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眼淚猝不及防撞進薑潯的眼底,也狠狠燒著了他的眼睛。
薑潯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
他開門下車,站在刺骨的寒風中,用手心攏起一捧火。一路上,一忍再忍,始終都沒有點燃的那根煙,終於在風裏閃爍起點點火星,連同深重的吐息一起,騰起灰白色的煙與霧。
外麵實在太冷了,天寒地凍的,薑潯連外套都沒穿。田雲逐還發著燒,兩手虛虛地握著,光是透過車窗看過去都止不住瑟瑟發起抖來。剛剛薑潯下車時,車門發出的砰然巨響,也好像仍在空氣裏震**著。於是呼吸與空氣一起顫抖,糾纏。田雲逐猶豫了好幾次,還是沒敢開口喊薑潯回來。
好在薑潯沒有停留很久,他木著臉猛吸了幾口,就將煙頭扔出去,用力踩熄,然後躬身鑽進車裏。
車門迅速開合,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寒風卻凶猛地直衝鼻腔。心裏正七上八下的田雲逐,沒留神被激得連聲咳嗽起來。
他白皙的脖頸和大半張臉都縮在薑潯的黑色外套之下。被汗水浸濕又風幹的頭發,折騰得有些亂了,隨著咳嗽在額前拂來拂去,偶爾露出兔子般通紅的,驚懼的眉眼。
他在害怕。
短短幾天的相處,已經足夠田雲逐看清楚很多東西。薑潯依然孤傲強勢,可是遠遠不像他看起來那樣灑脫自由。殘缺的家庭,病弱無依的親人,他背負了很多……冷峻淡漠的灰色眼眸中,偶爾也閃過深藏的憂鬱。
這幾年田雲逐雖然病了,可信念還算堅實,嘴巴也閉得很緊。所以在與病房為伴的那些日子,花了很長時間一塊一塊壘起圍牆,守住了一個秘密。
就算有朝一日,用光了所有的好運氣再見薑潯一麵,他也有信心絕不吐露半點兒心聲。因為在他的意識裏,一切都是用沉默印刷的一部獨角戲,結局早就定好了,就等在那裏。甚至不需要翻到最後一頁,就可以從字裏行間窺見端倪。
這些有關薑潯的發現,不但沒能讓他動搖,反而比以前更小心翼翼了。就像在高築的圍牆上又加了一把新鎖。他害怕一個個謊言的坍塌,害怕被薑潯戳破自己的秘密。
他害怕一切都太晚了。他來得太晚了,說得太晚了。畢竟他認定自己沒有幾年可活了,這唯一一個不留遺憾,觸碰幸福的機會,給自己給得太晚了。如果留下的那個人將要承受的漫長孤寂,將遠遠超過他們在一起的短暫幸福,那麽這場遲來的告白,實在並不劃算。
其實,他更害怕說出真相之後,道德的枷鎖會把薑潯緊緊捆綁住。讓本就已經被困在漠河風雪中的薑潯,執意背負起另一副私自闖入他生活的病弱身軀,那麽,就連他僅剩的率性灑脫也將泯滅於沉重的現實。
假如這些可以統統棄之不顧,可是,那雙迷霧般的煙灰色眼睛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哪怕有一絲絲的同情,施舍,都會摧毀他一無是處卻又可憐可悲到了極點的一絲自尊。
田雲逐不顧劇烈的咳嗽,閉上眼睛,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了。他的眉頭緊蹙著,長睫毛交疊著垂在眼睛下方由經年的病氣和失眠造成的明顯青痕上,憔悴得有些瘮人。
*
這幅模樣的田雲逐,比車外的寒氣,比嗆人的香煙更能冷卻薑潯的怒意,摧毀他的意誌。
太天真了,薑潯心想。
田雲逐的天真,這麽多年好像都沒有什麽長進。天真到讓人輕而易舉看穿他腦子裏那些自以為複雜的彎彎繞繞,猜到他在究竟在害怕什麽。
就像多年以前,欲蓋彌彰的田雲逐,傻傻地製造各種機會同他偶遇。又在自己裝作不經意地擦肩而過之後,一個人呆呆地杵在那裏,偷偷黯然傷神。
從前他是多麽閃耀的一個人呐,眼裏閃著光,身上盡是靈動的少年氣。讓古井無波一身冷傲的薑潯,每一次都耗費心力,控製著自己在他麵前維持常態,卻又怎麽都拔不開粘在他身上的餘光。
一場與死神擦肩的疾病,到底還是摧毀了田雲逐的信心和勇氣。隻是薑潯沒想到,那場暗地裏偷偷追逐,又因為他的退學入院猝然中斷的暗戀,竟然支撐著他孤身一人,遠赴他鄉,再一次站到了自己麵前。
再一次自導自演了這場戲。
他自以為是地以為薑潯不會記得他。
自欺欺人地以為,僅靠一紙合同,就可以公事公辦地把他們之間那些破綻百出的相處,欲言又止地對視,把那些難以忽略的心動細節,通通變得合乎情理。
薑潯早已被他這近似孤勇的壯舉動搖了,又被他眼中千方百計隱藏掩飾的脆弱和恐懼折磨得失去理智。
薑潯再一次衝進風雪,拉開後車門,身手矯健地擠進對他來說並不寬敞的空間裏。終於跨越了所有的阻隔和兩人之間難以逾越的距離,向田雲逐伸出手臂。
田雲逐下意識地想躲,可是薑潯朝他張開雙臂的姿勢實在太有**力。
薑潯一把攬過他的後腦勺,把縮成一團的田雲逐撈起來,按在自己的懷裏。另一隻手掌按住他的後心,讓所有難以言說,無法克製的情緒化作一股股暖意,接連拍打著幫他緩解咳嗽。換一個角度看過去,他們之間的動作像極了一個情難自禁的擁抱。
畢竟剛剛經受了零下二十幾度低溫的洗禮,薑潯渾身都散發著冰涼的寒氣。可他撫在田雲逐背後的掌心,他克製的呼吸依舊灼熱。
田雲逐依賴著,汲取著那溫度,同時又覺得神奇。這讓他想到了位於西雅圖的瑞尼爾雪山,終年積雪,被大量的冰川覆蓋,卻又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危險的火山之一。炙熱蟄伏在冰雪之下,內裏暗暗湧動著足以摧枯拉朽的巨大能量。
此時此刻,他就是依附這能量存活的不明生物,既覺得震撼,又覺得心安。
思緒飄遠之前,田雲逐聽到薑潯在他耳邊低語:
“好,就算我是因為合同,”
他再一次拾起了田雲逐預設好的劇本,下定決心配合他。
“既然簽了合同,不管還剩一天還是兩天,我都有責任對你的安全負責。
其他的什麽都好,隻是身體不是兒戲。所以田雲逐,我也求你這一次,別讓我為難。”
“帶我回家吧,潯哥。”
田雲逐得臉抵在薑潯的肩頭,被他強勢又溫柔地拍著護著,咳嗽聲終於漸漸止住了。他動動脫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了握薑潯撐在在身側的手臂。像是安撫,又像是討好。
“我保證,吃了藥很快就會好,不給你找麻煩。
潯哥,你信我這一次,真的就這一次!”
作者有話說:
猜猜最後是誰妥協?
其實我想說,謝謝大家的一路陪伴和支持,多虧了有你們,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