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陽給病人做舌診,做脈診。

ICU主任也在認真地看著,不似昨日隨意。

孫子易心中微歎,他又想起了他的師祖蒲老,當年的蒲老是不是也是這樣在眾人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出手力挽狂瀾。

疾風知勁草,板**識誠臣。

孫子易看著許陽的背影,又想起了這一句詩。

許陽診斷完了之後,對孫子易道:“你也來診斷一下吧。”

孫子易蹲下診斷。

許陽則是微微蹙著眉,有些猶豫,但是稍頃之後,他便鬆開了眉頭,緩緩點頭。

孫子易也診斷結束了,眾人往外走。

還是外麵的會議室,青年中醫們都已經坐好了。這一次,西醫也跑進來不少,昨天隻來了倆,今天來了七八個,ICU主任也主動進來了。

中醫內科王主任上前道:“今天就先討論這個病案吧,我先把情況給大家通報一遍,昨日……”

內科主任又把情況和檢查報告介紹了一遍,然後道:“剛剛我又帶著許陽醫生和孫子易醫生進去二診過,現在請兩位把二診情況說一下。”

孫子易對著許陽點點頭。

許陽也沒有推辭,就站起來,往前麵走。

孫子易鼓起掌來。

眾人一愣,也陸陸續續響起了掌聲。

許陽上前站好,說:“病情的變化好轉,剛才王主任已經介紹過了,我就主要講一下二診診斷吧。現在病人神誌清醒,略有嘔吐,吐出酸苦黏涎。”

“脈象弦滑,但是跟昨日比較,已經稍有緩和了。舌上水滑,病人胃中覺涼。我診斷為肝胃虛寒,夾痰飲上衝巔頂,因此治以降逆和肝胃。”

許陽看著眾人,頓上一頓,說道:“所以我方用鎮肝息風湯合吳茱萸湯加減。”

話音落下,場內再次嘩然。

內科主任也呆了。

孫子易吃驚地看著許陽。

一群西醫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還沒弄懂這群人怎麽突然這麽激動了。

ICU主任去問內科主任:“王主任,什麽情況?”

內科主任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就小聲提醒許陽:“許陽醫生,你是不是說錯了?”

許陽搖頭,神色平靜:“沒錯,就用吳茱萸湯。”

場內又起喧囂沸騰。

ICU主任終於發現盲點了,他忙抓著內科主任問道:“不是不是,王主任,怎麽了?這個吳茱萸湯有問題嗎?”

王主任硬著頭皮說:“這個……現代藥理表明吳茱萸有興奮大腦,升高血壓的作用。”

“啊?”ICU主任也傻眼了,病人的顱內壓還沒正常呢,還是很高的。你不想辦法降壓,還來一波升壓,你這不扯淡嗎!

內科主任也皺眉道:“許陽醫生,這樣不妥啊。”

許陽反問:“哪裏不妥?”

內科主任道:“且不說現代藥理檢測出吳茱萸有升高血壓的作用,就單從咱們中醫的藥理來看,吳茱萸味辛苦,溫,燥烈有小毒。”

“吳茱萸辛熱燥烈,具有升發之力。現在病人本就腦出血,顱內高壓,無論是從中醫還是中藥的角度來看,都不適宜用這味藥啊。”

一眾青年中醫紛紛點頭。

孫子易則是疑惑地看著許陽。

許陽卻說:“傷寒中吳茱萸湯證的條文是怎麽論述的?‘幹嘔,吐涎沫,頭痛者,吳茱萸湯主之。’你們都忘了嗎?”

眾人一靜。

許陽又道:“病人頭痛如破,嘔吐劇烈,吐出物為酸苦涎沫,恰如條文所述,為什麽不能用?仲景立方,何錯之有?”

尋吳生忍不住道:“可現在病人是蛛網膜下腔出血啊。”

眾人也是顧慮重重。

許陽立時便道:“為什麽你要管西醫的病名?”

眾人一怔。

尋吳生小聲逼逼:“不是我要管,而是人家的確存在這個情況啊。”

許陽看著眾人道:“我告訴你們,中醫臨床治病,心中不可存有半分先入為主的觀念,為什麽要管西醫的病名?甚至連中醫的病名,你們也要忘得一幹二淨。”

“治病之時,隻需要記住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病人現在的病證很明顯,頭痛,嘔吐酸苦涎沫,還覺胃涼,這不就是肝胃虛寒,夾痰飲上衝巔頂的據嗎?”

“正是因此上衝巔頂了,她才會有西醫說的顱內高壓。現在病機既合,難道不該用吳茱萸湯嗎?”

眾人被許陽說的啞口無言。

孫子易則是微微頷首,終下決斷,他道:“許陽醫生,我覺得你分析的對,病機既合,當果斷立投,否則將錯失良機,我相信中醫不會錯,也相信仲景不會錯。”

眾人微驚,他們也沒想到孫子易居然支持了許陽。

許陽看向孫子易,目光稍帶讚許,他接著道:“我不看不止要用,更要重用,傷寒中的吳茱萸湯的用量為一升,合現在50g。現在各家多用3-6g,但我要用15g,以沸水衝洗七遍使用。如此可免入口辛辣,以及服後瞑眩之弊。”

眾人更無語了。

內科主任啞口無言。

ICU主任也搖搖腦袋,他說:“這方子你找領導去審批,我可不敢批。”

中醫內科王主任快崩潰了,這是啥呀,這一天天的。

許陽下來了。

內科主任過來對許陽苦笑道:“抱歉了,許醫生,你這方子我們不敢用。”

孫子易卻道:“王主任,我覺得許陽醫生分析的沒錯,這方子我建議可用。”

內科主任苦笑道:“關鍵這個責任誰來背啊?”

孫子易道:“你們昨天不是讓家屬簽補充協議了嗎?”

內科主任道:“這不是簽不簽協議的事情,而是無論從現代藥理研究,還是中藥藥理出發,吳茱萸都不適合,更別說你還遠超藥典規定最多5g的用量。”

“一旦發生了不良後果,咱們說不清楚啊。就算病人好轉了,甚至出院了,但過段時間人家萬一又有後遺症或者又來別的腦部疾病,他們是可以賴在我們頭上,甚至起訴我們的。”

“說句實在話,那個時候這份協議就沒有用了。有協議,並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舉一個簡單例子,我簽協議,我允許你砍我一刀,我承諾不追究你責任。”

“你就真的能砍我了嗎?因為你明知道你這刀砍下來是會對我造成不良後果的,所以你是需要承擔責任的,道理是一樣的。到時候傳出去,誰也說不清楚啊。”

孫子易一時啞口無言。

許陽臉也沉的厲害。

內科主任眉頭緊鎖:“許陽醫生,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但站在醫院的角度,這個方子是批不了的,領導也不會同意的。”

孫子易和許陽都沉默了。

場內一眾青年中醫也沉默了,一時間,他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內科主任頓了頓,欲言又止:“除非……”

帶隊老師走過來,說:“許陽醫生,你把方子寫下來吧。我……我拿去給我們帶隊的領導看看。”

許陽和孫子易都看向帶隊老師。

孫子易又轉頭對許陽認真點點頭。

許陽目光變得複雜起來,他微微一歎,動手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很快,帶隊老師拍了照片發走了。

許陽覺得心裏有些發悶,雖然還在開會,但他卻離開了會議走到了外麵。現在的溫度還是很低,每吸一口,都有一股涼氣往鼻子裏鑽。

許陽神色凝重,在醫院院子外麵的花壇邊上安靜地站著。

“許陽醫生。”

許陽回頭,是孫子易。

孫子易也跟出來找他了。

許陽對其微微點頭。

孫子易過來問許陽:“你……不開心了?”

許陽搖搖頭,沒有說話。

孫子易認真地道:“許陽醫生,我相信你是對的。”

許陽卻搖了搖頭:“這根本不是對錯的問題。”

孫子易頓時一怔。

許陽苦笑一下,他歎一聲:“中醫病證明晰,也有相應的治療方案,你同意,我也同意,甚至連王主任也覺得有道理。”

“我相信跟病人家屬解釋之後,他也會同意的,可是這個方子在這家醫院還是用不下去,這就是我們麵對的現實。”

“我知道他們又拿這個方子去找……去找……高老了,隻要有他的背書,上級領導再承諾一下,醫院的領導應該還是會同意用的。”

孫子易怔怔看著許陽。

許陽也看他,許陽眼中露出一絲悲涼,他說:“高老的背書,就相當於他賭上了自己的名譽,一個九十多歲國寶級中醫大師的全部榮譽。”

“隻有這樣,才能推動著用下去。難道我們每開一個方子,每治一個重症,都需要一個國寶級的大師傾盡所有去對賭嗎?可明明我們是對的呀,我們不是無的放矢啊!”

孫子易嘴唇微微顫著,他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許陽低頭笑了笑,複又抬頭,看著孫子易,他道:“我知道這就是目前中醫的現狀,基本上所有的醫院都會這樣操作,連大一點的民間診所都不會同意。”

孫子易也歎了一聲,因為他知道許陽說的就是事實。

“所以,這就是我要把你們帶回問縣的原因。”

孫子易豁然抬頭看著許陽,麵露驚色。

許陽直視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問縣雖然很小,可卻種下了我的全部理想。你問過我,我的理想是什麽。”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的理想就是中醫可以真的用中醫方子去治病,去救人,去解蒼生黎民之疾苦。”

“我的理想就是讓中醫可以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做一個真正的中醫,我的理想就是讓中醫有尊嚴地活著。”

“我的理想,隻有四個字。”許陽盯著孫子易,一字一句道:“中醫複興!”

孫子易徹底呆住了。

許陽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髒:“我曾飲冰數十載,可這裏的血,不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