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沉默。隻有他知道,方才葉盛一劍刺來,擊斷了他手裏的劍,他也知道,這當然不是自己劍鈍的緣故,若是一劍刺向他的咽喉,他也毫無避閃的餘地。
一劍刺出,斷劍而歸。其間輕功,內力,劍法的配合,跟時間的拿捏需要多麽的精準,這一點,沒有人比他懂的更多,所以他承認自己敗了。
"你不殺我?"
葉盛看著他,道:"也許有一天會,隻是不是當下,亦非此地。"他的目光移動到這人手上的劍,接著道:"既然我的劍比你的鋒利,還是留給你防身之用吧。"
這人看著帶給葉盛二十年名聲的劍,道:"你仇家甚多,難道不怕他們來複仇?"
葉盛笑了笑,道:"我手裏縱然無劍,隻怕他們也很難傷到我。"
這句話,才有點葉盛的味道。
他知道這個原因還不完滿,所以又解釋道:"這把劍昔日飽食人血,鋒芒太過,不是能久藏於匣中的利器,陪於你,也算是求仁得仁了,隻是,莫要怠慢了它。"
這人注視著這柄劍很久,忽然手腕一轉,收劍入鞘。大步跨了出去。
葉盛道:"你要走了?"
這人道:"是。"
葉盛道:"你以後還會來的?"
這人道:"是。"
葉盛道:"我隻希望你下次來的時候,能帶壇好酒,而不是劍。"
這人沉默。
葉盛道:"劍若飲血過甚,會反噬其主,所以……"
這人打斷葉盛的話,道:"所以,我還是走。"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就消失在黑暗裏。
夜幕上的幾點寒星還是忽明忽暗的閃爍著,似乎也想聽一聽江湖人那永遠也說不完的故事。
這裏,永遠都散布著春天的氣息。
院子裏的樹林裏,幾個年輕的女仆在相互追逐,打鬧著,枝頭的嬌鶯似乎也被她們的歡樂感染,婉轉的啁啾,連池塘裏的白鴨也附和著,振翅嬉戲了起來。
似乎,所有的春意都濃濃的浸泡在了這裏。
朱嘯佇立高樓,手扶闌幹,看來去儼然一副詩人的氣派。但是,你若仔細去看,看他的眼睛,你就會發現那淡淡的哀愁,就如同綠水裏輕泛的漣漪。
這裏風光旖旎,他本來應該高興才對。
特別是像他這樣的人。
他出自書香門第,從小就飽受詩書熏陶,才高德備,十三歲那年,又以絕世的劍法蜚聲武林,讓眾人豔羨,如今,可謂功成身退,寄居在如此桃源美景之中,還有什麽可歎的呢?
他輕輕地咳嗽著,一件貂皮外套披上了他的肩膀。
一個女人攙扶起他,柔聲道:"你該去休息了。"
朱嘯點頭,但是他的腳步並沒有挪動。
女人看著他,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你的咳嗽比前幾日好像嚴重了些,我去給你燉碗湯藥吧。"
朱嘯的的視線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他的眼睛忽然變得朦朧空洞,仿佛承載了許多的憂愁,多到連眼神足以失去生色,他悠然道:"謝謝。"
女人邁開了碎步,淡然道:"不用。"
她的眼中似乎也有種自然的閑愁,這種閑愁使得本就素顏清秀的她,更添一種成熟的魅力。
朱嘯煢影孑立,一陣陣涼風吹來,吹亂了他整齊的頭發。他已不再年輕,他的雙鬢已添華發。他的心呢?是不是也已經老了。
天色漸暮,夕陽半張臉撒射著光輝,似乎也不願離開這個伶俜的人。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這裏有豪宅,有美人,有酒,也時常有貴客臨門,但是這裏不是家。家並不僅僅是一座大房子。他還能記得,自己的家建在碧綠的湖水畔,蔥鬱的山腳下,是個恢弘的山莊,山莊裏人丁興旺,他從小就在那個莊子裏長大。他受盡了家裏人的寵愛,雖然出生書香世家,但父親也並沒有責怪他舞刀弄槍,甚至還專門替他請了位江湖中極負盛名的劍客來教導他,他並沒有從劍客那裏學到很多的劍藝,因為他發現這位劍客之所以名聲縱橫,隻不過因為他的"道",所以,朱嘯並不屑與之為伍,可是,當某日,他的劍法大成,笑傲群雄之時,他暮然發覺,"道"之道,已隱隱上達天境,可惜,那位名劍客早已故去。
往後的日子,家裏忽然少了生機,再不見名劍客與父親品茗飲酒,談笑風生,再不見高朋滿座的壯麗景象,除了每個人木訥的生活外,隻餘下滿莊子的淒涼。那一年,他成了莊主。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堪堪既過十載。
落日終於沒入了天涯的盡頭,夜幕悄悄地拉了上來,讓人無法察覺。
華燈之下,無美女,卻有酒。兒須成名酒須醉。
一圓冰輪,孤零零地懸掛在天邊,清寒的月光鋪灑在朱嘯清臒的臉上,他為自己斟了杯酒,酒入愁腸,衝淡了濃情哀思,卻衝不淡心中的寂寞。
誰說酒可遣懷,酒可消愁?
酒未醉,景已醉人。
朱嘯伏於石桌上,似乎已醉的深沉。一雙如春蔥般的玉手在他的肩上披上了一條厚厚的貂皮外套。
她的臉在雪白的月色下,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她為身旁的這個男人魂牽夢繞,操碎了自己的芳心,十年前,當她還未諳世事,情竇初開之時,已開始仰慕這位被江湖人傳為"江湖第一劍客"的人,在那個年紀,哪個少女的春心不為這樣傳奇的男人所動。她當然也知道,想得到他,簡直是不可能的,為了眼前的這一切,她甚至做過身為一個女人最大的犧牲,那一天,當朱嘯的結拜兄弟吳二告訴她,可以讓她陪同朱嘯歸隱海上時,他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在這海上,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究竟是長是短,沒有人能說出。
十年後,她才知道,她錯了,她不該愛上這個男人。愛上這樣的男人注定要付出一輩子都無法挽回的代價。
她本以為她可以感動他,用自己的真情去感動他,但是她錯了,有些人的心仿佛是鐵做的,永遠都不會被感動,至少在她看來,他對她沒有丁點的感情。
他對她好,對她依順,她說的話,他每次都不會拒絕,甚至為她去死,他也不會猶豫,但是,隻有她才知道,那並不是愛。
她的眼角有淚,淚珠晶瑩。她淺淺地歎了口氣,轉身走開了。
夜無聲,月無言。
一道寒光劃破夜空,電掣般淩空劈下。刀鋒劃過朱嘯的耳畔,他雙鬢的銀絲絲絲飄落。
這一刀居然劃偏了。
一刀未得手,這人居然還未走。
"有朋遠方而來,不妨坐下來喝杯酒。"朱嘯忽然開口。
這人眼神如星,冷冷道:"我隻怕酒裏有毒。"
朱嘯抬起頭,笑了笑,道:"這個地方很久沒遇到你這樣的人了。"
他當然也知道,這並不是"遇到"。
這人還是不動,道:"像我這樣的人,還是少遇到為妙。"
朱嘯自斟一杯酒,道:"既然來了,何妨聊兩句。"
這人道:"我隻有一句話。"
朱嘯道:"哦?"
這人的語氣逼人:"離開這裏。"
朱嘯自飲一杯,道:"這裏風光怡人,乃世外桃源,在這裏修心養身最好,我為什麽要離開?"
這人道:"因為我要你離開。"
朱嘯道:"隻可惜我有個毛病,從來不願意聽別人的話。"
這人冷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隻可惜你顧得了自己,顧不得別人。"
朱嘯舉杯的手在顫抖。
這人看了一眼小樓上的燈光,道:"聽說江湖上最動人的美人也在這。"
朱嘯的手握緊,酒杯咯咯作響。
這人後退兩步,道:"看來夜色已深,我該去睡覺了。"
他居然說走就走,立刻不見了蹤影。
朱嘯站起身來,背負著雙手,在皎潔的月光下看來,就像是遺世獨立的仙人。他默默地肅立了好久,漸漸地移開步子。
窗外下起了雨,雨聲淒楚。雨點敲擊著窗紙,也敲擊著浪子的心。
小軒窗,燈猶未滅,在這夜雨中看來,更顯得孤苦淒清。
她是個很有規律的女人,每天睡的都很早,但這次,為什麽燈還亮著?直到東方曙色升起,燈光才黯淡下來。
她的妝台上沒有很多的脂粉,也沒有很多的飾品,她不是個奢華的女人,她隨便上了點淡妝,走下了小樓。
走進了廚房。朱嘯的食物一向是她親自去做的,她從來不放心別人。她為了朱嘯燉了碗湯。
她端著精致的瓷碗,輕輕地推開朱嘯的房門。
湯水灑了一地。房裏空無一人。
雨已經停歇。它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卻帶走了滿園的生氣。
枝頭上的花殘落一地,嬌鶯也不見了蹤跡。
"小姐,少爺走了嗎?"一個丫鬟看著她的臉,卻不忍去看她的眼睛。
她看著樹上斷裂的碧枝,眼中充滿了淚水,她也叫蘇碧枝,這根碧枝現在是否也已斷落。
蘇碧枝點了點頭,在石凳上坐下來,她生怕自己站著會摔倒,她再也承受不住一點點的打擊。凳子上還殘留著水垢,沾濕了她的裙衫,可是她卻已不在乎。
她什麽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