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薑潯喪失了對於時間流逝的感知。哪怕時間被在場的每一個人深深擰起的眉頭牽絆住,又在所經之地瘋狂塗抹下心急如焚。

身體被人製住,他就一身冷寂地緊盯著病房大門。深陷的眼窩,是逆光的深淵。仿佛隻要這樣緊緊盯著,一點一點,就能將所有的痛苦盡數吸納和化解。

直到房門終於打開,護士長走了出來,

“正常反應,都散了吧,別在這兒擠著了。”

人群很快散開一些,然後護士長不得不提起更多精神,朝向不遠處氣壓最低,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的那個角落,

“薑潯,你冷靜點兒。他又睡了。”

周圍的人紛紛鬆開了手,薑潯在失去鉗製的同時也失去了支撐。他意識到自己的腿是軟的,所以仍然沉默地站著,沒有立刻動作。

“小薑,你陪我去看看他。”

在強大的人都有喪失勇氣,不敢獨自麵對的瞬間,姚亦清感同身受地朝他走來,拉著他的手臂同他一起走到門邊,看向房門上的觀察窗。

田雲逐髒掉的上衣已經被換過了,淩亂黏在額頭上的頭發還汗濕著,嘔吐造成的大量生理性淚水把眼尾淹得通紅,嘴唇也泛著不正常的濕潤色澤。疼痛就像陡然過境的暴風雨,上上下下,在他的每一寸肌膚留下肆虐過的痕跡。田雲逐就帶著這種被狠狠摧折的脆弱,安睡在純白的病床裏,平靜得就像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

薑潯被森然霧氣覆蓋的眼睛,也像被大風吹過,散開一絲理智的清明。

“護士長,信!”

薑潯回頭急切地尋找護士長的身影,

“我忘了拿信,在田雲逐的枕頭底下。”

“知道了,在這兒等著。”

護士長推門走進去,小心從田雲逐身邊拿走那封信。就在她轉身離開病床時,薑潯看到田雲逐忽然抖著睫毛睜開眼睛,對自己露出了一個笑。

他的眼睛很快重新閉上,那個虛弱至極的笑容一閃而過,像久久凝視之下出現的一個錯覺。又像是死氣沉沉的森林裏螢火蟲點亮的細碎光芒,微弱,飄忽不定,卻足夠薑潯甩脫至暗和迷失,找到他。

田雲逐的媽媽攥緊門把手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她閉了閉發紅的眼睛,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小薑,回去吧,雲逐不想讓你看到他這個樣子。

我們堅定點,他也能感受到。”

薑潯心頭還保存著剛剛那一瞬的悸動,他艱難地回過神,看向這個眼底堆積著憔悴的女人。

“姚阿姨,這幾天換我在醫院守著他,可以嗎?”

他的語氣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在低聲懇求。

姚亦清雖然一臉為難,回答得卻很真摯,

“不是阿姨不同意。目前這一階段的藥,副作用很大。雲逐囑咐了我好幾次,讓你等過了這一陣兒,等他好些了,再過來看他。

你就聽他的吧,讓他安心點兒,也別讓阿姨為難。”

“好,如果他想,那我就等。”

薑潯渾渾噩噩走到自己的二手皮卡前。

田雲逐堅持讓他離開,姚亦清也一再催他回去,回程的汽車就停在自己眼前,可是薑潯不知道究竟該怎麽離開。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剛剛的那一抹笑緊緊扯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抽筋剝骨。他不覺得疼,隻是難以言喻的心煩意亂。

薑潯坐進車裏,點燃一根煙,在動**的煙霧裏把剛剛拿到手的那封信打開。

薑潯眯著眼睛,耐心地等尼古丁發揮效力,等眼裏的刺痛稍稍緩解,大腦恢複運轉,才能去思考眼下的問題。

帶著點點猩紅的煙灰不小心落在信紙上,薑潯急忙用力把它們抖開。他把田雲逐給他的信從頭到尾重新又讀了一遍,那些模糊抖動的字眼兒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潯哥,我好像還沒正式對你告白過。

兜兜轉轉了這麽久,我才鼓起勇氣,想想就覺得很沒出息。但好在你一直都在,從我心裏那個像夢一樣的一個影子,貨真價實地來到了我的身邊。

你知道我是怎麽認識你的嗎?

大學入學不久,我就從學校論壇上看到了你的照片,還有關於你和我的那個帖子。用現在的話說,我就是頭腦一熱跟風磕了我們兩個人的cp。誰承想這一磕就磕到了現在,磕到了千裏之外的漠河。

你總是遺憾自己開竅太晚。在這方麵,雖然我確實領先你一步,但是仍然擺脫不了遺憾。我遺憾的是,自己沒能再早一點鼓起勇氣。

那時候喜歡你的人很多,我甚至不敢表現出哪怕一點點喜歡。

可是我又遠遠比其他人幸運,至少現在還能有機會親口對你說喜歡。

我喜歡你,潯哥。

愛是一輩子的相守和互相奔赴,現在的我還沒有資格說愛。

但我希望,你能再偏心一次,把這個機會也偷偷留給我。等我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麵前,開口對你說,

我愛你。”

夜幕中,病房是這座冰雪小城方圓幾裏之內唯一稱得上高大的建築。人們都說這裏遠離塵囂,歲月靜好,不遠萬裏奔赴而來。殊不知,哪怕遙遠到位於國境線的最北端,這裏還是不能免俗,遠遠擺脫不了肩膀上沉重的負擔,和那些徘徊在生死線上的無力掙紮。

薑潯的目光向上,抬頭去看夜色中聳立的龐大黑色樓宇。目光一一滑過那些透著光亮的窗,停留在田雲逐住的那間病房上。

隻留一道縫隙的窗簾後麵好像有人偷偷等在那裏一樣,一觸及到他遙遙投來的目光,立刻把窗簾拉開了半邊兒。

玻璃上影影綽綽的黑色影子立刻清晰了幾分,消瘦高挑,身體向前探著,搖晃了一下,一張臉幾乎要貼到冰涼的玻璃上。

薑潯那雙深陷的眼睛終於被填滿了,再也不是空洞虛無的,迷蒙的灰色重現清透的色澤。就連靈魂也安然歸位,擺脫了無力掙脫的牽絆和拉扯。

薑潯猛地開門下車,站在烈烈風中。

他們兩個人,一個站在高處,一個站在低處,麵目不清,目光在夜色裏無聲碰撞,拚死糾纏,卻誰都不舍得離開半步。

田雲逐對薑潯揮了揮手。

薑潯也同樣伸長手臂回應他,仿佛看到了田雲逐臉上燦若星辰的笑容。

可是很快,田雲逐身旁又出現了另外一個身影,扶著他緩緩從窗口挪開,把窗簾一下子拉死了。

薑潯沒有急著離開,一直用在低溫中逐漸冷卻目光守著田雲逐的那扇窗。直到窗口的燈光熄滅,他才攏緊大衣領口,從後備箱翻出一個戶外強光遠射手電筒。

對準田雲逐病房的位置,高舉手臂,來回搖晃。

病房的床頭燈,開開關關,閃爍了三次。

沒有一句多餘的承諾或約定。這黑夜一隅發生的不為人知的小小一幕,製造出的小小心安,曠日持久,足夠支撐他們堅守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刻。

從此以後,每天晚上八點鍾,不管有沒有成功探視,薑潯都會準時開車來到醫院樓下。

他總會耐心地等,直到晚間查房結束,病房燈光熄滅,再對準位置搖晃手裏的遠光電筒。

一二三,他在心中默數,直到田雲逐的窗口透出閃爍的光亮。才像完成了某種神秘的儀式,麵色平靜地驅車駛進這一個安穩的良夜。

作者有話說:

這章寫得不太順,不過後麵馬上迎來一波甜甜的日常,離完結又近了一步~

做夢都想上一次每周強推,可希望越來越渺茫,努力寫好自己的吧,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