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雲逐終於慢慢抬起頭。

他難得有勇氣用一雙睜得滾圓的杏眼定定看向自己斜對麵的方向,像是迫切地渴望看清距離他咫尺之外的那個人,看清剛才語出驚人的薑潯。

可惜他們兩人之間,還隔著餐桌上蒸騰的縷縷熱氣。它們在空氣中輕盈浮動,編織成一張朦朧的薄幕。

“你,你是說……”

隔著這層熱熱濕濕的霧,田雲逐眼中的錯愕也蒙上了一層水汽,多了一分懵懂。讓人分辨不清其中的驚愕究竟是出於驚嚇還是驚喜。

薑奶奶見田雲逐怔愣地說不出話來,急忙出來打圓場道:

“潯子你怎麽說話呢?人家好不容易過來玩兒,好好的你幹嗎催人家回去?”

緊接著又轉向田雲逐連聲寬慰道:

“孩子啊,潯子說話直,你別跟他計較。這臭小子啊就是看著凶了點,其實特別靠譜。他說給你當向導,你就放心地跟著他去。你跟著他啊,奶奶也放心!”

“嗯,謝謝奶奶。”

田雲逐很感激地朝薑奶奶笑了笑。笑容有些用力過猛,不過惹人憐愛的乖巧眉目,還是很快將剛才一瞬間的失控悄悄掩掉了大半。

“今天你還有什麽地方要去麽?”薑潯問。

“沒有了,沒有什麽地方要去了……那個,我們今天就出發嗎?”

田雲逐怕自己認識薑潯的事情敗露,一直很小心,不敢當麵叫他的名字。

“要是沒事兒,就捎你回去。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出發。”

“……好。”

直到聽到這一句,田雲逐才終於確信薑潯真的答應給他做向導了!心髒狂跳之下他沒有辦法思考更多,一個星期也好,幾個小時也好,隻要再有機會跟薑潯待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懸著的一顆心重重落回左邊胸腔的位置,接連在五髒六腑都激起難言的雀躍。從發絲到腳趾貫穿而來的是飄飄然的感覺,就像吃了過量的止疼藥。所以他就算回答了還覺得不夠,又接連重重點了好幾下頭。

薑潯重新拿起筷子,悶頭吃麵。麵館裏被按下暫停鍵的交談聲,喝湯吃麵的吸溜聲,終於再次從四麵八方湧來,讓人心安。

田雲逐吃不下多少東西,但是很怕讓薑奶奶看到自己浪費食物。就這麽慢條斯理地,一點點把碗裏的麵都吃了。坐到車裏沒多久,就開始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幸虧薑奶奶也累了,沒再拉著他東拉西扯。

他脫力地把頭靠在椅背上,暗暗挺直了脊背。胃裏像塞進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大石頭,細小的晃動都成了漫長的折磨。田雲逐攥著手指,一動不敢動。

萬幸的是,從麵館到他暫住的旅舍隻有短短幾分鍾的路程。田雲逐忍耐著等車停穩,忍耐著道了謝,然後急匆匆地進了旅舍大門。他直接衝進一樓大廳的洗手間,躲在角落的隔間裏吐了個天昏地暗。

田雲逐虛脫一般從隔間裏走出來,打開水龍頭,往臉上撲了幾把冰涼刺骨的水。雙手抵著洗漱台緩了一會兒,沒敢看鏡子裏自己慘淡的臉色,扭頭走了出去。

誰知一出門就被一身黑衣的高挑身影擋住了去路。薑潯正靠著走廊的牆壁抽煙。他對麵四四方方的玻璃窗敞開著,光瀉進來,風也湧進來。冷風將煙霧吹散在他身後點綴著暗紋的銀灰色壁紙上。本該是最放鬆的時刻,他的眉頭卻緊緊蹙著。

經過自然調和的光影,格調顯得很高級。薑潯站在那裏,身材比例完美,帥氣得像海報的拍攝現場。看著這樣的他,田雲逐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緊張。

聽到響動,薑潯下意識微微側過頭來,目光卻像沒有焦點,隻分了一些餘光給他。

“不舒服?”

田雲逐拿不準薑潯出現在這裏是不是因為他,不過這句話確實是對他問出的。

“沒事兒,可能有點兒水土不服。不過,肯定不會影響明天出發的!”

田雲逐臉上還在滴著水,用手抹了兩下,有些狼狽地解釋了一句,又對薑潯問道:

“你怎麽還沒走?”

“來跟你確認一下明天的行程。是你突然下車走了。”

“對不起……”

田雲逐回答得很誠懇,態度也端正,可薑潯見他這幅樣子好像更加煩躁了。

“找個地方細說吧。正規旅行社的向導帶人,出發前要報價簽合同,有很多事情需要確認清楚。”

薑潯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對著麵色慘白如紙的田雲逐談什麽報價,談什麽合同。

明明,明明有那麽多急於問出口的,有那麽多快要壓抑不住的。千回百轉,隨著香煙吞進肺腑,最後隻能狠狠過濾吐出一些可以說的,可以問的……可是隨便些說什麽都比這些來得更有營養,也更加迫切。

可能,冷冰冰才是這裏該有的溫度。

漠河這地方的夜晚,漫長到不可思議。遠山和白樺林長久地籠罩在風雪和暮色之下。可這本來就是他原本該有的生活,他早就習慣了的。

事到如今,他已經很少想起漠河以外的生活了。曾經有過的青春,校園,還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也曾在夢裏扼住他的咽喉。可是現在,他甚至很少在深夜有夢可做,也很少想到他自己。

如果一定要說,那麽他覺得,一切都像是被冰封住了。像是困在冰下的一尾魚,僵直著身體艱難呼吸,心髒隔著厚厚的冰層緩緩搏動。

他懂得怎樣維持體力,不動不死,懂得怎樣熬過漫長的冬季。

可田雲逐卻偏偏在夜色深處猝不及防闖了進來。

破開了某處不為人知的縫隙,帶著刻意掩飾出的輕鬆,闖進了他的視線。久違的飽和空氣,像是戒不掉的癮。隻嚐到了那麽一丁點,就已經令他再也難以忍受如同困獸一般的窒息。

田雲逐卻對一切無知無覺,仍舊笨拙地在他麵前演著戲。

他越是這樣,薑潯渾身就越是憋了一股勁兒。原本打定了主意,倒要看看這家夥究竟能跟自己演到什麽時候,沒想到越來越沉不住氣的竟然是他自己。

又沉默了一會兒,薑潯徹底轉過身來,微微彎下腰,逼近田雲逐,擠走他們兩人之間不安的空氣。

田雲逐驚得後退了一步,他的睫毛上攏著的一顆顫巍巍的水珠,終於在薑潯眼前直線墜落,摔得粉碎。

薑潯向前伸出夾著煙的那隻手臂,骨節分明的手指距離田雲逐的臉隻有咫尺之遙。

煙霧嗆得田雲逐低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偏過頭去,

“沒,沒關係嗎,薑奶奶還在車裏等你吧!外邊那麽冷……”

那條手臂最終越過田雲逐,將煙頭撚進一臂開外的垃圾桶裏。

薑潯在田雲逐背後呼出最後一口濁氣。

“你究竟要我怎樣?”

那聲音又低又沉,一開口就被風吹散了,讓田雲逐怎麽都聽不真切。

“什麽?”

“明天上午九點,我來這兒接你。”

說完, 他往田雲逐手裏扔了個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田雲逐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是一包紙巾,還帶著薑潯身上的溫熱。他小心抽出一張,慢吞吞地把臉上的水漬仔細擦幹淨了,心髒仍然狂跳不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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