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的地點定在大慈悲寺外的小城裏, 城中屋簷之上掛著許多火紅的燈籠,迎風所飄揚之時如火花一般。

風裏撒下不少金色的碎屑,這是凡間的視為珍貴之物的金子, 在修仙者之中也不過是不值一錢、

滿滿當當的金屑覆在偶然冒出一點青草的路上。

此城以特殊的仙法驅散了風雪,路旁特意移栽過來新盛的桃花, 粉紅花瓣消散在風裏, 乍一看,真有幾分歸雪的模樣。

“這仙師可真是如此大的手筆, 連我們這些凡人也能分到這麽多賞錢……”

“還有這桃花,我還以為我們這地方, 一年隻能看一次桃花呢, 開得可真漂亮啊。”

“……”

*

烏夢榆兩天之前,就已經搬到了這座小城之中。

一清早,晏浮瑾就派了一堆人,就來為她梳洗打扮。

鏡中之人, 呈現出一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樣子來,總是慘白的臉上, 顯出紅潤來, 眉如遠黛, 唇色上也被點了朱紅,頭發高高地挽起,金步搖搖在其中。

烏夢榆看向鏡中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也要認不出來自己了。

她往周遭掃了一圈,往常這時候晏浮瑾那張可恨的臉總會來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可是今日這種時候, 他卻不在。

烏夢榆隱隱約約生起些不安來, 問:“晏浮瑾去哪了?”

身旁的人回答:“大人有要事回了趟大慈悲寺, 他說一定會在婚禮前趕回來的,還請……夫人放心。”

這種時候回大慈悲寺必定沒有好事,烏夢榆心念一動,也立即想回大慈悲寺了。

不過她稍稍一起身,走到門前,兩具鐵甲就圍了過來。

“仙子,大人吩咐過了,在婚禮之前,您都不能離開這裏。”

風裏還有熟悉的桃花氣息,在此刻也冷得透骨一般。

*

晏浮瑾站在大慈悲寺的高塔之內,凝視著眼前的破軍劍靈。

它有著懷穀方丈的麵容,臉上的黑斑已經褪去,隻是眼睛裏越發血紅,嘴裏無意義地發出幾聲嘶嚎,在它身邊皆是些妖魔殘骸。

這些時日,給它喂些邪魔,倒是讓它實力大增。

隻可惜……晏浮瑾再看了看這張懷穀方丈的臉,方丈是修佛之人,最是慈悲為懷,也從未修行過劍術,這具軀倒是從任何方麵同破軍劍靈都不協調,局限了它的成長。

他笑了笑:“跟我走吧,今日還為你另尋一處軀體了,保準你……會滿意的。”

他帶著“懷穀方丈”一路走到冰室之內。

此時被關押在這裏的人已經完全閉上了眼,麵容之中分不出本來的樣子來,仿佛已經死去了。

晏浮瑾開口:“今天就是我的大婚之日,我想了又想,這樣的日子,該贈你一份大禮。”

季識逍也不知道是聽到了哪個字眼,睫毛微顫抖一下,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裏,仍是呈現出一種極致的冷靜來。

晏浮瑾往後退了一步,對“懷穀方丈”說道:“去吧,殺了這個人,他的軀體可就歸你了,這可是歸雪的劍道天才。”

冰室之門,隨即重重合上,晏浮瑾在門外等了一會,一直等到鐵甲來催促他——

“大人,該到成親的時辰了。”

冰室門倏地打開了,室內同剛剛並無區別——

隻有季識逍身上的血跡淡了一些,手腕處的傷口也痊愈如初,兩隻眼睛緊緊地閉著,臉上青筋忽隱忽現。

而“懷穀方丈”徹底倒在他身旁,徹徹底底死掉了。

忽然,季識逍猛然睜開眼,兩隻眼睛呈現出一紅一黑來,眼睛之中終於消失了往日令人生厭的平靜來,看起來既陰森又恐怖。

晏浮瑾笑了聲:“把他帶上吧,一同到城裏去,我隨後就到。”

鐵甲隻按照晏浮瑾的吩咐做事,盡管這件事非常奇怪,他們也按照晏浮瑾所說,將季識逍一直押解到了飄滿桃花的城裏。

“給他一把劍,然後,等他殺人就好。”

*

此次來婚宴的,自然也有歸雪的人。

孟越思作為歸雪這一任的首席弟子,沒能死在歸雪護派之戰裏,被晏浮瑾所捕,在蓬萊之地牢中被困了許久。

他身旁同樣也是一眾歸雪的弟子,他們被晏浮瑾的鐵甲,從蓬萊押送至此處,就是為了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婚宴。

程若站在孟越思身旁,目光掃視過此處的桃花,道:“我不相信師妹是真的要嫁給他,定是受了晏浮瑾的逼迫,可憐我歸雪……”

孟越思握住她的手:“我來此之前,已經想過了,我歸雪大陣被破,劍塚遭洗劫,活著的人受晏浮瑾的無休止地逼供,所為就是我歸雪絕學。”

“我們與他,已是不死不休,他即使得了絕學,也不會放過我們,因而,我等性命,早就已經不保,今日見了師妹,我會與她言明這一點的。”

程若流出淚來:“好,即使是死,隻要我們歸雪之人死在同一處,也就沒有什麽好懼怕了。”說到此處,她又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來,“不過死前,一定要拖著晏浮瑾陪葬。”

他們這一眾歸雪之人穿行在桃花的城裏,對麵遙遙走來的卻是幻海閣的人。

好像又回到了蓬萊島上,兩方人馬在審判台上遙遙相對,隻是如今再次打照麵,卻是在此情此景。

幻海閣的連常川長老正走在最前麵,他本就因過往之事對歸雪看不順眼,來了這城裏,一見到歸雪的修士,他更是分外眼紅。

“沒想到啊,我等還在苦苦抵抗晏浮瑾之時,卻沒有想到歸雪的人先軟了骨頭,看來啊,是擔不得這上三宗之名啊。”

“按理說,大慈悲寺與你們也算關係好的,我怎麽聽說,你們派那位劍尊後人,方丈們不過去世了半個月,便火急火燎要嫁給仇人了啊。”

連常川“哈哈”大笑起來。

程若立即想拔劍,被孟越思擋了回去,他道:“長老若真那麽有骨氣,為何要來赴這婚宴啊?”

連常川:“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人群忽然開始騷亂,遠處的吵吵鬧鬧地跑過來一群人——

“救命啊,仙師,救救我們啊,後麵有怪物!”

“是用劍的!那一劍斬了好多人!仙師啊,救救我們吧……”

好幾個凡人們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跑過來,身上都濺了些血,麵容裏滿是驚慌。

一道灰敗的劍光騰起在虛空之內,飄揚的風裏的桃花瓣急劇得枯萎——

孟越思和程若臉色大變,這分明是歸雪的“萬骨枯”劍法,可是,此次來奔赴這場婚宴的歸雪弟子都在他們周圍。

那這一劍,又該是誰?又有誰被晏浮瑾抓到了嗎。

兩人匆匆往前方走去,一路上桃花瓣混著血鋪滿在路上,和風裏飄揚的紅燈籠組合在一起,看起來整片世界都是血色的。

他們跌跌撞撞地,一直走一直走,在這條路的盡頭,終於見到了持劍的人——

那人的模樣熟悉得像此處的桃花一樣,手裏所持的劍招也是熟悉的歸雪劍法,臉上沾了些血,高高的馬尾飄揚在風裏,=。

眼睛望過來的時候,卻找不出昔日一點熟悉的神色來。

在他身側所躺的皆是屍體,被劍光洞穿的屍體。

程若喃喃:“季師弟……”

連常川從身後慢步趕來,將此處的情景仔細打量過,他望著季識逍的臉,哈哈大笑道:“我就說這小子心性狠辣,必定會成為一代魔頭,你們當時不信哈哈哈!”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一柄劍急速地貫穿了他的身體,像是迎麵而來呼嘯的風,根本抵擋不得。

連常川看了看身側的人,道:“這是……什麽劍法……你……我早該審判台上殺了你的……”

他頭一歪,就這樣咽了氣。

而季識逍,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到了歸雪的眾人身上。

孟越思護著程若往後退了一步,道:“季師弟……”

那目光裏的殺意,是真切的,不論為何師弟會變成這副模樣,歸雪都不能再死一個人了。

季識逍的目光閃過,手裏握著的劍忽而顫抖了一下,接著繼續向前走去,除了歸雪的人,其餘之人皆被他的劍或重傷,或死於此處。

一直到晏浮瑾姍姍來遲,以眾多鐵甲將季識逍團團圍住,再以刀劍對向他。

晏浮瑾望了望還活著的修士,聲音悲切:“此人強行攻入大慈悲寺,以大慈悲寺之人的性命,逼迫我交出破軍劍……”

他舉起手中之劍,一片大義淩然的模樣,“沒想到他反而被破軍劍所控製,如今劍靈正附著在他身上,諸位放心,我一定誅滅此魔!”

*

窗外時不時傳來些吵鬧聲,烏夢榆推開窗看,卻隻能看到有霧蒙蒙一團,晏浮瑾在她的房間裏設下結界,又以鐵甲守住房門。

無處不在的不安感將她裹挾住,就在她忍耐不住準備強闖之時,晏浮瑾終於趕來了。

“不好意思,讓仙子久等了,不過今天的婚禮,大概是辦不成了。”晏浮瑾也換上了喜服,但盡管都是紅色,這衣服上的血色也依舊那麽明顯。

烏夢榆忽覺一陣頭暈,道:“你的血,是從哪裏來的?”

“這個嘛,你隨我來就明白了。”

烏夢榆跟著他往前走,厚厚的鐵甲圍在他們周圍,從鐵甲的間隙裏,烏夢榆得以窺見路上的血,倒在血泊裏的人,凋零的桃花瓣裏沾著血色。

痛苦的哀叫之聲更是在耳邊從沒有停息過。

是誰?

破軍大開殺戒了嗎?

她盯著那倒下那些的人的劍傷,看了許久許久,感覺自己的思考都停頓了。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一定是破軍幹的!

可是,思想就像風一樣不會停息。

那分明是歸雪的萬骨枯之劍。

晏浮瑾走在她身側,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就在前麵了,這事情,我想總比我們的婚宴重要,隻能委屈仙子。”

烏夢榆看著眼前緊閉的屋門,忽打了一個寒戰,可她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

季識逍被鎖鏈捆住,就像是昔年破軍劍被捆住那樣,兩具鐵甲站在他的身側。

他的腳下放著破軍劍,此時劍身上血跡斑斑,分不出原來的色彩,屋裏的血腥味被風一吹,仍是久久不散。

周遭站的人,皆是十派裏熟悉的麵孔,他們麵帶怒色,幾乎是對季識逍破口大罵著——

“你是何等的心狠手辣!這可是我十方派的長老,平日裏與你無冤無仇!你竟如此殺了他!”

“手中之劍,做何種事情不好!偏偏對準無辜之人,你究竟是何派的弟子,我今日定要替你師門教訓你!”

“師姐!我們不過是來參加婚宴,為何,為何……”

烏夢榆和晏浮瑾一進入這屋,所有人的視線都投過來,連季識逍的目光也望過來,他的右眼之中還是熟悉的黑色,左眼裏同破軍的紅色沒有區別。

他的眼神裏,是無盡的殺意。

晏浮瑾在屋裏掃視過一圈:“如諸位所見,這人奪我破軍劍,但因為身上殺孽太重,反被破軍之劍所控,如今已失了神智,隻懂得殺戮了。”

他話音剛落,幻海閣一位弟子立即接話:“是啊,我派的連長老被他殘忍所殺,長明燈已經熄了,還望諸位給我幻海閣做主啊。”

蓬萊的來客早與晏浮瑾沆瀣一氣,此刻也是道:“我等眼瞅著他手中之劍對準那毫無還手之力的凡人,我等正道修士,有此種人物,真是令我等不恥。”

“……”

有人很適宜地插了句話:“我看他的模樣,是歸雪的弟子吧……”

這話一出,越來越多人認出了季識逍——

“謔,還真是他,我當時在審判台時就覺得這位弟子手段太過狠辣,沒想到還是釀成大錯。”

“是啊是啊,還是冬虛劍尊的弟子呢,若他老人家在,還不知要多麽痛心。”

“唉,歸雪宗之人,我記得當年那位宋盞也是這樣吧……”

“……”

烏夢榆什麽也聽不到了,她望著季識逍的臉,忽然怔然一般地落下淚來。

也許是舍利子的緣故,她一直以來對破軍劍靈的感應很敏銳。

此刻,破軍劍靈就蟄伏在季識逍的軀體裏。

為什麽會這樣啊。

殺這麽多人,絕非他本願,可是……可是現在到底該怎麽辦。

這究竟要如何去誅殺劍靈。

她還能怎麽做啊。

殺了季識逍嗎。

周遭請求誅殺季識逍的聲音越來越大。

她所有的想法,都敵不過心裏的另一個想法——

季識逍也要死了。

他不該來往生洲的,他不該來大慈悲寺,永遠待在黃泉淵也好。

為什麽是這樣的情景啊。

為什麽她身邊所有人都要一個接一個離去。

晏浮瑾道:“既然是歸雪的弟子,那理應由歸雪來處置才對,也不知歸雪,對這種叛宗而成大魔頭之人,是何處置手段。”

烏夢榆望著季識逍,沒有答話。

歸雪的所有人也沒有答話。

整座屋內死一般得寂靜。

晏浮瑾又繼續道:“素聞烏仙子手心裏有劍尊的一道劍招,冬虛劍尊劍法無人能敵,若真真正正能完全誅滅此人,我猜也隻有用劍尊的劍招吧。”

原來如此!

晏浮瑾明知道劍尊留下的劍招是修羅劍招,這樣的劍意去誅滅破軍,隻能助破軍成長得更快。

而且這樣一來,她身上再沒有任何底牌能傷到晏浮瑾了。

烏夢榆開口:“破軍劍靈乃嗜殺之靈,劍尊留給我的劍招乃是修羅之劍,也是殺戮之劍,以這樣的招式,是殺不死破軍劍靈的。”

晏浮瑾:“哦?仙子原來對誅滅劍靈,如此了解啊,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這人呢?”

烏夢榆說不出話來。

當即蓬萊中有修士接話了:“這在蓬萊的規矩裏,應當由宗主或者是教他劍法的師父,親自廢去他一身功夫,不過一般是廢其劍骨,讓他再也不能修劍。”

晏浮瑾聞言,往歸雪眾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此,歸雪可有長老來行此事啊?”

孟越思麵色一白,沉聲道:“我宗長老,要麽死於護派之戰裏,要麽受了重傷不宜遠行,今日來此的隻有我們這些年輕弟子。”

他看了眼季識逍的方向,道:“師弟不知是何原因,為破軍劍靈所附身,請容許我們歸雪將其帶回,以後一定嚴加看管,絕不會讓他有任何為害他人的機會。”

“哈哈哈,你們說得簡單,那我派死去的連長老怎麽辦?人死不能複生,那他的命誰來償?”

“對啊,我派重傷的這些弟子怎麽辦!一命換一命他也不夠換的!”

“……”

不行不行,季識逍絕不能死在這裏,可破軍的劍靈也必須誅滅……烏夢榆怔在原地,什麽辦法也想不出來。

其中一位幻海閣弟子,死去的連常川長老正是他的師父,他雙目通紅,道:“將他劍骨取下,再放逐至黃泉淵,他必受邪魔侵襲而死,諸位覺得這個提議如何?”

這話裏像淬著冰一樣。

烏夢榆的血液好像同這話一起凝成了冰。

然而周遭所圍著的人,反而對這番提議拍手稱快:“好,就該這樣,如此墮魔之徒,實在不該學會我正道的所有的招式!”

“可憐我派連常川長老,從來勤勤懇懇,不肯有一天懈怠對陣法的鑽研,沒想到死在了此處……”

“好,不過現在就要取,我等就在這裏看著。”

“……”

晏浮瑾沉吟一會,道:“這種刑罰好像是夠了,但是,按理該由歸雪之人來執行的,”他的目光往歸雪眾人看過一眼,“可我看歸雪眾人,好像都不願意來動手啊。”

烏夢榆看了眼歸雪的方向,師兄師姐們臉色慘白如紙,她動了動唇,發出來的聲音沙啞無比:“那就我來。”

孟越思仿佛也不敢認識她一樣:“師妹……”

烏夢榆朝著季識逍的方向走去,季識逍的眼神也剛剛好對過來。

即使是那隻紅色的眼睛裏,也流露出了濃濃的悲傷來。

*

季識逍的神識裏一片模糊,他感覺自己用了很久很久的劍,可是怎麽也停不下來,心中暴起的殺意讓他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為什麽到處都是血呢,為什麽地上是血,為什麽連飄落的桃花瓣裏也是血。

他到底在做什麽事情,是已經死在了大慈悲寺裏,還是又流落到了何處的無邊地獄。

眼前除了血色,再無別的顏色,他本已經習慣這樣的紅色,可是模模糊糊間,好像出現了一抹新的紅色。

即使是這樣被殺意所充斥的神識裏,在見到這樣的紅色時,他依舊感到了一種很奇異的寧靜感。

紅色漸漸走近,他想著,這不是桃花的紅色,不是殘陽的紅色,是——

直到這一抹紅色走近,他看清了她的麵容,才恍然又有一些難過地意識到——

原來她穿嫁衣是這樣的模樣。

接著,她手中的刀就落了下來。

*

晏浮瑾跟在烏夢榆後麵:“動手吧,我的夫人。”

她閉了閉眼,手裏隻握了一把匕首,從前戒律堂隻會對犯下大錯的弟子,譬如說背叛宗門投靠魔門之類,行取劍骨之刑。

晏浮瑾的目光如附骨之蛆一樣纏繞在她的手上,而另一道目光也如灼灼地注視著她。

她的手在這兩道目光的纏繞之下,一絲一毫也沒有抖。

學劍法之初,長老就教過他們識別人體結構穴位,因而取劍骨的過程其實對她來說,很簡單。

她麵無表情地,在這具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之上,取下了劍骨,每取一塊,她就念一道慈悲咒。

懷穀方丈除了傳她如意劍訣外,還傳過她一些大慈悲寺的秘法。慈悲咒就是其中之一。

方丈有舍己為人之心,常引渡他人罪孽於己身,再由苦修行善以消除孽債。

“烏小友,你需得記得,引渡罪孽不可過多,尋常人等如我易生心魔,或被白玉京的明燈修士驅逐入黃泉淵。即使你是舍利子修煉成人身,對你自身也是有損害的。”

慈悲咒她是默念的,在場也沒有大慈悲寺的弟子,因而沒有人能認出她在用慈悲咒。

希望季識逍因破軍而犯的殺孽,都由我來承擔吧。

一直到取下劍骨為止,烏夢榆記得很清楚,一共三十七塊。

季識逍的身體還有靈力,可以凝出新的骨頭來,但是劍骨一去,他所有關於劍的記憶將飛速地湮滅。

以後也再也握不了劍,學不了劍法。

可是——

他怎麽能不握劍呢,他是歸雪這一輩最有天賦也最勤奮的弟子,是冬虛劍尊的高徒,十四歲那年他就可以斬殺百年了。

他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啊,他這樣的人即使死也該死在伯仲之間的對手劍下,而不是在這裏,在這麽惡臭的地方。

所有人的指指點點,所有人的唾罵……

烏夢榆想,他不該來的。

然後她又想了想,哦對,他不該喜歡我,這樣他就不會來這裏了。

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漂浮在這座惡臭的房屋之上,什麽也感覺不到了,自父母歸墟後,她好像又死了一回。

從她的刀落下之時,季識逍沒有說一句話,但到取下最後的一塊骨頭之時,他忽然說了句:“你竟然真的……討厭我到如此境地……”

烏夢榆沒有停頓一下,將這塊劍骨也取下——

這一瞬,自蒼穹之上,穿來一道耀眼的白光,穿過屋頂,一直縈繞到季識逍的身上。

烏夢榆恍惚間記起來,季識逍劍心誓成的時候,直接過開靈竅一關而至問靈境,如今劍骨已去,那劍心誓自然也破了。

白光繚繞著,匯聚成一幅畫麵。

眾人的歎息之聲渺遠般傳來,要取劍骨之時,喊打喊殺的是他們,這個時候,反而又開始哀歎——

“可惜了,連劍心誓破都是這樣的奇景,那劍心誓成之時,又是何等有天賦的劍修啊……”

“怪不得冬虛劍尊,也動了惜才之意,收了他為弟子,隻是後事難料,誰能想到有今日呢。”

“唉,等等,這劍心誓,好像不太對?”

“……”

畫麵裏所成之景該是劍心誓成的時候,各門各派的目光都凝在其上。

晏浮瑾心頭大患已除,心情頗好地往上看去。

而烏夢榆,抬了抬眼。

“求求你了,殺死我吧,真的好痛苦啊……”

在流金毒蛛之上,因為所有人哀求而出劍的小孩……

他孤獨地在風月派裏待了三年,直到有一天遇見了另一個小孩。

“需要我殺死你嗎?”

“不要不要,好痛的,我想活下來……”

“我保證一定讓你活。”

“你保證有什麽用啊,除非你立劍心誓啊!”

“烏夢榆,我發誓,你絕不會死在我的前麵,我會用劍除去所有想殺你的東西,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若有違此誓,我將受世間極刑之苦,永不入六道輪回!”

……

那一瞬間好像很漫長很漫長,漫長到烏夢榆都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落淚。

這樣沉重的誓言,讓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破碎的劍心誓言之光漸漸消隱,天地間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