到的?”

李玫悄悄打開後置攝像頭,偷拍了一張白眠的照片發給他:“正在跟我吃飯誒。”

秦牧雲猛的坐起了身,“定位發給我。”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秦牧雲又繼續道:“把人給我看住,無論如何都不準她跑了。”

李玫將定位發給他後,不由好奇道:“咋了?你惹人家不高興了?”

秦牧雲沒有回複。

李玫猜測他應該是過來了,不動聲色放下手機。

小心翼翼打量著白眠。

白眠對她的目光渾然未覺,專心致誌注視著餐桌上的食物,嘴裏的還沒咽下去,已經開始夾下一塊了。

陳懷鳳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厭惡,挪開身下的椅子,單手襯著桌麵,用背朝著她,而坐在另一側的李玫跟她截然相反,白眠看什麽,她就夾什麽,自己一塊兒沒吃,全部進了白眠的碗裏。

白眠不明所以望著她。

口齒不清道:“阿姨,你有什麽事嗎?”

“姨姨能有什麽事?”陳懷鳳替她將滑落在臉頰的頭發,挽到她的耳後:“快吃。”

白眠狐疑的皺起眉頭,但是見她沒有惡意,也沒有多言。

倒是外婆覺得白眠沒有禮貌,可是又離得太遠,不好出聲教育她,隻能用眼神警告她,然而白眠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她。

陳懷鳳和餘母的目光不斷交匯,前者終是沒忍住道:“玫姐,你認識小眠啊?”

李玫寓意深長望著她:“不是你們介紹給我認識的嗎?”

陳懷鳳被嗆得不輕。

更加認定李玫是有把柄被白眠攥在手裏。

“小眠,”外婆用酒杯敲了敲轉動的圓桌道:“過來,跟我敬你餘叔叔一個。”

白眠仿若未聞。

外婆頓時有些動氣,語氣變得嚴厲,“白眠,我讓你過來。”

李玫笑著打圓場道:“阿姨,現在的小孩子都是這樣,叫什麽社恐,你就別為難她了。”

見狀,外婆也不便多言,隻是看著白眠的眼神更加埋怨。

陳懷鳳和餘母又對視了一眼。

餘思雅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話的向“問候”白眠,也不得不按耐下來,笑道:“小眠,後天就是我和王逸之的婚禮,你一定要來參加啊。”

白眠頭也不抬道:“沒空。”

王逸之猝不及防笑出了聲。

餘思雅臉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保持著笑意道:“那還真是很遺憾呢。”

白眠聽而不聞。

桌上一片安靜。

白眠從來沒覺得一頓飯吃得這麽舒心,心滿意足的擰開桌上的礦泉水喝了口水,這時,包廂緊鎖的房門,猛的從外被推開了。

除了白眠,所有人都齊齊向後望去。

看到一襲黑衣,呼吸略微急促的秦牧雲,都不由一怔,大部分人都不由站起了身,餘思雅更是沒有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她平時覺得王逸之已經很帥了,但是在秦牧雲麵前真的黯然失色。

後者真的無論何時都流淌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貴氣,淡漠的眉眼透著若有似無的厭倦感,仿佛任何東西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趣,讓人情不自禁想將他拽入凡塵,用欲望的塵埃沾染著雲泥,將他染髒。

她從前隻在姐妹偷拍的視頻上看過他,今日見了真人這種想法更是強烈。

但也隻能想想而已。

她很清楚,從家境而言,自己和秦牧雲之間還隔著至少三個王逸之。

要不是王逸之母親的娘家和李玫沾親,像鄭餘兩家的家庭,連秦家的門都摸不到,更別談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李玫喜出望外道:“服務員小姐,麻煩再添一張椅子和一副碗筷。”

王逸之聞聲,主動從座位前讓開:“小舅舅,你坐我這兒吧。”

秦牧雲仿若未聞的徑直向白眠走去。

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從她紮在腦後的頭發,落在她單薄的背脊,最後定格在有些許碎發後頸。

白眠莫名覺得後頸發涼。

不安的摸了一下。

“請問要把椅子放在哪兒?”服務員問。

“那邊。”李玫指了指白眠的右邊的位置:“陳懷鳳,你挪一下。”

陳懷鳳滿是疑惑,為什麽不是白眠挪一下,而是讓她挪動,但也沒時間多問,隻能先拖著椅子往旁邊挪去。

其他人隨之挪動。

一時間包廂裏都是挪動椅子的聲音。

白眠眉頭微皺,不明白王逸之的小舅舅為什麽要坐在她旁邊,不由抬頭向後看去,隨即就看見了秦牧雲那張氣定神閑,一瞬不瞬凝視著她的臉。

眸光深邃,滿是深意。

“咳——”

白眠被嗆得不清。

秦牧雲單手撐著她身後椅背,不慌不忙的俯下身,寬厚溫熱的掌心隔著一層層的衣料,撫上她的背脊:“還好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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