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駐京辦

經過十四個小時艱難的長途奔襲,火車像馬拉鬆運動員喘著粗氣向終點衝去。

關鍵看看左腕上的手表,已7點了。天色漸暗。那一輛輛緩緩爬行的汽車,那一幢幢遠去的樓房,那模糊的樹,那漸遠的人流,那飛揚的塵土……帶著呻吟似的疼痛,飛快地消失在無邊無際的田野上,並且沒留下半點痕跡。

北京。西客站。

長長的站台,像是風情萬種的少女,遠遠地張開了溫柔的雙臂,多情地把風塵仆仆的情人似的列車緊緊擁抱。柔柔的燈光將站台映得亮閃閃的,令人眩目。關鍵提著簡單的行李,下車後揉揉眼睛,看見駐京辦副主任霍光明一行恭候在那裏。

"關主任,辛苦了。"

"你們久等了。"

說著,霍光明趕緊接過行李,又轉手交給司機拿著,親熱地抓住關鍵的手,介紹說:"這位是酒店總經理向前,這位是接待科科長蘇可可,這位是你專職司機啦,小倪倪好。"

關鍵一一點頭。

每介紹一個,被介紹者都誠懇地望著關鍵,說:"請主任多多關照啊。"

一行人隨擁擠的人流向北二出站口走去。

"關主任,請上車。您坐前排吧,看看夜景。"霍光明非常謙讓地在前麵引路。"奧迪A6?這是省部級領導的坐騎啊!"關鍵驚訝地說。駐京辦的條件真的不錯,李鬆濤這小子很能耐哩,關鍵想。

"關主任,這台車是藍天集團公司去年10月贈送的,李主任去年幫他們從農業部申請了農業專項資金一億七千萬,公司總經理劉大奎笑得合不攏嘴,奧迪A6算什麽?駐京辦為他們公司辦了大事,為香州市七百萬農民辦了實事啊!您看,油菜、茶籽、蓮子、瓜果……哪樣愁銷路?一台奧迪A6算什麽,十台也值哩!劉大奎送來奧迪後,又劃過來一百萬,說是讚助香江大酒店裝修裝修……關主任,您太辛苦了,工作上的事說得太多了吧?明天專門向您詳細匯報吧!現在已8點了,對了,有幾個在京工作的老鄉今天非見您不可,正在辦事處等呢……"

汽車穩穩地駛過蓮花橋,飛快地奔向西三環,在公主墳,拐了個彎後向萬壽路方向駛去,關鍵輕輕合下了眼,隻十幾分鍾時間就聽見大家異口同聲地喊他:"西翠路口,關主任,辦事處到啦。"

西翠路口朝南二百米,遠遠地看見"香州市人民政府駐北京辦事處"和"香江大酒店"兩塊巨大的霓虹燈廣告牌,在這繁華而喧囂的街上璀璨奪目。若隱若現的駐京辦,在朦朧夜色中比較紮眼,如同一位著裝非常時尚的妙齡少女在鬧市中特別招搖。關鍵一下車,感到陣陣清香在空氣中飄逸,感到駐京辦就像剛出爐的漢堡包,在清柔的夜色和斑斕的彩燈下散發著可口的誘人的香氣。

這裏,莫非就是夢開始的地方?這裏,莫非就是人生巨輪起航的地方?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關鍵想。

記得那天從鍾國泰的辦公室出來,關鍵向對麵的市政府辦公樓走去,上了二層,直奔馮夏生秘書長辦公室。馮夏生曾在清水縣任縣長,關鍵時任常務副縣長,兩人關係非常鐵,盡管兩人性格截然不同:馮夏生五十歲,性情溫和,幹練沉穩,而關鍵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總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有一次,馮夏生開導關鍵:"兄弟呀,你再怎麽才華橫溢,也不能太露鋒芒。我五十歲的人了,也就這個樣,而你不同啊!你年輕,前途遠大。"馮夏生絕對的肺腑之言。那以後,真的不幸被他言中,關鍵被調往市裏,任市計委副主任,排名老末。今天,一進馮夏生辦公室,見沒有閑人,把門一關,哈哈大笑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喊道:"秘書長大哥有什麽指示啊?"馮夏生趕緊起身,迅速離開辦公桌,沉穩地坐到沙發上,握著關鍵的手,把聲音壓低說:"老弟,這是個機會。不僅僅解決了你的處級待遇,還是市委重點培養你的一個前奏呢。你想,在北京,接觸麵更廣了,眼界也更開闊了,對你將來的發展有好處啊!李鬆濤這次回來,是接受市委、市政府的重大任務的,沒想到出了車禍。你知道鍾國泰書記和唐鳴諳市長都是全國人大代表,這是香州市曆史上的第一次呢,他們想抓住這個機會,搞一次大型活動,把香州在京老鄉聯絡起來,開一個香州市委市政府向在京老鄉匯報工作會。你一到北京就加緊辦吧!據說霍光明能力不錯,先把他的工作積極性調動起來,北京老鄉和各個部委他都熟。老弟,你放心搞吧,我支持你,我始終如一支持你!"關鍵聳了聳肩,握著馮夏生的手有點激動,眼裏似有淚花閃爍著。"多好的兄長啊!"但這句話一直沒有從他的口裏說出來。

接風洗塵

"關主任,這位是華夏電視台名記何曉雅,首長身邊的紅人哩,每晚的新聞報道差不多都有這家夥的大手筆。一到省裏,那就別說啦,書記省長都陪呢……"霍光明把幾位老鄉一一介紹給關鍵,"這位是百姓早報的資深記者章樹立。長大集團孫總與首長的合影,都是他拍的呀……這位是中國工商銀行尹中山處長……這位是國家稅務總局王平之處長……這位是中央辦公廳歐陽夢濤小姐……"

一一握手之後,九人(司機倪好收拾房間去了)分賓主坐了一桌。隻幾分鍾,服務員把十幾個菜擺上桌,往每位的杯子倒滿香州名酒香州大曲。

"第一杯為關主任接風洗塵,好嗎?"不知是誰提了建議。

"不,這杯酒我敬大家,你們都是香州的驕傲啊!我初來乍到,大家以後多多關照呀。"關鍵邊說邊仰起脖子把一杯酒幹淨利索地倒進喉嚨。

大家紛紛響應。

老家的菜,老家的酒,口味好營養正。你敬我一杯,我敬他一杯,他再敬你一杯,一桌人開懷暢飲,酒興正濃。此時,何曉雅輕輕敲了下桌子,大家立刻靜下來,一時鴉雀無聲。"俗話說,說真話領導不喜歡,說假話群眾不喜歡,說痞話大家都喜歡。今天每個人來一個段子,來葷的,把大家說笑了,算通過,如果沒通過罰酒三杯,如何?"何曉雅側頭瞟了瞟章樹立,又道,"樹立幽默可愛,先來一段吧。"章樹立做謙虛狀,低頭抿了一口酒說:"權當拋磚引玉,拋磚引玉吧!某縣委政研室女秘書寫了一篇調查報告,拿去給書記批示,書記看了後把女秘書叫去抑揚頓挫地批評:文章一般。上麵兩點不突出,鬆鬆垮垮,中間過於平坦,下麵有漏洞,水分太多呀!你得找些硬材料往裏麵塞嘛。"大家叫好,都說形象形象,一齊舉杯飲了一杯,蘇可可和歐陽夢濤臉上像塗了胭脂一般更紅了,章樹立開了頭,眾人誰也不示弱起來。尹中山也來了一段:"做飯糊、炒菜糊,打麻將不胡;血壓高、血脂高,就是工資不高;大會不發言、小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工作不突出、政績不突出,腰椎間盤突出。""太老調!尹處長你老調重彈,罰酒一杯!"有人站起來,把滿滿的一杯酒端到尹中山手裏,尹中山故意裝著受委屈的樣子,把酒痛苦地喝了。不知誰說一聲:"我說,何曉雅呀,你調我們的口味吧?你這個發起人怎麽一聲不吭呢?"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看著何曉雅。眾怒難犯,何曉雅清了清嗓子說:"有一天我到越南采訪。有一種金龜,是越南重點保護動物。一個日本人偏偏喜歡這種金龜,就想帶走一隻,於是他把一隻金龜綁在褲襠裏帶上了飛機。坐下來後,金龜在褲襠裏爬來爬去,日本人奇癢難受,不覺把褲子的拉鏈拉開。那隻悶了很久的金龜一嗅到新鮮的空氣,把腦袋長長地伸出來,被空姐正眼撞見。日本人很難為情地怒視空姐:-這東西有什麽好看的?難道你沒見過嗎?-空姐答道:-這種長眼睛的,我是從來沒見過啊!-"眾人一陣哄笑,於是痛痛快快又喝了一杯。

酒過三巡,又過三巡,大家都喝得盡興了。

有人提議玩一種叫"三打哈"的撲克牌,關鍵微笑著掃視了一周,道:"得罪,得罪,你們盡興玩,我想早點休息。"

於是,關鍵在霍光明的陪同下,邁著微醉的步子向早已安排好的101房間走去。

這是比較豪華的商務套房,裏外三間,中間是會客廳,左側是臥室,右側是辦公室兼書房。這間靠在最裏麵的房子,與一般的套房確實不同。房間的地麵上鋪著厚厚的純羊毛地毯,走在上麵非常輕盈舒服。隔牆板用古樟木做成,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間芳香四溢。會客廳裏,款式時尚、做工精細的真皮沙發很自然地圍了一圈,寬大的茶幾上放著一套宜興紫砂壺。霍光明說,這些家具都是意大利原裝進口貨。靠牆邊擺著一台高清數字大屏幕背投彩電,一套高級音響。牆角落安放著冰箱、飲水機、酒櫃等等,一應俱全。右側的辦公室兼書房,非常敞亮。一張巨大的老板桌上擺著日曆、石英鍾、筆墨紙硯等辦公用品,還配有一台嶄新的電腦。霍光明介紹說,這是最新產品,隨時可以上網。左側的臥室裏擺著一張巨大的雙人床,用一床淡紅色繡花的床罩罩著,顯得溫馨典雅。他媽的!關鍵腦海裏突然冒出這句也許是世界上最具感彩的話來。我的待遇比鍾書記還高啊,關鍵想。當霍光明握手告辭時,他依然沒有回過神來,似乎還沉醉在漫長的回想之中。

一夜無夢。

北京的初秋是微寒的季節。秋風乍起,路麵被刮得幹幹淨淨。早起的行人,都穿得較厚實了,衣領高高豎起,目光恬淡,步履匆匆。關鍵睜開迷離的雙眼,一看表已8點了。於是趕緊起床,但感覺腦袋沉重,四肢乏力,他知道昨晚喝過了。

剛洗漱完畢,霍光明就敲門進來。霍光明也許在門外等候多時了,可能發現關鍵睡得很死,又不想打擾他的美夢,便一直在外麵等。

"關主任,今天怎麽安排?先聽聽我的匯報摸摸情況,還是休息休息呢?"霍光明對新來的上司不甚了解,這種試探性的提問,是再適當不過的方式了。

"霍主任,你的工作做得卓有成效,上上下下都熟悉,裏裏外外都清透,我初來乍到,全仰仗你啦。"關鍵摸出一盒煙,邊說邊遞了一支給霍光明,霍光明接過,點了火。關鍵接著說:"這幾天,你介紹一下辦裏和酒店情況吧,然後開個會,布置一下工作好嗎?"

"關主任,你有什麽指示隻管吩咐,我一定辦好,能在您的領導下工作,我三生有幸啊,我在團市委工作時,就聽到過您在清水縣的許多動人故事呢!"霍光明一臉的真誠。

兩人把手握在了一起,很緊,體現出一種親切,一種理解,一種信任和一種默契。

香江大酒店

香州曆史悠久,從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的考證看,遠在七千年前,人類就在這塊土地上勞動生息,繁衍子孫。自古以來,香州人傑地靈,名士薈萃,佳人代有,人才輩出。香州市七百多萬人口,一萬五千平方公裏土地,下轄白地市、白果市兩個縣級市,清水縣、清竹縣、清沙縣三個縣和東城、南城、西城、北城四個區。除了省會城市,香州市的經濟多年來一直排在全省第二位,近來,似有超過省會城市的趨勢。那是1994年的一天,原市委書記金浩在常委會上一錘定音:駐京辦那老一套已經過時了,跟不上形勢了,租兩套房,派三個人,能搞出什麽成績來?駐京辦嘛,是香州發展經濟的窗口,對外溝通感情的橋梁!市財政撥款幾千萬建個像樣的酒店嘛!時至今日,五年已悄然遠去。五年,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也許隻是短暫的一瞬,但在短暫的人生中卻是彌足珍貴的部分。五年啊,昨天的金浩書記,已是今天的金浩副省長——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了;昨天的李鬆濤,如今帶著遺憾淒然而去了。

香江大酒店,算不上豪華,但的確稱得上美觀大方。這棟十幾層高的樓房,一樓作了駐京辦的辦公室和工作人員的宿舍,二樓是頗有風格的餐廳,三樓是裝修講究的KTV、室內遊泳池、美容美發、健身房等文體娛樂設施,其餘樓層便是客房。整個樓層的過道上和房間裏鋪有鮮紅的地毯,讓人感覺心裏亮堂,舒適;走在上麵總是悄無聲息的,少了足音的樓層就顯得格外清靜。花兩百多元錢開間房,二十四小時有熱水,早中晚三餐免費供應,真是經濟實惠啊!香州人出差旅遊怎麽不找到這裏?難道北京城還能找到比這兒更好的去處?兩塊牌子,一套人馬。關鍵是駐京辦主任,兼任香江大酒店董事長;霍光明作為副主任,也就是副董事長了。駐京辦正式員工除了酒店總經理向前,接待科科長蘇可可、接待員張薇之外,還有文秘小劉,接線員小馬以及司機倪好、鄧羽和羅林。香州自古出美女,香州有個風流男子朝思暮想之地,叫美人窩,美人窩的美女家喻戶曉。她們美啊,個個美得標致,美得特別;她們都大家閨秀般文雅、嫵媚、善良溫順;她們一般有一米六至一米七高挑勻稱的身段,豐滿飄逸,明目潔齒,活潑可愛。霍光明告訴關鍵,這一百多個服務員都是從香州百裏挑一選上來的呢。

霍光明和向前如數家珍的介紹,使關鍵對辦事處的情況漸漸有了些許了解。

然而,讓關鍵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大學畢業後的北京曾幾何時冒出如此之多的駐京辦呢?記得十多年前,他和幾個老鄉在前門一帶尋訪過香州會館的舊址,但始終沒有找到。為什麽要尋找呢?有兩個原因:其一,作為文人,他一直夢想著親眼目睹古時各地秀才"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科舉考場貢院的風采;其二,從小就崇拜一個叫陳大授的香州老鄉,據說,明朝永樂年間一舉考取狀元的陳大授,一步步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他為官廉潔,克己奉公。幾百年來,一直是香州讀書人望其項背的榜樣。多少年來,前門就是北京的象征。那時候,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都分布在前門東西兩側,達官貴人、莘莘學子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片繁華景象。如果問前門的最大特點是什麽,那就首推會館了。前門外為什麽有那麽多的會館呢?一是早年空地多且交通便利,為會館建設提供了有利條件;二是這裏離科舉考場貢院近;三是明清六部就設在前門裏,外省來的官員住在附近便於過職辦事。據史料記載,明清時期北京會館最多時達五百四十多個,外城占了四百多個,而在前門外就有一百四十個。像湘湖會館、廣州會館、杭州會館、安徽會館等大名鼎鼎的會館,在京城婦孺皆知。那些文人騷客、商賈富豪、莘莘學子大多是衝著這些金字招牌來的。前門外的會館,自從1928年民國政府遷往南京後,因失去某種意義而漸漸減少,到盧溝橋事變後,僅存的十幾家會館也全都關閉,隻留下那些曆盡滄桑的會館院落,在風吹雨打的漫長歲月中飄搖。

"關鍵啊,駐京辦嘛,就是我們香州的臉麵,也是承上啟下的平台,對內一定要搞好酒店管理,提高服務質量,對外呢,要搞好接待和聯絡工作,充分發揮在京工作的香州老鄉的積極性,為市裏多做貢獻啊!你,千萬不能辜負了鍾書記和唐市長對你的期望哦。"馮秘書長的話言猶在耳、餘音不絕。難怪駐京辦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大到省政府一級的,小到縣裏的,甚至一些大專院校、一些國有企業也一樣跟風了。關鍵想,馮秘書長說得對啊,壓力大著呢。

休息了兩天。霍光明組織召開全體職工大會。會議由霍光明主持,關鍵作重要講話。今天的霍光明興致很高,話語熱情洋溢,似乎充滿了濃厚的感情。他說:"同誌們,這是新調來的關主任,從今以後,我們在關主任的領導下,要更加努力工作,高標準、嚴要求,把服務接待工作邁向新的台階!我們的工作做好了,關主任才能給我們發更多的錢更多的獎金啊。同誌們,你們說是不是啊!下麵我們用熱烈的掌聲請關主任作指示。"說完,霍光明帶頭鼓起掌來。大家跟著熱烈地拍著手掌。關鍵暗想,老霍絕非簡單的人物呀。這麽大的酒店,管理得井井有條嘛。以後真要好好發揮他的積極性了。

坐在主席台上的關鍵溫文爾雅但不失威嚴,他微笑說:"我沒什麽準備,市委組織部臨時安排我跟大家一塊幹,壓力大啊!以後全靠大家鼎力支持囉!"眾人見主任如此隨和都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熱烈地鼓起掌來。大家互相介紹一番後,關鍵開始傳達市委市政府指示精神和工作安排:"-兩會-快到了,市裏四個代表三個委員明年3月過來開會,我們要準備做好服務工作-香州市委市政府在京老鄉匯報工作會-是件大事啊,成不成功,就看我們的了。車少,從汽車租賃公司租幾台;人少,從酒店抽調幾個。這次會議時間市裏已定了,是3月19日,也就是-兩會-結束之後,時間緊迫,我們必須抓緊落實。下午由霍主任列出工作-倒計時表-,這幾天加緊聯係在北京工作的機關、新聞、教育、經濟等各界老鄉,必須在年底以前把請帖全部送出去。"他接著說:"會議就開到這裏吧,霍主任、向總請你們留一下。"

其他人陸續離開會議室後,關鍵誠懇地說:"兩位對駐京辦的工作很熟悉很有辦法,我剛來,請多支持噢!我有個想法,不知時間來不來得及。我們借市委市政府召開這次會議之契機,編一本《香州人在北京——辦事指南》,把在京工作老鄉的工作單位、職務、籍貫、聯係電話,把各部委詳細地址、谘詢電話,把北京各大高校、醫院、景點、交通以及飛機、列車時刻表等都收錄書中,對了,還把市直機關單位負責人、地址、電話和全市重點招商引資項目統統編進去……時間緊,編輯印刷來得及麽?"

霍光明非常興奮地說:"好點子啊!來得及來得及,百姓早報章大記者辦了一個文化公司,叫什麽北京盛世千秋影視廣告有限公司呢!我馬上同他聯係。"

向前小心插話說:"這幾年香州老鄉差不多都來這裏,我們手頭上的名單就有四五百個吧,盡管不能說是-一網打盡-,但-英雄豪傑-幾乎都在其中了!"

關鍵一聽,很高興,立即撥通了鍾國泰書記秘書申斌的手機,說有要事向書記匯報。接通鍾書記電話後,關鍵把會議組織情況和編纂《香州人在北京——辦事指南》的想法作了詳細匯報。

電話裏傳來鍾國泰嗬嗬的笑聲:"小關啦,這麽快就進入了狀態,組織上的安排非常正確嘛。這個點子好,這冊子要出,這個好、好、很好……"

關鍵如釋重負,心裏一陣甜蜜,這連續的三個"好"把他多日的陰鬱和沉重一掃而光。

葉群力

冷風夾著沙粒,刮得滿街的人流都睜不開眼睛。

下午3點,關鍵叫上司機倪好,奧迪A6很快加入長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中。昨夜的歡愉還寫在他神采飛揚的臉上,他一邊看著街景,一邊同倪好聊起來。倪好,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西裝革履,氣宇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見過世麵的年輕人。

"小夥子呀,你的名字很特別,誰給取的?"

"我爸。"

"你的名字真的有味道,人家一開口,好像都在喊你呢?"

"我爸是上梅中學的老師,他說,什麽是-五講四美-,想想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關鍵與倪好拉了一陣家常。之後沉默、沉思。一路無話。汽車從木樨地橋左拐,一直奔向月壇南街,在國家計委大院門前停了下來。

關鍵來到傳達室,一個幹部模樣的老頭一臉嚴肅地問:"你找誰?什麽事?"不到北京,還不知道官小,就拿門衛來說吧,他要拒人於千裏以外,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啊!關鍵填好會客單,撥通了葉群力的電話,並把話筒交給傳達室的老頭,葉群力在電話裏對老頭說:"叫他們進來吧,1棟301。"

倪好把車停在計委大院停車場,把音樂聲音調大,聽起張學友的歌來。關鍵夾著公文包,興致勃勃地來到葉群力辦公室。十幾年不見,這一見分外親切分外激動。

"老樣子嘛,還是這麽精瘦精瘦的,跟大學時沒多大區別。"葉群力握著關鍵的手,非常驚訝地說。三十七歲的關鍵按說畢業後的這十多年裏,當秘書,當鄉長,當副縣長,當副主任,生活水準一點也不低,可就是胖不起來。他的一米八的高個,瘦削的臉龐再加上永遠寫在臉上的微笑——這種憨厚、純樸的樣子,常常讓上麵的領導、下麵的老百姓都看著順眼,看著舒服,尤其是讓老百姓覺得無比親切,對他有一種充分的信任感。

"我這個樣子,左看右看也是個清官,哪像你?瞅瞅這臉吧,滿麵紅光,瞧瞧這肚子,渾圓飽滿,老百姓一看就知道是分子啊!"關鍵打趣道。十多年前,如果誰拿葉群力與關鍵比胖,絕對沒有人站在葉群力一方,那時候的葉群力總是營養不良的樣子,體格單薄,麵黃肌瘦。今天看來,誰還認為這就是從前的葉群力呢?肥頭大耳、天庭飽滿、氣宇軒昂,雙手叉腰的樣子,似乎具有偉人指點江山的風度和氣質。

葉群力一邊給關鍵倒茶,一邊往自己杯裏續水。他說:"老同學啊,北京的氣候太幹燥,你要多喝水。年初你們省計委許主任來我這裏,他們那裏辦公室主任調到一個市裏任副市長,空出個位子,我跟他談到過你的情況,他說把握很大,回去同幾位副主任通通氣,研究後就給我回複。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想,到時候定下來以後給你一個驚喜!誰想你臭小子到北京來啦,搞什麽駐京辦主任!"葉群力重重地在關鍵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關鍵的情感有些把持不住了,臉上露出了憨實的笑,說:"讓你費心了,這些年在縣裏、市裏都不順,有時候自己都害怕,真不知道自己是誰呢……"關鍵"唉"地歎了口氣,沉重得如同曆盡了人間的風雨和滄桑。

空氣凝固了幾分鍾,他們談到了那終生難忘的大學時光,那時光似乎可以逆轉的美麗校園,那校園裏靜靜的湖水,那環湖的流連小路……後來他們又談到了各自的家庭、婚姻和工作。葉群力告訴關鍵,大機關更不好混,這麽多年來才悟出一點點道來。就拿走路來說吧,也很藝術呢!你不能走快,一快就顯得急躁,缺少穩重和大氣;你也不能走慢,一慢,就顯得暮氣,缺少自信和生氣。你不能低著頭走,低著頭走,人就顯得猶豫膽怯,疲軟拖遝,就有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是不是犯了錯誤啊?"你也不能昂著頭走,昂著頭走,人就顯得傲氣衝天,目中無人,也許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這人真是小人得誌啊!"北京的水深啊!就連看門的老頭,掃街的大媽,也許都有一定的來頭呢!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你有什麽背景有什麽關係,千萬不能太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時候,準成的事,一宣揚就泡湯了,在這大機關,不容易啊,你必須多幹事少說話,硬軟適中,不慍不火,不卑不亢,讓別人摸不準你的經脈,找不準你的死穴,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啊!

天南海北的聊侃中,關鍵不忘此行的使命:"明年3月19號,我市舉辦北京老鄉聚會活動,我想請你作為特邀嘉賓參加,給老同學一個麵子吧。"

"我什麽時候不支持你啊,一定參加一定參加!"葉群力邊看表邊笑道,"晚上我做東,為你接風洗塵,這條街上有家叫香臨天下的酒店,剛開張不久,味道不錯,生意很好,老板好像是你們香州老鄉。走吧!"

陳年舊事

葉群力喊了司機,下樓。

"就在前頭不遠,跟著我的車。"

別克晃悠悠在前麵帶路,奧迪緊緊地跟在後麵,不到十分鍾就到了。俗話說:酒好不怕巷子深。香臨天下這家店招牌不怎麽起眼,周圍並無標誌性建築和寫字樓,從大街到巷子還得走五十米,一樓是歌廳,三樓是舞廳,夾在中間裝修得非常簡單的二樓是酒店。就這麽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店,生意卻好得出奇:中餐從上午11點半到下午2點半,晚餐從下午5點半到晚上9點,食客總是一撥又一撥,像園子裏的韭菜,剛割了一撥,一眨眼的工夫,又齊刷刷長出一撥來。因為沒有預訂,包間是沒有了,隻好在大廳找了個桌子坐下。

葉群力雖是北方人,但對香州菜譜很熟悉,點起香菜來,行家裏手似的。他要了一盤風味魚頭,一份香之驢,一罐藠頭泥鰍,還點了一份例湯跟兩道青菜:紅菜薹和雪裏紅。

"喝什麽酒?""還是喝香州的香州大曲吧!"葉群力揚起臉說。

關鍵搖搖頭,擺擺手,趕緊勸阻說:"葉兄啊,喝啤酒吧,我們意思一下就行了吧,昨晚真喝過了。"

"不行!不行!"葉群力用毫無商量的口氣說,"小姐,來瓶香州大曲。"稍後,葉群力麵帶微笑地調侃起來:"怎能喝啤酒?能喝八兩喝一斤,這樣的幹部要提升;能喝一斤喝八兩,這樣的幹部要培養;能喝白酒喝紅酒,這樣的幹部要調走;能喝紅酒喝飲料,這樣的幹部不能要;能喝啤酒隻喝茶,這樣的幹部要調查。"

兩個司機顯得很拘謹,假裝什麽也沒聽見,隻悶頭悶腦地吃菜。感情深,一口悶;感情鐵,喝出血。關鍵豁出去了,和葉群力碰杯,再碰杯,喝得幹脆喝得豪放喝得氣度非凡。

正喝得風生水起時,葉群力突然問關鍵:"你和黃瑛還有聯係嗎?她如今都已是副教授了呀。"

提起黃瑛,關鍵怎能忘記呢?那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啊。遙想當年,冰清玉潔、秀外慧中的黃瑛,是大家公認的校花。她不僅人長得漂亮,還天生一副金嗓子,她唱得像黃鶯一樣婉約動人的歌,迷倒了大學所有的男生;然而情竇初開的黃瑛卻偏偏愛上了來自香州鄉下的窮小子——關鍵,那時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關鍵寫的一首叫《眼睛裏的囚徒》的短詩,徹底把黃瑛征服:

你眼膜的門沒有必要鎖上

你睫毛的窗沒有必要關上

我願成為你眼睛裏

永生永世的囚徒

但我不是罪犯

怎會越獄?

我要在你的眼裏

建造永遠的家園

長居下來

直到你

把眼睛靜靜地閉上

把我靜靜地鎖進心裏

後來,這首發表在先鋒詩歌刊物《詩歌報》上的詩和他們的愛情故事,在校園裏廣為流傳。

再後來,他們的故事被黃瑛當教授的父親知道了。在那個炎熱的7月的某個黃昏,黃教授約見了關鍵,很理性地告誡關鍵:你們的事,我知道了,不現實啊,如果你愛她,就更應該離開她。畢業前的那天晚上,關鍵正式向黃瑛提出分手:"瑛子,我不留北京了,家裏來信讓我回去工作,我們分手吧。"黃瑛撕心裂肺地追問:"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啊?"關鍵違心地回答:"不為什麽,也許為我自己吧!"說完後,關鍵淚流滿麵,飛也似的跑了,隻把呆若木雞的黃瑛交給了漆黑的夜。

回到香州工作的關鍵大病了一場。總結過去,開辟未來。為了告別憂傷的過去,重新迎來燦爛而光明的未來,關鍵寫了一首詩《我最後一次看到充滿淚水的眼睛》,寄給了黃瑛;當然,那封信沒留下地址。正是那首詩把那個本該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畫上一個痛苦的句號:

在寒冷的夏末的午後

突然的驚雷

把我陽光的靈魂劈成碎片

仿佛近百首亡詩

無家可歸

那是薄情的北京

留給我潮起潮落的故事

在那秋風乍起的夜晚

我最後一次看到充滿淚水的眼睛

像過去消逝的笛聲

逐漸幹枯成烏黑的花瓣

故事本來可以到此為止了,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又聯係上了。那是五年前,關鍵參加省委黨校青幹班學習時,學校從北京邀請了一批專家教授主講經濟學,剛好黃瑛也在特邀之列。這次意外重逢,關鍵頗感尷尬。盡管當年分手是受黃瑛父親幹涉不得已而為之,但關鍵認為是自己親口提出來又未加任何解釋,因此理應錯在自己了。

讓關鍵沒有想到的是,黃瑛主動談到了過去:"後來,我爸爸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訴我了,怪隻怪我命該如此吧。我怎麽會恨你呢?"

然而,關鍵依然很內疚,因為畢竟是自己親手葬送了純美的初戀。

想起往事,關鍵眼眶似乎有了些許濕潤。

"我來聯係,明晚聚會如何?"葉群力邊說邊拿出手機,準備撥黃瑛的電話。

"慢,慢,慢……讓我想想。"剛回過神來的關鍵,慌忙說。

"想什麽啊?再續前緣嘛!"

"不好吧,多年沒聯係了。"

"你不用管,我叫人安排一個檔次高一點的酒店……"

關鍵正想婉言謝絕葉群力的美意,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一看,是常務副市長徐苑打來的,他告訴關鍵,明早8點的班機到北京。他說本來沒打算來北京,但事情重大,不來不行啊,所以事先沒打電話聯係,很突然的。此次來京,一是參加建設部的一個安居工程方麵的會議;二是去國家計委批複香桂高速公路的項目。關鍵告訴徐市長,他正和自己大學同學葉副司長喝酒呢,徐市長說要和葉副司長說幾句話。葉群力接過手機,兩人在電話裏親熱地寒暄了幾句官話套話。

"約好黃瑛,叫搞房地產的劉總安排,看他是不是有興趣去香州開發。"臨別時,葉群力深思熟慮說。"一起吧,沒關係的。"葉群力又加重語氣補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