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這樣的人這麽會肯屈居人下,做別人的奴才。

葉盛知道藍銀生說的不是實話,卻也沒再追問下去,隻是歎息道:"其實你們本不必找我,也不該找我。"

藍銀生道:"在下也知道不該勞煩先生,隻是,夫人還想再見先生一麵。"

相見不如不見,見了又能如何?

言語間,車馬已經在一家客棧前停下,正是葉盛口中的"雲來客棧"。

在很多地方都有雲來客棧,其實大多數客棧名字都叫雲來,隻是這一家看上去,無疑是最奢華的一家。

華燈初上,客棧外人來人往,客棧內,人語鼎沸,極盡繁華。

葉盛下了馬車,往前走出幾步,又轉過身走回來,走到老車夫楚長蕭的麵前。

"裏麵有酒,我請你喝幾杯,幾杯酒對每個人來說,都會有好處的。"葉盛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

楚長蕭還是板著臉,道:"不必。"

葉盛道:"不去?"

楚長蕭道:"不去。"

楚長蕭看了葉盛一眼,道:"有件事我要讓你知道。"

葉盛道:"你說。"

楚長蕭道:"這本是紅葉湖自家的事情,跟別人完全無關。"

葉盛忽然也正色道:"我也有件事要讓你知道。"

楚長蕭道:"你說。"

葉盛道:"我來,隻是因為我想來。"

說完這句話,葉盛就走了出去,走進雲來客棧裏。

楚長蕭目視著葉盛的背影,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種複雜的色澤,那是一種比感激還要複雜的感情。

妙春子的醫術果然妙絕天下,狼蛛的傷看來已全無大礙,雖然還未恢複如初,但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了。

"看來離碎雨已經不遠了。"狼蛛緊閉著眼睛,依靠在車廂裏。

朱嘯看著狼蛛臉上半張奇巧的麵具,道:"你要走了?"

"我有我的事。"狼蛛道。

"我也有我的事?"朱嘯道。

"不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狼蛛道。

"難道不能一起走?"朱嘯道。

狼蛛突然轉過頭,麵對著窗外,因為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友情,他怕自己臉上的表情會讓朱嘯看到。他冷冷道:"你不必擔心我,我還欠你的情,在這個情還清之前,我一定不會死在別人的手裏。"

朱嘯沉默半晌,才道:"在走之前,也許我們可以去喝幾杯。"

狼蛛道:"不必。"

朱嘯道:"不必?"

狼蛛道:"什麽時候都可以喝,但是今天不行。"

朱嘯道:"為什麽?"

狼蛛道:"因為有件事今天就要去做,我還想活著回來。"

朱嘯道:"酒雖然能壯膽,而聰明人在做事情之前卻一定不喝酒,看來你是個聰明人。"

狼蛛道:"所以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請你喝幾杯。"

朱嘯道:"你一定要一個人去?"

狼蛛道:"你應該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別人想幫忙也是幫不上的。"

朱嘯唏噓著,這個世上確實有很多事情是別人幫不上忙的。

狼蛛道:"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如就此分手吧。"

朱嘯道:"好,你走。"

狼蛛連看都沒再看朱嘯一眼,就如一陣風般飄出了車廂。

朱嘯又慢慢地蹭下來,慢慢地躺下,微微地闔上眼睛。

狼蛛並沒有飄出很遠,他隻感到傷口還在發痛,他的輕功並不能完全的發揮出來,可是他的腳步卻未停下。

有些人隻要開始走,就永遠不會停下。

這條路已經沒有了岔路,直通碎雨城。路上都是江湖好漢們。

狼蛛不希望被人認出來,更不希望碰上他的仇家,這個時候正是對頭複仇的好時機。

他將血紅大氅上的帽子戴上,壓住自己的眼睛,將斷腕的胳膊整個藏進寬大的衣袖裏。他一步步地走著,左手也縮進袖子裏。

他本來練的就是左手上的功夫,他並沒有用左手去擋那揮來的一擊。現在那柄奇特的彎刀,還在他的左手裏,袖子包裹住了他的手,也包裹住了他手裏的彎刀。

他要隨時提防別人對他的襲擊。

越往前走,路就越寬闊起來,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多。

幸好路上的武林豪傑們有很多著奇裝異服的,是以並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也決不去看別人,隻是埋著頭不住地走。

他想起了洞裏的三位師傅,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得自於三位老人,三位老人的性格雖然古怪,唯獨對他卻寵愛有嘉,不僅傳授了他畢生所學,還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想起了這次出行的任務,眼下,浴血玲瓏已是子虛烏有,隻剩下最後一個任務,但在這個任務完成之前,他還要去做些其他的事情。

遠方已可見碎雨城飄渺的輪廓,仿佛是漂浮在雲間的。

狼蛛抬了抬頭,就看到了三個人,三個穿著黃布長衫的人,這種天氣,多數人身上已試單,可是這三個人偏偏穿著件很厚實的長衫,奇怪的是,他們竟然還不覺得燥熱。

狼蛛停下了腳步,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三個人已經將他圍住。

"閣下可是西域極樂洞的人?"長衫最破舊,看上去年紀最大的一個用一種粗啞的聲音道。

狼蛛的眼睛還藏在帽沿下,冷冷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

年紀最長的道:"我們受人之托,有樣東西想要交給閣下。"

他雙目一掃,邊上的一個黃衣人立刻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包袱,遞到狼蛛的麵前。

狼蛛接住,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隻是漠然道:"你們可以走了。"

年紀最長的道:"恐怕還不能走。"

另一個道:"我們不僅帶來了東西,還帶來了一句話。"

狼蛛默不作聲。

第三個人道:"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狼蛛冷笑著,道:"若是不答應呢?"

第三個人道:"那這個地方立刻就會多出死人來。"

這句話說完,周遭旋即生出股肅殺之意。

狼蛛手中的包袱掉了下去,手掌縮進衣袖裏,指間緩緩觸及到了冰冷的鋒刃。

年長的一個忽然又道:"閣下若要動手,為何不先看看包袱裏的東西呢?"

狼蛛冷哼著,沒有開口,他怕麵前的三個人從他的話語間能聽辨出他的傷情,他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

這人又接著道:"也許閣下看了包袱裏的東西就會打消與我們動手的念頭了,我們也實在不想與閣下動手。"

狼蛛劍眉微聳,臉色變了變,這句話顯然打動了狼蛛,狼蛛傷情饒然大有好轉,卻還有待恢複,眼下的實力遠不如從前,跟前的三人既然有備而來,就絕非泛泛之輩,他本就有些顧慮,何況年長的黃衣人最後一句話又自讓一步,叫狼蛛可以順水而下。

狼蛛雖沒表態,卻也沒有反對之意。

年長的黃衣人隻眼獨具,當然已經看出了狼蛛的意思,橫眉一挑,邊上的黃衣人立刻拾起了地上的包袱,緩緩打開包袱上的結,漸漸地露出一片烏發。

烏黑的頭發。

狼蛛猛然一怔,這當然是個人頭,人頭不會讓狼蛛愕然,叫他吃驚的是這個人頭就是他出行的第二個任務。

這一戰還沒有打,就倏然結束了。

狼蛛接過包袱,三個人立馬轉身就走。隻要狼蛛再次拿起這個包袱,那他們的目的就已經達到。

狼蛛卻沒有走。這件事情不但很奇怪,而且這件事實在也太容易了些。

他知道這個人頭的主人並不是個能輕易對付的人,他們卻輕易地送給了他,為的隻是讓他返回極樂洞。這種事說出來簡直沒有辦法讓人相信。

但他卻隻有走,他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可是他的腳步依舊沒有邁出去,因為他忽然感到一陣空虛。

一陣說不出的空虛,出行的目的既然已經達到,他本來應該滿足興奮才是,可是現在卻隻剩下空虛。

他驀然感到自己整個人竟像是空的,因為他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一件事,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

天下之大,仿佛忽然間隻餘下了他一個人。

這種感覺是可怕,甚至是致命的,完全可以將一個人擊潰。

他木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眼中隻有近處的一棵枯樹。枯樹枯萎的就像是極樂洞裏的枯木林裏的樹一樣。

小時候的他喜歡在枯木林裏玩,但每次都會被抓住,然後被囚禁起來,三天三夜沒有東西吃,但每次被放出來後,他還是會往枯木林裏跑,因為那裏有種黑色發光的蝴蝶,這種蝴蝶雖然有毒,卻很漂亮,他每次都會抓幾隻,然後偷偷地帶到外麵放走。他的童年也是黑色的,他還未諳世事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孤兒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他隻曉得自己是被三個老人帶大的,這三個老人教會了他絕世的使毒功夫,使得他能夠成為新生一輩中為數不多的能在江湖中行走的極樂洞的門生,他每次出去都會有任務,每次都會帶著傷痕回來,然後一個人悶在自己陰暗的屋子裏流血流淚,流完之後很快就會有新的任務交給他。

他就這樣重複地生活著,為別人生活著。

他握著包袱的手在顫抖,整個人都在顫抖,過了很久很久,天色逐漸地黯淡下來,暮靄沉沉。

他終於看了一眼無邊的蒼穹,慢慢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