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上遊右岸支流額木爾河用姍姍來遲的第一捧春水撫慰漠河這片冰封的土地時,距離田雲逐悄無聲息地突然離開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之久。
薑潯補辦好被田雲逐拿走的所有證件,前往北京麵簽,前前後後幾經波折又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終於把美國簽證切實拿到手裏。
冰封的漠河用九十天的時間迎來了複蘇的生機,薑潯卻在九十個漫長的日夜更迭後,失去了一切有關田雲逐的消息。
他收到的有關田雲逐的最後一條消息,是田雲逐不見那天姚亦清發來的最後一條微信回複:
“小薑,阿姨在機場接到田雲逐了,放心。”
從此之後,電話無法接通,薑潯發出去的所有信息全部石沉大海。跟田雲逐有關的所有人都像是商量好一樣,把薑潯屏蔽在了田雲逐的世界之外。
明明生活在脈脈相通的土地上,薑潯的世界,田雲逐的世界卻被生生割裂,難覓通途。田雲逐就像是誤入深冬的某個神秘訪客,憑一己之力破開冰層,攪動深眠的心池,讓一個最冷情的人嚐遍了心動,心痛和疼痛的滋味。然後又像他突然現身那樣輕巧消失,讓所有的刻骨銘心都變成了春天來臨前的短暫限定。
薑潯眼睜睜錯過了田雲逐原定的手術日期,得不到關於他的半點兒消息。捐贈人悔捐的事情沒了後續,薑潯熬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卻連田雲逐有沒有順利進倉進行骨髓移植手術都不得而知。
很多事情不敢想,不敢停下來喘息。
護照簽證終於到手的當天下午,薑潯風塵仆仆登上了開往沈陽的長途客運汽車。他計劃直奔沈陽機場,趕最快的航班飛往美國。薑潯隨身隻帶一隻單肩斜挎包,踩一雙利落的登山靴。脫離了青茬形態的頭發在陽光下偶爾閃過金棕的色澤,發尾甚至顯出幾分天然的卷曲,凸顯了骨血裏的歐洲血統。
薑潯隔著巴士玻璃跟送他來車站的小灰點頭告別。移動的光影裏,三個月後的薑潯身形依舊挺拔,眉目高深,隻不過沉默的時候更多,氣質也更冷更凶,眉心的紋路在四周黏著的視線中透著一絲不耐煩。
小灰見識過薑潯最柔情的樣子,知道現在的他缺失了生命中某個重要部分,遠非完整。而現在這場有關尋覓的旅途也不過剛剛開場,他不知道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等待潯哥的會是怎樣的結果,隻是恍惚看到薑潯又露出同每一次進山救援時一樣的表情,嚴酷又義無反顧。沒人不相信,他能憑借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救人於危難。
汽車開動,小灰在陽光下閉眼祈禱,但願這次,薑潯能救回完完整整的那個自己。
*
薑潯日夜兼程趕到美國。他顧不上休息,更不敢耽擱,落地後立刻前往田雲逐所在的那家醫院,結果卻還是狠狠撲了個空。
護士查詢多次後無奈露出的抱歉的神情,印證了多日來薑潯心中難以熄止的不安預感:田雲逐根本不在這裏。
出於對麵前這個高大冷俊,浸透風霜,眼裏有故事的男人的天生的好感,年輕護士破例對薑潯耐心解釋: 她查詢到的結果顯示,三個月前田雲逐在這裏隻住了兩個星期就辦理了出院手續。骨髓捐贈人突然悔捐,導致原定的手術沒能按期進行。田雲逐出院時的身體狀態已經差到極點,醫護人員都對這個漂亮可憐的男孩子心生憐憫,這件事也在醫院裏引發了不小的震動。可遺憾的是,田雲逐出院後再也沒有人能夠了解到有關他的半點消息和行蹤。
薑潯用醫院登記的聯係方式嚐試聯係田雲逐,無果。他把自己關在酒店裏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宿。醒來後,開始查詢美國所有相關醫院。薑潯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飛遍了美國各大城市,跑遍了相關領域各大頂級醫院,直到所有希望全部落空。
薑潯一個人枯坐到天亮。手機屏幕摔碎了,他在四分五裂又藕斷絲連的碎片裏看清自己的勢單力薄無能為力。又在耳鼓膜的噪聲和太陽穴傳來的劇烈刺痛中做了這輩子最茫然的一個決定。決定遵守臨行前答應薑奶奶的最晚回家期限。
這一天,薑潯坐在候機大廳,整個人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快速消瘦了一圈。陽光穿透大麵積的落地玻璃將薑潯冷白的麵龐籠罩其中,像一塊無法被軟化的堅冰,晶瑩又陰鬱。他頭上戴著田雲逐落下的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一身的冷酷寂寥在陽光中肆意擴散,引得路過的姑娘們紛紛側目。
當周圍的竊竊私語累積到無法忽略的程度時,薑潯煩躁地從眉頭緊皺脊背僵直的狀態中回過神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發現自己身前已經三三兩兩聚集了一小群陌生人。其中不乏有人正對著他指指點點,甚至還有明目張膽用手裏攝像頭對準他拍照錄像的。
“我的天,真的是灰色的眼睛!錯不了錯不了,絕對是他!”
“上帝啊,真的是他!”
“啊啊啊,我不行了!真人比視頻裏還帥!”
薑潯猛地從座椅上站起來,直直逼近一個正舉著手機的金發男孩兒,揮開他的手腕兒,用一口流利的英語逼問道:
“為什麽拍我?”
“啊,你弄疼我了,”
男孩兒悻悻地摘了耳機,不滿地撇了薑潯一眼,立刻在壓迫感十足的逼視下軟了語氣,
“對,對不起,因為最近網上很火的那個視頻……”
“什麽視頻?”
“你不知道?”
盡管耐心缺缺,但事關田雲逐,薑潯還是勉擺出等待的姿態,皺著眉沒有回答。
“一個油管主把有關你的視頻發到了網上,最近火得不得了!”
薑潯清灰的眼眸仿佛瞬間凝結了一層冰晶,尖銳的晶芒刺得男孩兒輕輕打了一個寒戰,
“給我看看!”
“等等,我給你找……”
薑潯下意識抓緊了男孩的手臂,在對方手裏屏幕裏閃動的畫麵中眼尾漸漸變得猩紅。
漠河火車站在野風中燈火閃動的冰雕;漆黑的發茬淬著一層雪,他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吞雲吐霧的側臉;酒吧流淌的藍色燈光底下抱著吉他彈唱漠河舞廳的專注神情;高聳肅穆的白樺林裏雪塊高高下墜,碎在腳邊的細微聲響;一望無際的銀白雪場,兩人緊緊相擁著跌倒翻滾,笑聲中不住晃動的鏡頭畫麵……
一幕幕見慣了的風景,故鄉的風景。
每一幀畫麵都是田雲逐用雙眼刻畫的,關於薑潯的故事。
薑潯立刻取消了回程的航班。他站在人流如潮水般此消彼長的候機大廳,握著滿手的濕汗,動也不動地看完了田雲逐賬號發布的所有視頻。
盡管相關賬號注冊信息基本為零,隻有一個被係統隨機賦予的略顯敷衍的用戶名。薑潯還是敏銳地注意到,這個賬號曾在兩個月前頻繁上傳更新狀態,又在三個星期以前發布了最後一條視頻,並從此停止了一切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