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無雲,從青空肆意投射的光線完全不受阻隔。

曆經酷寒的玻璃窗,才被施舍了這麽一點點溫暖,立刻變得潰不成軍,在薑潯背後水漬縱橫,痛哭一樣狼狽,在窗台上積起一汪亮晶晶的水。

窗外光芒太盛,相比之下,屋裏的一切都顯得暗淡。

“潯哥,”

“嗯?”

薑潯聞聲抬眼看向田雲逐,以為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在進行過分誇張的準備。然而,田雲逐的樣子遠比他以為的挫敗更難形容,滲透著一種隱而不發的痛苦。

田雲逐很快低下了頭,蒼白的臉孔陷在陰影裏,就像被什麽突如其來的情緒深深地困住,糾纏不開,又被輕易陷進糾葛的自己狠狠氣到了,

“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你想讓我說什麽?”

“是啊,說什麽都沒用,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自私到了骨子裏。”

薑潯的臉色冷了下來。但田雲逐這時雙眼空洞,又刻意回避他冷寂的探究目光,好像什麽都意識不到。

“你帶我出去過年,奶奶怎麽辦?”

聽他提起奶奶,薑潯緊繃的神經反而鬆弛了一些。但他無意收斂一身嚴酷的氣場,迫使田雲逐把憋在心裏的話一股腦地說出來。

因為沒有聽到回答,田雲逐果然按捺不住突然抬頭說道:

“我頭腦一熱就不管不顧,根本什麽都沒考慮清楚……

我們兩個人出去玩兒,留老人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年像什麽話?潯哥,你怎麽可能放心得下?又為什麽什麽都不說?是不是不管我幹出什麽混蛋事,你都打算這樣沒底線地縱容下去?”

薑潯放下手機,清透的眼眸深處不見波瀾。

“放心,奶奶有人陪。”

“誰?大過年的,你又要麻煩謝哥?”

“薑永濟。”

“你叔叔?”

“怎麽了?他本來就有這個義務。”

“可是他……”

“可是什麽?”

田雲逐突然哽住了,對於這個最終導致他病情加重不得不住院的罪魁禍首,還有他們之間發生的那次摩擦,他不知道該怎麽對薑潯開口。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自從那天以後,這個人仿佛已經從他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這樣也好,如果能一直這樣平靜下去,田雲逐寧願隻字不提一直瞞著薑潯。

沒想到,今天竟然是薑潯率先跟他提起這個人。

可是畢竟在醫院住了這麽久,他拿不準薑潯究竟知道了什麽,又究竟知道了多少。也沒辦法從他此時此刻毫無波瀾的一張臉上窺見什麽端倪。

他垂了垂薄薄的眼皮,感覺薑潯一直在凝視他,

“可你不是不想讓他靠近奶奶麽?”

薑潯已經離開病床,把開始有些慌張的田雲逐從地上拉起來,拉到自己身邊坐好。

“他們畢竟是母子。再怎麽渾,奶奶心裏也總惦記著他。你以前不是還想勸我?現在這是怎麽了?”

“我沒怎麽……”

田雲逐這句話說得連自己都覺得很沒底氣。

薑潯習慣性地鎖著眉頭,卻撩開他的劉海,很深地去看他的眼睛。

“什麽都不用怕。這次是薑永濟主動提的,上趕著求我給他一次機會。”

“什麽機會?”

“重新做回薑家人的機會。”

“他還跟我問起過你。”

“問我?”

田雲逐忽然緊張起來,幾乎是瞪著眼去看薑潯,

“你,你都知道了?”

薑潯抿著唇沒說話,隻是伸出手臂,指尖擦過他細軟的後頸,把田雲逐的肩膀摟得更緊了一些。

“他那種人怎麽可能主動低頭?潯哥,你到底做什麽了?你把他怎麽樣了?”

“他怎麽樣都是活該!”

田雲逐掙開他匝緊的懷抱,仰著頭,發絲和嘴唇都顫巍巍的,要開口,又被砰砰作響的心跳幹擾了思緒,

“潯哥!”

薑潯逼近的雙眼,情緒全掩在深邃的眼窩裏,

“怎麽,現在知道怕了?你知不知道當時我多後怕?”

田雲逐受不了薑潯的那種眼神,隱忍又深沉,帶著點凶。他像溺入一片灰海,渾身僵硬到忘了要逃,失血的嘴唇囁嚅著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該不跟你說,”

頓了頓,他啞著嗓子試圖解釋,指尖不小心和薑潯的疊壓在一起,

“後來你電話打不通,人又受傷進了醫院,我覺得這件事最好就讓它無波無瀾地盡快過去。”

薑潯拉開他的手,緊緊握住,

“你放心,薑永濟活得好好的。

連他那個敗類都活得好好的,你也得給我好好的,否則這輩子我都饒不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薑潯開車載上了田雲逐,和他們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春節期間仍舊留守在醫院一線的醫護人員豔羨的目光中,行駛進晨光熹微的浪漫裏。

新換的車載空調暖氣很足,田雲逐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隻穿著一件高領米白羊絨毛衣,**在外的肌膚在晨光下格外清透。軟糯又蓬鬆的質感恰如其分地修飾了他過分消瘦的身形。餘光中隨著暖風翕動的白色絨毛,是薑潯無法忽視,又落不到實處的心癢。

不知道是光線還是心情的緣故,田雲逐今天的臉色也很不錯,嘴角裏噙著動人的淺笑。就連坐在那裏的身子都是輕的,雀躍著,隨著汽車不明顯的顛簸,像不斷咀嚼的泡泡糖,隨時膨脹起快樂的氣泡。

城區的俄式建築已經在視野裏消失了很久,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和深林。它們千篇一律地飛速掠過,田雲逐卻好像看不夠似的,脊背很放鬆地靠在座椅靠背上,一直扭頭看著窗外。

就這樣安靜地開了很久,田雲逐唯一的動作是偶爾回過頭來看一眼薑潯,又不能看得太久。薑潯清灰的眼睛隱藏在墨鏡後麵,挺拔的肩背和硬硬的發茬,看幾秒就要敗給突突的心跳。

薑潯用修長的食指敲了敲方向盤,

“到處都是雪,看不膩嗎?”

田雲逐沒有回頭,隻是微微坐正了身體,

“看不膩。連大雪都迷戀的地方,誰不喜歡,”

更何況這裏還有他深深迷戀的那個人。

他在膝蓋上縮著手指,私吞了後半句話沒有說。薑潯也不在意,眼睛遮著,隻有嘴角的弧度前所未有的鬆弛,

“想不想聽歌?”

田雲逐點點頭,

“行啊,想聽你唱的。”

薑潯扭頭瞥了他一眼才說:“要求還挺多。”

田雲逐忍不住莞爾一笑,眨了眨眼睛,

“恃寵而驕唄,你答不答應?”

“想聽什麽?”

“想不起來,我知道的歌不多……”

身心的放鬆終於讓他做到全然的坦誠。

“沒關係,我知道的多,你就隨便聽著。”

薑潯說得一本正經,田雲逐睜大眼睛,忍俊不禁,

“好,那我就洗耳恭聽!唱首適合開車路上聽的。”

薑潯挑了挑眉,車速不減,隨口哼唱起來:

“如果我帶你回我北方的家

讓你看那冬天的雪花

你是不是也會愛上它

遠離陽光冰冷的花

你和我都是孤獨的鬼

承受著滿身疲憊

也許有天我們流出眼淚

那樣子十分狼狽

如果我帶你回我北方的家

帶你回憶過去的年華

如果你願意愛我的話

那我們明天就出發

如果我帶你回我北方的家

讓你看那冬天的雪花

你是不是也會愛上它

遠離陽光冰冷的花”

田雲逐的心跳在薑潯唱出的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字眼上躍動。略帶沙啞的低沉聲線在溫暖的空氣裏回旋,汽車也在一條延伸至林海盡頭的公路上回旋。

天和雪專挑最純淨的色彩粉飾自己。兩個人徜徉在明朗的天地之間,共享著一段私密又幸福的頻率。

遠在森林的邊緣,遙遠的地平線之上開始顯現出稀稀落落的房屋和村落。

又往前開了一會兒,薑潯把車停在一座古樸小村的大石頭前麵。

作者有話說:

花粥的《遠在北方孤獨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