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閑一路向北而行, 直至到了寶翠洲裏,進了南雪城。

他早打聽過,錦繡樓十年一次的拍賣會即將開始, 傳聞裏碧吾心為無上靈物,甚至能複活死去的人。

若能有一絲希望複活刀峰之人也好。

趕路這些天, 他修明夜刀之時, 用舍利子安魂。

那些曾在夢境裏,不斷對他告別的故人, 曾在幻影裏,永不停息向他襲來的妖魔, 終於齊齊化為了烏有。

神台空明, 心如明鏡,他少有地睡了些好覺。

裴閑偶爾也會摩挲著舍利子,道:“怪不得人人都想來偷你呢,有這等奇效……”

他目光望向最遠的遠方, 其實從這裏是望不見蓬萊的,可是他一直知道蓬萊島在什麽方位。

“就助我練成明夜刀大圓滿吧, 總要用蓬萊的血, 來奠我刀峰弟子之亡魂。”

在拍賣會之前, 裴閑特意去拜訪了塗見意前輩。

老前輩一見他,吹胡子瞪眼的:“你這小子,還知道來見我?你說說,你練了一半的刀工就跑了,氣煞老夫也。”

裴閑渾不吝地上前去行禮:“師父,我錯了錯了, 此番又回了黃泉淵一趟, 明夜刀忽有所悟, 大圓滿之境近在咫尺了。”

塗見意歎氣:“我還不知道你的,你說說你,這些年,恨意未減吧,殺孽也犯下不少吧,你連心魔境都過不了,何談明夜刀大圓滿。”

裴閑很不理解:“我實在不明白,為何隻有心地澄明之人能登上至境,有恨便生心魔,這是什麽道理,難道要我對蓬萊一笑泯恩仇嗎?”

塗見意搖搖頭:“飛升之境,隻有兩種,一種為慧明大師那般,仁愛世人,另一種為無情至境,割舍因果,這就是天道。”

他看向裴閑,笑了笑,“若你要以殺證道,墮魔成聖,倒也是一條路,可你真能將明夜刀對準所有人嗎?哪怕是無辜的人。”

裴閑沉默許久,忽然揚眉:“那些不重要了,我此番去大慈悲寺一遭,拿到了舍利子。”

這位塗老前輩品行高尚,曾救過他性命,是他所真心信任之人。

塗見意大吃一驚:“你竟去大慈悲寺偷舍利子?走走走,你快走,別連累我,到時候大慈悲寺方丈齊聚,我也不是他們對手。”

他把裴閑翻來覆去罵了一遍,語氣十分痛心,“你這一遭,怕是又沾惹無數因果,跟我去碧吾樹那裏問問吧。”

塗見意手裏提了盞燈,引著裴閑往碧吾樹那裏去。

夜晚的碧吾術下,隱約有螢火蟲飄渺的光點,碧吾的枝椏和葉子仿佛沉睡在夢境裏。

忽而,裴閑感到懷裏所揣著的舍利子動了一下。

還未等他回過神來,那顆令天下人垂涎,鎮壓邪祟的舍利子,飄在了碧吾樹葉間,連淡綠的光點也凝漂浮起來。

塗見意:“該是碧吾樹感應到了舍利子之靈……這兩樣東西在一起,還不知要惹來多少殺身之禍。”

在光點之中,好似有關於□□法隱隱運轉著,但裴閑什麽也沒悟到,他很早就隻剩下了對蓬萊的仇恨來,無緣這等道法了。

裴閑仰頭望著碧吾樹:“碧吾前輩,可有方法能救我刀峰數百修士啊?”

“沙沙”的樹葉聲中,碧吾樹言刀峰修士已被設下枯木逢春之陣法,與人間因果已斷,再無複生可能。

夜晚,裴閑帶著舍利子回到自己下榻之處,照例修煉了一番明夜刀,再沉沉入睡。

第二日,他是被一陣很刺耳的,仿佛近在咫尺的哭聲吵醒的。

裴閑注視著著桌子上那個莫名奇妙多出來的嬰兒,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之中。

他的房間外每日都會設下防禦法陣,絕無可能有人悄無聲息溜進來。

所以,是幻境?

裴閑明夜刀從不歸鞘,上邊還留了些血的味道,隻是他握著刀,到底沒把刀對準那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

門忽然被“砰砰”地敲起來——

裴閑拿刀輕輕地挑開了門,外邊一個約莫六十歲的奶奶探頭進來,目光直直地往桌上掃——

“大人,就是他!哎喲,我一大早聽這小娃兒哭了好久了,這人都不管的,他肯定不是孩子他爹,估計就是在城裏拐的別人的孩子!”

裴閑:“?”

門外“嘩啦啦”進來一隊手握鐵劍,身負輕甲的黑衣人,領頭的人冷冷道:“敢在南雪城裏行這等惡事,帶走,打入大牢!”

裴閑:“?”

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手中明夜刀微微一動,碧吾的枝椏從地裏冒出來困住他的手腕。

他隻能被帶到了大牢之中。

地上鋪了層枯草,鐵柵欄上微微生鏽,一扇小窗微微露進來些光,還有在暗處“吱吱吱”的耗子。

他生平因為許多原因入過牢,就連蓬萊以金水玄鐵鑄就的地牢都待過,但從沒有因為這麽離譜的原因被打入牢房。

人販子?

他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忽然發現,身上一直懷揣著的舍利子不見了。

塗見意前輩拖了關係進來看望他,麵容是說不出得悲切啊。

“你說說你,我本以為你就是平時給蓬萊找點不痛快,沒想到你竟然做了這等惡人啊,你說說看,那孩子是誰家的?”

裴閑:“……”他心裏忽然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來。

塗見意前輩見他沉默,一拍腦門,又問:“難不成真是你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的娘呢?你得造了多大孽才能把人家弄跑啊?還虐待孩子,沒救了沒救了,你下半輩子就在這牢裏自省吧。”

裴閑臉上青筋也冒起來:“師父,那個孩子大抵是,舍利子修煉成形了……”

*

在塗見意前輩的一番運轉之下,裴閑終於是從牢裏出去了。

出去那天,先前嚷著來抓他的奶奶將那孩子交給他,麵色上還是很警惕:“你真是孩子他爹?瞧你這麵相,一副命薄之樣,哪能生得出這樣有福氣的娃?”

裴閑:“……”

那小嬰兒被南雪城裏的人養了半個月,看起來麵色紅潤許多,眼睛鼓溜溜地轉,再換上紅色的小衣服,的確看起來很可愛。

裴閑硬著頭皮:“……真是我孩子。”

那奶奶還是很狐疑:“孩子他娘呢?”

裴閑:“……我這不是沒啥本事,她生了孩子就同我和離了。”

“你這小夥子,支棱起來啊,把孩子好好養大吧,所幸我們南雪城有殷大人在,你肯幹活,總有一口飯吃的。”

裴閑點點頭,終於是把這孩子抱到了懷裏來,剛一上手,他忽然感覺身上一陣涼意,一股奇異的味道漂浮開來。

偏偏圍著他的這群嬸子個個喜笑顏開:“哎呀,尿了尿了,你快帶她去換換。”

裴閑:“……”

接下裏的一個月,是他人生裏最漫長的一個月。

這舍利子成了人形,真如凡間的嬰兒一般,每日要哭個七八回,要尿……許多回,吃的東西也精細,還得小心冷著了熱著了。

裴閑從未遇到過如此焦頭爛額之事,原來世間真有比天級神通還要難的事情。

他每日練明夜刀也不安穩,練個三五回,總得偏頭看看那小嬰兒,看她不哭不鬧,才放下心來繼續練明夜刀。

很奇怪的是,雖然他練明夜刀屢屢被打斷,他也屢屢被瑣事纏身,但真再未遇見過心魔,心情也在南雪城裏平靜下來。

*

殷璧成邀裴閑到錦繡樓一聚。

塗見意前輩做了一桌好菜,道:“我問過碧吾樹了,它說舍利子那日受了碧吾之靈,或許是天地靈物的感應,也或許是說不清的機緣之類的……”

裴閑懷裏還抱著孩子,聽到這話道:“所以其實也沒有辦法,把她變回去對吧”

塗見意上下打量他一番,笑著道:“你還別說,你這照料起孩子來,還真有那麽幾分意思,觀你心境也平和不少,不如你就把她養大吧。”

裴閑正準備給孩子喂點米糊,聽了這話動作頓住了。

他把目光投向殷璧成,“前輩,我看你這錦繡樓也挺好的,南雪城也民風淳樸,不如您幫我找一戶人家收養它吧?”

殷璧成搖頭:“使不得使不得,我們怎能養這等靈物啊,若你真不想養,不如你還是把她送回大慈悲寺吧?”

裴閑心中憋悶,他千辛萬苦把舍利子從大慈悲寺中偷出來,這才多久,又得眼巴巴地送回去。

走之前,殷璧成還對他道:“等這孩子長大之後,你記得讓她來南雪城一趟,碧吾前輩說這孩子與它有緣,想贈一份機緣。”

裴閑:“行,我到時候告訴大慈悲寺的人,”頓了頓,“不過她長大了碧吾樹還能認出來嗎?”

殷璧成笑道:“既受碧吾之靈,該會與我殷氏先輩殷南雪有幾分相似,來南雪城必是我等貴客啊。”

*

裴閑又千裏迢迢,從南雪城趕回了大慈悲寺。

他一到大慈悲寺,迎他的便是兩位方丈的菩提之掌,再加之一眾修士的降魔棍法。

他提起身法來,卻不用明夜刀來擋,隻喊道:“在下隻為請求懷穀方丈一見,並非來挑釁滋事。”

悟憫方丈脾氣最為火爆,道:“你有何臉麵來我大慈悲寺,舍利子呢?”他眼見裴閑身後背著一個包裹,定睛一看,竟是個約莫幾月大的嬰兒、

“好啊,我從前以為你裴閑,雖然手段狠辣了些,但到底還有君子遺風,如今你竟拿個小娃娃來替你擋刀,真是蛇蠍心腸。”

不是,裴閑連話都不知道怎麽反駁了。

好在懷穀方丈來得及時,隻看了裴閑一眼,就淡然道:“悟憫,放他進來吧。”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室內炭火中卻冒出源源不斷的熱氣來。

裴閑把事情從頭到尾都講了一遍,“就是這樣了,懷穀方丈,這孩子呢,我是養不了的,隻能再還給你大慈悲寺了。”

懷穀見了這孩子,也不禁露出幾分慈愛來:“好,裴施主你,走吧。”

雖說裴閑這一路上被這孩子這折磨得不輕,連覺都睡不安穩,但此刻真要把這孩子留在大慈悲寺,他還是生出了些不舍來。

這個小小的嬰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還“咯咯”地笑起來。

裴閑飛速地說著:“你呢,就留在大慈悲寺吧,這裏的人都是慈悲心腸,你學些人間正道,比跟著我這個朝不保夕之輩,好太多了。”

撂下這句話,他將孩子交給懷穀方丈,走得時候卻仍有些不放心,留了縷殘魂附在懷穀方丈的袈裟上。

這可是舍利子,大慈悲寺真會把她好好養大,而不是讓她去鎮壓破軍嗎。

裴閑想著,若是大慈悲寺決定把這孩子拿去鎮壓破軍,他就進大慈悲寺,再偷一次舍利子。

*

悟憫方丈麵色鐵青:“什麽,他帶著舍利子到了碧吾樹之處,這舍利子本就易生靈智,再有碧吾之靈,那可不得修煉成人形?”

懷穀方丈歎口氣:“事已成定局,該往前看了。”

悟憫方丈看著這孩子的臉:“依我說,舍利子被偷走這幾天,破軍劍明顯暴躁許多,不如我們……”

懷穀方丈淡淡一笑:“你真有那等心腸,將這孩子放到破軍劍上嗎?”

悟憫一時啞口無言,他想了想這孩子在破軍劍上哭叫的畫麵,也是覺得良心不安。

懷穀方丈又道:“既已生靈智,該也屬萬物之靈,我大慈悲寺於這往生洲傳承千年,鎮壓破軍也該有千年了,向來以守護一切生靈為己任。”

“斷沒有犧牲一個孩子的道理啊。”

悟憫方丈:“那破軍劍怎麽辦?等破軍一出世,不隻是往生洲,這天底下該死多少人,一個人的性命同千萬人的性命,這抉擇……”

懷穀方丈:“悟憫,生命的重量,不是這樣來算的。”

他閉了閉眼,“即刻起派遣弟子去收集靈物,在佛經中有記載,舍利子重鑄之方法,等集齊那一天,破軍照樣可以鎮壓。”

悟憫方丈搖搖頭;“師兄,我向來說不過你,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反對……”

懷穀方丈笑道:“其實,破軍劍也不能永遠這樣鎮壓下去的,越是壓製得厲害,等它出世那一天就越是厲害,換個思路,我們也該想想如何徹底剔除它的魔氣了……”

悟憫顯然沒有被安慰到,隻不斷地歎著氣。

*

懷穀方丈召集了寺裏佛法最為精深的七位方丈,眾人經過一番商議後,決定將這孩子好好撫養長大,另派遣弟子加緊收集重鑄舍利子的靈物。

“隻是拜入我大慈悲寺的,幾乎全都是男弟子,僅有的兩位女方丈,已經遠遊數年,不回寺裏了,等這孩子大一些,怕是諸多不便啊。”

懷穀方丈笑道:“是,這倒是我考慮不周了,是得給這孩子另尋一處地方。”

“可普天之下,盡是對舍利子虎視眈眈之人,這地方可不好尋。”

懷穀方丈沉聲:“我倒想到了一個人,這世上絕對品行高潔之輩,也定能讓諸位放心的人”他望向歸雪的方向,“冬虛劍尊。”

*

待知道了那孩子的去處,裴閑才終於離開了大慈悲寺附近。

天地廣闊,了卻一樁心事,卻也覺得無處可去。裴閑獨自走進了往生洲的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