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冰冷的海水裏,在冤啼魚湧來之前,季識逍望著上方淡灰的海水,這一生仿佛都飛速地在眼前掠過。

他曾經受過比這更重的傷,疼痛早已經是種很麻木的感受。

歸雪的夜從來都是暖暖的,吹來的風仿佛埋藏了許久的桃花醉。

“聽說了嗎?小師妹入劍塚,一個劍靈都不認她……”

“啊?怎麽會這樣?就算是外門弟子也該可以找到一兩把劍吧,怎麽會一把都沒有。”

“誰知道呢?哎我是覺得要不是她父母,她根本修不了仙,就那天賦……”

“……”

路邊的桃花樹下,兩個弟子正在小聲交談著。

他們表情誇張,似乎是有著幾分憐憫,但是偶爾又搖搖頭,帶著高高在上的批判。

他們見季識逍走過來,立馬停下交談,帶著笑容打招呼:“季師弟,剛練完劍嗎?”

他點了點頭。

他們的語氣流露出幾絲豔羨,卻仍然笑著:“哎,不愧是師弟啊,天地明心劍也大成了吧。”

季識逍腳步頓了頓,在歸雪的眾多峰頭找了三個多時辰,最後在一處寬寬闊闊的青磚平台上,找到了烏夢榆。

夜色已深,疏落落的月光灑在青磚上,冷淡的虛影如夢似幻。

烏夢榆手上緊握著劍,使了一招“踏雪尋梅”,動作是很標準,可是最後沒收住招,踉蹌了一下。

她喘著氣,愣愣地望著自己的影子,擦了擦自己的汗,抬頭望見了他——

烏夢榆第一反應便是把劍收了起來。

季識逍:“你在練劍嗎?”

烏夢榆搖搖頭,笑了笑,那笑容和平時一樣沒心沒肺的:“沒有,在摘星樓睡夠了,活動活動筋骨。”

季識逍把踏雪尋梅使了一遍,從起手式,到中間的章法,再到最後的收招,仿若是對著劍譜裏一招一式摳出來的。

他的劍峰所到之處,桃花也為之伏倒,紛紛揚揚地像是下了場雪。

烏夢榆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他的劍,咬了咬唇。

季識逍那個時候,正是劍塚百劍為他爭鳴,劍尊稱他劍如旭陽,同門豔羨他是劍峰天驕,自從被賣到風月派之後,他還從未有過如此誌得意滿之時。

他說話的語氣,不自覺帶了三分自得:“這一式是魏長老在一年前講的了,反複講過要注意收招的動作,不能大開大合。”

“你剛剛練的方式是錯的。”

烏夢榆垂了垂眸,聲音拖得老長:“受教了……季師兄。”

她垂著頭,穿得很單薄,在這樣的夜色裏更顯得可憐。

他被這聲不鹹不淡的回話給紮了一下,挑了個劍花,道:”你每天多練一百劍,一周怎麽也練出來了。”

烏夢榆:“哦。”

接著是漫長的相顧無言,清輝灑在烏夢榆的身上,將她那頭黑發照得透亮透亮的。

說不出的心煩湧上心頭。

季識逍別過眼:“好好練練劍吧烏夢榆,別下次入劍塚,還是一把劍也找不到。”

烏夢榆看了他一眼,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羞愧和傷心:“季師兄,這關你什麽事呢,你去練你的通天劍,何必來管我怎麽樣?”

她以前從來不叫他“季師兄”,這一聲聽起來卻很不舒服。

季識逍冷著張臉:“從這兒路過,不巧看見了你的劍招。”

烏夢榆“哦”了一聲,點點頭:“這樣,原來是我的劍讓師兄看不過眼了。正巧我也累了,地方讓給你,我回去休息了。”

她打個哈欠,幹脆利落地把劍入了鞘,翻身騎上仙鶴。

皎潔的月亮隱在了烏雲裏,剛剛的漫山的清輝被收攏了去。

她靜默地坐在仙鶴身上,隱在陰影裏,坐了片刻,忽然偏過頭來——

“季師兄,未免你貴人多忘事,昔年從風月派逃出來,我應當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不知道你的救命之恩還能不能報?”

季識逍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如霜雪:“報啊,你想讓我做什麽?”

烏夢榆看著他,眼睛有一點紅,神色也很冷漠:“不要在我麵前用劍,我討厭你。”

“好。”

恰逢歸雪的寒潭秘境大開,正在選人去曆練,他雖練劍隻有三年,但劍法卓絕,也被順利選入其中。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秘境,隻有三十餘隻不成氣候的妖獸,再加上十餘個流竄到折桂洲的魔修。

隻是在中心寒潭裏埋著一柄劍,師兄師姐解釋說那應當是曾經梓鳶長老的劍,隻是如今被一隻三千年碧雙水蛇守著。

派內的長老看了兩眼,道:“這把劍好,難得是梓鳶歸墟前把劍上麵的靈魂印記抹去了,應當是想為她的劍尋一個新主人。”

“這樣吧,看你們怎麽分配,我們這些老家夥就不要這把劍了,誰能把碧雙水蛇殺了,誰就拿它。”

師兄師姐們也隻是初入劍道,推拒著——

“長老,這麽大一條碧雙水蛇,你讓我們怎麽打?我這小身板,還不夠它塞牙縫呢。”

“哈哈哈哈哈我們再修煉修煉,再說吧,這看著太嚇人了啊。”

“長老幫幫我們吧,之前打魔修都九死一生了,現在沒力氣了都……”

“……”

那隻了三千年的碧雙水蛇,鱗片翻飛間如深色琉璃一般,毒性卻很霸道,沾上一點身上就潰爛一大片。

季識逍看了看那柄劍,光華流轉,薄而鋒銳,在寒潭水裏更顯得不凡——

若把這柄劍得到了,也算還清了救命之恩吧。

他一腔鬱氣,在同門都放棄了之後,自己重新折返了寒潭邊。

隻憑著歸雪劍法和天地明心劍法,和碧雙水蛇足足鏖戰了七天,才將它誅殺。

說是誅殺也不太對,他身體上皆是潰爛的痕跡,毒順著血液蔓延到全身,他即使最後握住那把劍,手上都是潰爛的。

大片大片的血浮在寒潭水裏,就連劍上邊也是他的血。

季識逍把劍交給第六峰的長老,請他重新淬煉一番。

鑄劍長老嚇了一跳:“識逍,你這身傷,快去回春峰看看吧,別耽誤了啊。”

季識逍動了動嘴角,臉上也一陣鑽心似的疼痛。

他說:“沒事,這傷就看著嚇人。”

鑄劍長老又勸了幾句,才道:“這把劍,我看品階也在地級之上了,淬煉一遍恐怕花費……”

季識逍把這三年掙的靈石帶了過來:“您看夠嗎?不夠我再去弄點。”

鑄劍長老道:“這應當夠了,我試試吧。”

季識逍又去宗派外做任務,順便養了三個月的傷,才到第六峰取了劍。

以聖池水淬煉過的劍,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樣,更加鋒芒逼人,看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輕輕地一揮劍,便帶起一陣又似霜雪又似月輝的殘影。

它帶著寒潭經年累月的寒意,是把很好的劍。

鑄劍長老很滿意,自誇道:“不錯不錯,這應當是我這些年淬煉得最好的一把劍,感覺可和恨水劍比一比也不是不可以。”

他很是欣慰,“識逍,你選這把劍做你的本命劍也挺好的。這上邊沾了你很多的血,淬煉的時候也融進去了。”

季識逍拿了劍,卻往上麵沾了些泥,弄得髒乎乎的,才把它甩到烏夢榆的腳下。

“從寒潭裏撿的劍,救命之恩已經還清了。”

烏夢榆一臉不可置信,看起來很生氣:“季識逍,你也不用這樣侮辱我吧。”

季識逍冷笑:“不要好高騖遠了。”

烏夢榆望了他片刻,眨了眨眼,眼角處卻忽而落下來一滴淚,她擦得很快,笑著說:“行,就當我識人不清,我就不應該救你,你怎麽不死在風月派裏。”

那次沒死在寒潭裏。

季識逍想,但這次是真死了。

父母拋棄他,劍尊已歸墟,同門君子之交。

也許他們會感歎幾句天妒英才,鋒芒畢露風必摧之,也許崔峰主會歎惋許久,也許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會在茶餘飯後閑談幾句……

不會有人為他的死感到難過。這樣很好。

他對自己說。

他也不會因為這個感到難過。

死前已使出了那樣絕豔的一劍,除卻風月派的仇未報,這一生……沒有遺憾。

沒有遺憾。

*

腰上的佩劍忽然開始嗡鳴,像是輕輕地敲在鍾蓋上,連綿不絕的那種聲音。

烏夢榆睡得不太安穩,很快被這聲音吵醒,揉了揉眼睛:“咦?季識逍還在無妄海裏嗎?”

晏浮瑾站在船頭,正在使著一招向上挑的劍,他的笑容依然和煦:“烏道友,我已用了十來式的破障劍法,應當很快就到蓬萊了。”

聽風雙眼通紅:“你倒是睡得好了,我可累死了,不行了不行了,我也眯一會。”

烏夢榆拿著這把劍,有點摸不清狀況:“不對啊……”

“季識逍在蓬萊島上,我們是快到蓬萊了吧……”聽風推測著,“人家肯定是天級組,哎我可真是心軟,怎麽就跟著你一起……”

晏浮瑾望了望那把劍:“烏道友,你的劍有什麽問題嗎?”

周圍的霧淡了些,天光隱隱約約地透出來,若是一直這樣前行,蓬萊應當就在前方。

烏夢榆想了想,卻把仙舟調轉了一個方向。

晏浮瑾不解:“你這是?”

烏夢榆的神色很認真:“我有東西落在無妄海了,得回去找一找。”

晏浮瑾:“……”

你能有什麽東西落在無妄海啊?

烏夢榆誠懇建議:“我看你的方向是對的,不然我們就此告辭,你自己過去?”

晏浮瑾望了望廣闊的無妄海,空空落落無處可依,他還想再勸:“是什麽……”

烏夢榆已經“啪”地一下往仙舟上貼了張疾行符,濃鬱的霧氣洶湧地撲過來,明明她身上抵擋的手段還有許多。

可她想起“鏡花水月”那一劍——桃花帶著晨露,是歸雪終年不變的柔和之景,她始終找不到任何鋒銳的感覺。

可是劍須得是鋒銳的。

鋒銳。

她心如擂鼓,使出了這一劍,

“啊,烏夢榆你怎麽還想著用‘鏡花水月’!我要是死在這也太冤枉了!”聽風見著霧氣排山倒海撲來,已來不及躲避,隻能大喝一聲。

可是下一瞬,它噤了聲。

那霧氣碰到劍鋒,如雪遇烈陽,一寸一寸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