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慢慢地湧上來, 夜晚的蓬萊層層湧上來些微涼之感,夜空裏的疏星也並不明亮。

烏夢榆凝視著海麵上,隱隱浮動的自己的臉, 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

“我真討厭季識逍。”她頭也垂下去, “怎麽會有他這麽煩的人呀……”

麻雀聽了直打哈欠:“你討厭他, 為什麽還要在審判台上幫他出氣?”

烏夢榆直言:“歸雪的人我都會幫的,我們歸雪這麽重情重義!”她說到這裏仍覺得不開心, “偏偏季識逍他這人無情無義……”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若今日是我在審判台上, 我估摸著, 季識逍根本不會管我吧,說不定還會譏諷我幾句‘好自為之,咎由自取’。”

聽風安慰她:“不會的,你想想看, 你們從小到大,他其實也幫過你不少吧……”

烏夢榆斬釘截鐵:“沒有!哦, 如果這也算的話……他唯一幫我的, 就是對我說‘好自為之’, 然後我就會很生氣,就會咬牙自己做好了……”

聽風:“……”

它仿佛也很不解了:“他既然心性涼薄至此,為何會答應劍尊同你和他之間立下的婚約呢,他孑然一身,練無情道豈不是無人能敵了?”

烏夢榆也覺得很奇怪。

當初劍尊爺爺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麵對她的時候總是很慈愛, 偶爾提了一嘴:“阿榆, 不如爺爺給你訂個婚約吧, 這樣即使我有朝一日歸墟於天地,也覺得安心不少啊。”

不忍拂老人的意,烏夢榆答應得很快,隻對劍尊笑著說:“那爺爺,您可一定得找個長得好看的,修為怎麽也不能比我還差吧,要會做飯,怎麽也不能比我爹做得難吃吧,還有還有……”

她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要求。

冬虛笑著點點頭:“好。”

後來爺爺告訴她,給她找的未婚夫君是季識逍。

烏夢榆:“……”

她同季識逍算是從小一起長大,但同他的關係實在可以用水火不容來概括。

她一直覺得,季識逍這種人,是絕不會有結道侶的一天,永遠隻和自己的劍為伴。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烏夢榆“噌噌噌”地跑到季識逍身前,清聲道:“我同爺爺說過的,未婚夫君要會做飯,你可別是謊報信息欺騙爺爺。”

季識逍瞥了她一眼,麵容如玉一般,他手裏還握著劍,仿佛剛練過一式孤高淩厲的劍法,但說得話卻和周身的氣質一點都不搭。

“我會。”

烏夢榆:“?”

她就沒見過季識逍做飯,他自從辟穀之後再也不吃任何食物,每日來去匆匆隻為練劍,實在難以想象他做菜的樣子。

烏夢榆:“真的嗎?我不信——”

季識逍真做了一頓飯。

他那時也不過十五歲,刀工像是在廚房裏浸潤了幾十年,使刀的動作幹淨利落,將鮑魚肉挖出一氣嗬成。

灶台上升騰起的橘紅火光,映著他的臉看起來也溫柔了許多。

烏夢榆前兩天剛同季識逍吵了一架,雖然也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盡管他煮的東西聞起來很香,她還是道:“你……你會做飯有什麽用,你又不會做給我吃。”

季識逍將火熄滅了,舀起一盅湯遞到她麵前,好像很無奈一樣,道:“我不給你吃,難道我花這麽多時間是為了給自己吃嗎?”

這話怎麽聽起來有些不太對,烏夢榆還沒有細想,便被食物的香味吸引住了,湯裏隱隱透出些魚翅和排骨來,還有兩三浮起的花菇,香味濃鬱得久久化不開。

是佛跳牆。

烏夢榆:“你還會做佛跳牆?你什麽時候學的”

季識逍的動作停頓了下,道:“從前路過泌水城的時候學的,至於為什麽會,你不記得了嗎?”

烏夢榆沒聽明白:“什麽?”

季識逍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眼神,怔愣了許久,剛剛還溫柔下去的感覺又變得冷硬了。

他沒有再答話,隻說:“你慢慢吃吧,吃完自己洗碗。”

佛跳牆的味道屬實不錯,烏夢榆嚐過之後還回味了許久,隻是她後來去找季識逍的時候,他居然說以後七天才能做一次。

季識逍:“修仙者,該不放縱己欲,口舌之欲也是如此。”

烏夢榆笑了:“你既然如此克己,為何不直接去大慈悲寺修道,或者修無情道呀,說不定修為一日千裏了,何苦在這紅塵裏糾纏。”

季識逍:“我入劍道之初,立劍心誓的時候,就不能修無情道了。這世間道法三千,不是隻有無情才能修成劍之至道的。”

烏夢榆隻顧著聽後麵半句話:“那就祝仙君早登劍道至尊啦,這個婚約呢,我在爺爺那裏答應下來了,如果你以後有別的想法呢,可以告訴我。”

季識逍接得很快:“你有別的想法呢?”

烏夢榆彼時忙著和同門師姐下山遊玩,隨意揮了揮手,理所當然道:“那婚約就作廢唄。”

*

想到當時的話,烏夢榆隻覺氣悶:“我真是永遠不能理解他在想什麽。”

她站起身,清了清身上的灰,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蓬萊島倒沒什麽特別的,隻有樹特別高,在這黑夜裏連葉子也影影綽綽的。

烏夢榆腳步一頓,衝著一處枝椏使了個小戲法,一時間風隻將那處枝椏吹得搖搖晃晃,落了許多葉子來。

她臉上不自覺帶上了笑容,喊道:“徐知行,你在這裏睡覺幹嘛呀?”

徐知行從樹上探出個腦袋來,瞧起來是一副剛醒的模樣,施施然從樹上跳下來,嘴裏還叼了枚葉子,他也笑了笑:“這不是,今天第一輪比試輸了嗎,被我爹好一頓念叨,得找處清淨地方躲一躲。”

烏夢榆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樣:“我今天輪空了,不過明天也要對陣了,我感覺要輸。”

尤其她今日在審判台上同幻海長老嗆聲,明日輸了免不得要被嘲諷一番。

徐知行:“你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嗎?”

烏夢榆搖搖頭,同徐知行並肩走在鋪滿樹葉的路上,道:“不認識,是個蓬萊的修士,叫晏什麽,好煩呀,偏偏是蓬萊的人,我可真不想輸。”

徐知行笑:“放寬心吧,都是黃級組的,誰也不比誰差。”

說到這裏,他又歎口氣,“畢竟烏前輩又不像我爹那樣,也不會罵你。”

“那倒是,”烏夢榆點點頭,想起來十方派那位不苟言笑的徐前輩,“以前仙法會的時候,我唯一不敢睡的課就是你爹的課。”

徐知行“哈哈”笑起來,道:“猶記得當年我爹那門課,好像最後評價得上上等的就三個人,下下等的占了快一半,把他氣得啊,哀歎了許久‘青黃不接’。”

烏夢榆也笑起來,腳步輕快不少,同徐知行回憶了這許多往事,倒也覺得今天不暢快之事皆如雲煙了。

她問:“等明天比完了,我們把姝頤一起叫上,喝酒嗎?自七彩音仙法會一別,該有好久沒見過了。”

徐知行:“好。”

風吹來之時除去涼涼的感覺還有草木的味道。

他看向烏夢榆,目光像是在某處凝滯了一下,手抬起來又瞬即放下去,道:“你頭發上有片葉子。”

哎?

烏夢榆撥弄下頭發,將葉子取下來,指著前方隱在薄霧裏的千裏還珠樓,道:“我就住這裏啦,那咱們明天再見?”

徐知行語氣發苦:“我爹為了督促我上進,特意讓我和他住一起,現下我也住在千裏還珠樓裏。”

烏夢榆住的是間小木屋,院落裏有些冷清,徐知行一直將她送到屋前才離開。

*

盡管今日發生了許多不開心之事,不過見到舊友,以及想到明日喝酒的邀約,烏夢榆又覺得很開心。

她將已經睡著的麻雀放在了桌上。

解下發釵之時,烏夢榆又聽得門被敲了敲,她鑽進被窩裏,打著哈欠道:“什麽事呀,明天我們喝酒的時候再說吧,我好困了……”

那敲門聲停下了。

烏夢榆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得心顫,升起了些連她自己都不明晰的期待,像是剛剛曾看過的夜空疏星那樣模糊。

她注視著門,又將衣服理好,起身準備去開門了。

而下一刻,烏夢榆聽到了一陣很悠揚,悠揚到甚至有些慢吞吞的曲調,聽上去像是用葉子吹出來的。

是很溫柔的曲調,肯定也隻有溫柔的人才能吹出來。

期待沒有了,烏夢榆又將頭靠在枕頭上,想起徐知行當年在仙法會之時,言他頗為愛好樂律,若不是他爹強硬要求,他本意是想到七彩音求學的。

今日一聽,他這曲子吹得還真不錯,烏夢榆模模糊糊地想。

她將燈吹熄了,閉上眼,風聲混著夜曲的聲音,在星光黯淡的夜裏,竟讓人恍惚像沉在了鋪滿陽光的落葉堆裏。

此前煩惱好像悉數忘卻,烏夢榆很快沉入了夢鄉裏。

*

屋裏的燈熄滅了,沉沉的夜密不透風一樣壓下來。

季識逍收回目光,將左手握著的葉子緩緩拋在虛空裏,感受到風拂過時的涼意,轉身往自己的房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