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65年8月5日

15時37分南中國海

那種曾經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像午夜的夢,像陰森的風,像海底的暗流,像不可捉摸的幻覺,縈繞著死亡的氣息,無法逃離,讓人心悸。

王星火慢步穿過下等船員的宿舍區,這裏跟客艙層的華麗高貴完全不同,混亂,陰暗,充滿特殊的味道,牆上貼著形形色色的畫報,嬉皮風格十足,充滿金屬感,就像城市裏的貧民區。

有人的地方就有階級,階級的界限永遠是那樣分明啊,在大郵輪上同樣如此。

王星火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少年時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曆,他曾經是個流浪少年,在那條跨洋的船上,他也走過這樣的船廊,他和弟弟經常在船廊裏追逐打鬧,仿佛曆曆在目。但一切又都似在夢中,不能把握,他甚至記不起來弟弟的相貌了。

他隻記得他的名字:周如生。在他模糊的印象裏,如生是個瘦弱清秀的男孩,但充滿靈氣。他雖不是親弟弟,卻比親弟弟還親,因為他們是生死之交,在異國他鄉,在炮火紛飛的日子裏,曾經相依為命。從莫斯科的冰天雪地,到德國法西斯恐怖的集中營,再到炎熱的美國加州,這對難兄難弟相攜相伴走過了大半個地球,無人能夠替代他們之間的情誼。

“哥哥!”

他似乎聽到如生清脆的叫聲,忍不住尋找,卻發現這隻是幻覺。

王星火的呼吸有點兒急促,腳上有點兒發虛,他甚至感到微微的頭暈和窒息,禁不住扶住艙壁。

這是暈船的跡象,他竟然暈船了。他掩住嘴巴,想退出這個讓人不安的地方,但終於沒有退縮,停了一會兒,又繼續向前走去。

半小時前,他抓住了加利,把他交給船方後,跟雷鳴斯提出重新分配救生艇的請求,這當然沒任何問題,小事一樁,他現在是船方的英雄呢。

雖如此,王星火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甚至更為憂慮,他無法忘記加利跟他說的話,“中國人,這船遠比你們想象得要複雜得多,他們的勢力太強大了!你們現在自身難保,不如我們聯手,共同對付這些鬼。”這個美國人不像在唬他。除了潛伏的中情局和台灣特工,這郵輪到底還有何古怪?那個送來“死神紙條”的黃天成是真死?是假死?錢江是誰?為什麽把他引到伯恩夫婦的客房?在救生演練時一晃而過的熟悉身影又是誰?王星火越來越覺得,在他們的背後還隱藏著另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

當他向雷鳴斯提出能不能再跟加利說幾句時,雷鳴斯婉拒了他,說一切交由保安處來處理,用不著他費心。在他們看來,不管賊是不是他抓的,他都隻是個局外人,審問的工作是輪不到的,這是慣例,也是常情,船方的態度無可厚非,他理解。

但王星火不可能不費心,他分析,加利出現在船員區附近,一定想尋找什麽,不料被雷鳴斯撞到,認出是假冒的船員。這個加利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跟定葉恒艮,找出殺害他表哥丹尼的凶手。王星火斷定,加利發現的秘密肯定跟葉恒艮有關,既然跟葉恒艮有關,他就更不能不理了。加利塞給他的那把鑰匙可能就是開啟秘密的金鑰匙。

王星火端詳著這把鑰匙,鑰匙銅製,本身很普通,除了一個鏤刻的“GR”兩個字母,沒有其他任何特殊標記,也不知道是開哪扇門的,這郵輪上有一千多扇門,就算把鑰匙擰斷幾次也不一定試出來。他隻有努力回憶加利跟他說的每一句話,希望找到暗示,但想了好久,一無所得。

思來想去,這鑰匙最有可能還是船員區某個房間的,因為客房的鑰匙都標著房號呢。這樣一來,範圍又縮回到船員區,王星火鼓起了信心,這個房間裏肯定藏著什麽,不管是鬼是怪,他都要去看一看,也許所有的謎團都可以解開。他假裝回上層客艙,等到雷鳴斯他們走掉後,又偷偷潛回了船員區。

現在是工作時間,船員除了少部分輪休的,大多在郵輪各層各司其職,船員住宿區大部分關著門,狹窄的走廊更顯幽暗。令王星火吃驚的是,這裏平靜得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靜悄悄的,一片死寂,看來郵輪管理者的保密和善後工作做得相當不錯。

王星火小心地走過狹長的走廊,一邊觀察每一扇門,看是不是有什麽不一樣的標記。標記很多,千變萬化,西方人的自由個性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裏得到了充分的張揚。貼畫的,寫字的,掛徽章的,各式各樣的照片,搖滾帥哥、性感美女、耶穌、象頭神、媽祖、甚至還有佛菩薩……東方和西方似乎在這裏融成了一體,儼然成了一種風氣。大約這些服務人員在工作時拘謹了,在自己的地盤裏就放開性子,各色的人種,各色的國家,信仰和喜好都不同,管理方也聽之任之,反正這裏一般的乘客是不許進的,大門有人看著呢,王星火能進來,是因為發現了秘密通道——新西蘭酒廊後的小門。

王星火見左右無人,就去敲一些他認為有跟“GR”相關的奇怪標誌的門,沒人開門,便試著用鑰匙開門,但都落空了,配不上。

船員區雖然沒有一千扇門,但少說也有一兩百個房間,這樣下去並不是個辦法,恐怕等到船在菲律賓馬尼拉靠岸了,還找不到那間房。王星火轉念一想,有了新的方向,既然藏著秘密,肯定不是一個普通的房間,不大可能跟一般船員的艙房混在一塊兒。他立刻想到,這可能是高級船員的房間鑰匙。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

王星火知道高級船員的住處,他的腦海裏已經調出了“克裏特皇後號”的結構圖,範哲組長讓他們熟記這張圖,看來關鍵時刻,真能派上大用場。

高級船員區跟普通船員區是連通的,是中層以上郵輪官員的寢室,在普通區的上一層。

“嘿,你是誰?在那兒幹什麽?”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王星火無奈地轉身,背後站著一個光著膀子的男青年,王星火有印象,這家夥就是他和加利從通風管摔到艙房時而驚擾了的那對鴛鴦之一。

“實在不好意思,剛才打擾了你們的幽會。”王星火微笑著道歉。

男青年紅了紅臉,明白了王星火的身份,臉卻更沉了。他好不容易泡上郵輪劇院的一個舞娘,正在濃情蜜意的關鍵時刻,天花板上突然掉下兩個大男人,砸碎了他的好夢不算,恐怕都要留下心理陰影,事後又被命令清理房間,氣正打不到一處來。

“你在這兒做什麽?”他沒好氣地責問。

王星火回答:“剛才在搏鬥時,我丟了把朋友房間的鑰匙,就回來找一找。對了,可能在你的房間,要不幫我找找?”

男青年說:“我剛才整理過房間,沒見過什麽鑰匙。”

“你叫什麽名字?”

“阿裏拉。”

“阿裏拉,既然這樣,我隻有去別處找了,可能還要爬一次通風管,真是倒黴!雷鳴斯先生說,我來找鑰匙時,如果有船員不配合,讓我告訴他。”王星火攤攤手。

“等等,我還沒有掃地呢,也許鑰匙在那堆垃圾裏。”阿裏拉改口說。

竟然被他說中了,鑰匙還真的在那堆垃圾裏,當然,是王星火偷偷放進去的,又由阿裏拉找出來。

“謝謝,我一定在雷鳴斯先生麵前多誇你的。”王星火從他手中接過鑰匙。

阿裏拉並不知道他和雷鳴斯之間的真正關係,反正感覺兩人關係不一般,見王星火這麽說,不由又喜了。但在他把鑰匙交到王星火手中的瞬間,又收了回去。

“等一會兒,這不是你的鑰匙。”

“哦?”

“我是總務部的。客人的鑰匙不是這樣的,這是經理住房的鑰匙,他們的鑰匙都是以字母作為標記的。”阿裏拉指著鑰匙上的鏤字說。

“GR,Guestroom?客房部!奧斯丁!”王星火在心裏飛快轉了一圈,有了底。但表麵上波瀾不驚,說:“你說對了,這把鑰匙確實不是我的,是客房部經理奧斯丁的,但確是我丟的。我跟奧斯丁先生是老朋友了,他讓我到他寢室幫他取一件東西。”

阿裏拉抬頭盯著他,判斷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你不想想,我沒事跑船員區做什麽?就來幫你們捉賊嗎?雷鳴斯說,等會兒船長還要接見我呢,我得趕緊完成朋友的差事了。我可不願意跟船長大人說,遲到是因為你們的船員故意刁難我。”王星火嚴肅地說。

“不好意思,先生。”阿裏拉把鑰匙還給了王星火,“不過你走錯道了,奧斯丁的寢室在上層轉角最後第二間。”

“謝謝你給我指路,這船太大了,活像座立體迷宮。”王星火微笑著點頭,他的推理方向是正確的。

“嗨!你別忘了,這裏可是‘克裏特皇後號’。不過你得當心,在迷宮的最深處,也許潛藏著一隻恐怖的牛頭怪物。”阿裏拉哈哈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本性活潑的熱帶青年。

王星火上樓了,在他的身影消失後,阿裏拉的背後踱來了一個人。

“我都按您的吩咐做了,先生。”阿裏拉有些驚慌地匯報。

1965年8月5日

15時51分南中國海

“零”躺在郵輪前甲板左側的一排躺椅上,這裏剛好可以避開海風,因此座無虛席,“零”夾在中間很不起眼。一份商業雜誌遮住了他那張已經布了皺紋的國字臉,隻能看到雜誌下方半個略顯堅毅的下巴,鬆鬆垮垮的黑色西服敞開著,白襯衫未打領帶,肚皮沒像同齡的中年人那樣脹大,很結實,這是他引以為豪的地方,他認為,這讓自己區別於那些無能的政客,仍保持著優秀的軍人本色。

但在別人看來,他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商人,可能生意也不會紅火到哪裏去,甚至有點兒失意。

“零”的注意力當然沒在商業雜誌上,他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個位置真是好,出來是露天甲板,進去是郵廳,來來往往,從客房到娛樂區,很多乘客都要經過這兒,相當於郵輪上的一個小廣場,交通樞紐。

兩個多小時,他看到了王星火獨自一個人上上下下,看到了葉恒艮的一對兒女和他們的保鏢從麵前經過,這會兒,又看到了葉恒艮一夥三人,不過,他們的身邊竟跟了個小孩。

他知道這小孩叫陶淘,他和他的單親媽媽住在他隔壁呢,這小屁孩搞什麽花樣?

“零”不禁心裏打鼓,他的完美計劃可不要被這個小屁孩給壞了。

但“零”沉得住氣,他要看看裏麵有什麽戲。可是結果令他失望,但同時又放下了心。那個娃娃臉的中國特工帶著孩子去了大廳的廣播台,不一會兒,廣播裏開始播放尋人啟事,尋的是他的媽媽丁若蘭。大約過了十分鍾光景,丁若蘭就急匆匆趕來了,抱著陶淘又罵又疼的,是個母親的樣子,不像裝的。

接著,他看到大廳裏的牛頭怪小醜過來哄那個小孩子玩,給了他一個小玩具。

真是虛驚一場!“零”想,萬一丁若蘭不是普通人,是特工,那麽有她住在隔壁真是太危險了,幸虧她不是。

這裏就像個舞台,演員上台下台,花臉、青衣、小旦……這舞台上的演員不止一撥兩撥,都戴著麵具。“零”觀察著,分析著,想象著麵具下麵那些真實的臉,他像個觀眾,又像個導演,不,他也是演員,他心裏很明白,在他看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可能在看他。他得削尖了腦袋,睜大了眼睛,努力占據主動。

他看到了“三”,“三”是他這次行動帶出來的另一個下屬,跟他多年了,經驗豐富。這次任務艱巨,他不敢馬虎,帶了一個小隊出來。“三”出了大廳,經過他旁邊,朝右舷走去,右舷吃風,沒幾個人走動。“零”知道“三”向他匯報來了,便收起雜誌,整理了一下西裝,若無其事地遠遠跟著他,他可不想讓人看出他們之間有關係。他們一前一後走到船中間一個吃風的平台,這地方少有人來。

見左右無人,“三”停下了腳步。

“先生,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他們沒有發覺。”“三”說。

“好,地圖肯定在葉恒艮的身上,我們隻要引開那個胖小子,就可以對葉恒艮下手了,藥準備好了嗎?”“零”說。

“隨時候著呢,可是這小子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而且用不了多久,姓王的還會回來的,到時就棘手了。”

“姓王的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有人傳言,船上抓住了一個假冒船員者,我懷疑跟他有關。”

“姓王的假冒船員?”

“不,聽說有個乘客協助抓住了假冒者,那段時間王星火剛好去了船員區。我估計那個乘客就是王。”

“零”點了點頭,抬表計算了一下他看見王星火上下的時間,對得上,可以印證“三”的推測。

“那個假冒者是什麽人?”

“還不清楚,好像是美國人,他被關在保安室裏,保安隊長桑托斯正在審他。”

“美國人,難道是中情局的人?”“零”皺了眉頭,又問:“查過那個送水果的服務生嗎?”

“此人叫黃天成,台灣高山族人,是郵輪新招收的侍者。據說昨晚在新加坡酗酒與人鬥毆而死……”

“不可能!”“零”打斷了他的話,“死人怎麽會送水果?”

“三”低聲說:“這件事還有待調查,但幽靈會有備而來,他們擅長裝神弄鬼,故意嚇唬我們,是心理戰術。”

“零”期許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又說:“我們一上船就被他們看穿了,你不覺得古怪嗎?”

“你是說我們的情報泄露?”“三”吃了一驚。

“零”沒有回答他的話,一臉陰沉,問:“鬼塚在幹什麽?”

“三”說:“他按您的吩咐,在皇家賭場呢。”

“好,讓他好好發揮。我稍後也會去那兒。”“零”說,“一定得讓他牽製住葉恒艮的兒女,牽製了他們,也就牽製了另兩名中國特工,不能讓他們再聚在一起,我們就可以分而殲之。告訴鬼,一旦時機成熟,立即下手,不可遲疑。這塊唐僧肉很多人等著下口呢。”

“是。”“三”點頭應道,“不過……”

“不過什麽?”

“賭場裏有一個人,賭術非常厲害,看起來很可疑,好像是為了故意吸引我們的注意力的,鬼塚已經被他牽製住了。”

“哦?”

“了解過這個人的身份嗎?”

“無從了解,但我注意到,這個人曾跟中國人有接觸。”

“幽靈會的遊戲開始了。”“零”冷笑著點了點頭,說:“快回去吧,千萬小心。記住,最棘手的不是中國人,而是幽靈會,隻要他們一分鍾在船上,我們的計劃隨時都有可能失敗。我們除了對付中國人和中情局,還得讓討厭的幽靈們魂飛魄散。”“零”說。

“明白。”

“三”正要退去,“零”像想起什麽,又叫住了他。

“叫人跟跟那個帶小孩的丁若蘭。”他交代說。

“是,我叫五去跟她。”

變數實在太多了!“零”看著“三”遠去的背影,轉而望向大海。海不再藍,早變了顏色,甚至有點兒恐怖,陰森森,黑糊糊的,腳下白浪翻滾,天上風起雲湧。“克裏特皇後號”提前亮起了各處的燈光,在陰海暗天的背景下,整條船玲瓏剔透,金碧輝煌,仿佛海上發光的金殿。

海風吹亂了“零”的頭發,吹來了冰涼的幾滴水,打在他的額頭上。“零”伸手擦了擦,不是浪花,是雨水。

要下大雨了!

1965年8月5日

16時01分南中國海

如果這把鑰匙真是奧斯丁的,那麽說明奧斯丁有鬼,奧斯丁說的關於黃天成的情況是假話,黃天成根本沒死,他還在船上,他是人,不是鬼。而在這個過程中,加利又發現了什麽?

王星火行走在高級船員區的猩紅地毯上,一邊看兩邊的門。果然,這裏的門牌並不是以數字編碼,而是用簡寫英文,估計是為了有緊急事務時,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找到各部門的管理者,或者是“克裏特皇後號”的慣例。

這裏又是一個天地,跟普通船員區截然不同,整潔幹淨,豪華氣派,比得上一等客房。

這就是資本主義,人和人之間永遠沒有平等可言。王星火感歎了一下,在高級船員區來回走了幾圈,沒發現有人,最後停留在標有“GR”的門前。

就是這裏了!阿裏拉沒有撒謊,果然是轉角最後第二間。

王星火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裏麵的動靜,確定房間裏沒人後,就取出鑰匙開鎖。鎖應聲而開,他慢慢推開門,閃進了房間。

房間不大,靜悄悄的,擺設簡單卻高檔,兩張牛皮單人沙發,旁邊是寫字台,對麵就是一張席夢思大床。大**蓋著薄被,被子裏躺著一個人。

沒錯,他沒看錯,是一個人!白色的薄被完整地顯露出人形的輪廓。這人一動不動,蜷著身子,不知是死是活,是男是女。

王星火頓時緊張起來,這房間裏也瞬間充滿詭異的氣氛。他是誰?王星火順手操起寫字桌上的一隻**銅像,躡手躡腳走近床邊。潔白的被子勾勒出的人形看上去就像纏著繃帶的木乃伊,讓王星火聞到了夢魘的味道。

他慢慢伸出手去,想揭開被子。

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麵有響動。有人上來了!王星火機警地縮回手,把銅像放回原位,迅速退出房間,關上門。

當機立斷,該放手時就放手,真相可以再查,房間可以再進,被發現的話一切就麻煩了。

王星火貓一般的身形朝反方向轉過走廊,背靠牆壁,便聽到一夥人咋咋呼呼來到了“GR”的門外。

“他一定還在,大家仔細搜!”

王星火聽出來,這是保安隊長桑托斯的聲音,但他們並沒進“GR”的門,而是往他這邊走。

糟糕!王星火暗自焦急,打量四周,這是個死走廊,除了對麵的兩個房間,別無他門了。他迅速蹲下把鑰匙塞入地毯的下麵,心裏已想好了被發現後的托詞。隻要他堅決不承認進入過奧斯丁的臥室,他們至多把他逐出船員區,而不能以更大的罪名拘捕他。

硬著頭皮也要扛一扛。

正準備主動出來,對麵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女郎正準備出門,跟王星火打了個麵照麵,一下子呆住了。王星火心念一轉,把她推回門內,輕巧地帶上了門。

“你……”女郎驚恐地看著她。

“別說話!”王星火把她逼到門後,按住她的嘴,一邊從衣兜裏偷偷取出鋼筆,抵著女郎的腰,讓她誤以為是小型手槍。

門外傳來嘈雜聲,桑托斯帶著人到這邊了。

“剛才你們有沒有聽到這邊有什麽異響?”桑托斯問手下。

有說有的,有說沒有的。

“他肯定跑到這邊來了,這個房間是誰住的?”

王星火想起來,這兩個房間並沒有標識,有可能是給船方備用的公務房。他可以想象得到桑托斯瞪著眼睛,往門上瞧的表情,隻隔著一層木板呢。

“是美蝶小姐住著。”有人回答。

隨即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桑托斯在門外喊:“美蝶小姐,美蝶小姐!”

王星火鬆開手,隱到旁邊,卻把鋼筆頂得更緊了,向女郎遞了個眼色,讓她開門,美蝶盯著王星火的眼睛,遲疑了一下,深呼吸了幾口氣,迅速拉下自己的裙肩帶,露出誘人的乳溝,看上去就像穿了件性感的睡衣,然後按著胸口,打開了一道門縫。桑托斯正想用腳踹門,看到女郎,腳就先軟了,硬硬地收了回去。

“美……美蝶小姐,你在呀?”聲音也軟了下來。

“你沒看見我在麽?我這一大活人的。”美蝶輕盈盈地說道,那聲音甜得讓人骨頭發酥。

“剛才有個可疑的外人跑到這裏了,請問美蝶小姐有沒有看見?方便不方便讓我們進去看看?”桑托斯咽了一口唾沫,視線蒼蠅似的落在女郎肉肉的胸脯上,

“不方便,我正準備洗澡呢。桑托斯,我可沒見有什麽人,你們還是去別處找找吧。”

桑托斯向裏張望,沒有發現可疑的跡象,於是說:“那你小心點,這趟郵輪可能有壞人混進來了。”

“有你桑托斯隊長的保護,我還怕什麽壞人喲?在船上一直受你照顧,沒機會答謝,有空兒我們喝一杯。”美蝶曖昧地說。

男人最聽不得女人的軟話,桑托斯喜笑眉開,好不容易收回飛到半空的魂,便對手下說,那人沒在這兒,一定從別處跑了。於是,一幫子人很快退走了,像潮水似的。

“他們已經走了,你還不把槍拿開?”美蝶瞪了王星火一眼。

“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王星火放開她,收回鋼筆。美蝶一看剛才抵在腰間的是一支筆,不禁惱火,但又不敢發作,把肩帶整理好,徑自走回床邊,點了根煙為自己壓驚,因為緊張,煙都在微微發抖。

王星火這才有機會看清女郎的容貌。她柔軟烏黑的卷發明顯經過了精心的打理,嫵媚地搭在雪白的肩頭,穿著一身紫紅色的絲絨吊帶長裙,腰間紮著寬寬的金絲帶,低胸的V字領口襯著若隱若現的豐滿胸部,頸間一圈閃閃發亮的鑽石流蘇項鏈,配上精致又略顯俏皮的臉蛋兒和性感的紅唇,仿佛一個長著東方麵孔的古希臘女神,又像一朵午夜裏的紅玫瑰,熱情又不失高貴。

“你到底是什麽人?”她鎮靜下來後,看著王星火,問。

“一個迷路的乘客。”王星火回答。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陌生女郎的明眸後麵,似乎有什麽奇妙的東西觸動了王星火內心深處敏感的神經,讓他不敢直視她,隻好尷尬地避開她的目光。

女郎露出嘲諷的笑容:“假話!你如果不對我說實話,我隨時都可以呼救,把他們叫回來的。”

“你不怕我殺人滅口?”王星火說。

女郎站了起來,以一種優雅的姿勢繞著王星火打量了一圈,說:“你不像是壞人,壞人不長這個樣。”

“人不可貌相。”王星火嗬嗬一笑。

“不對,相由心生,怎麽樣的心,就長怎麽樣的相。”

王星火不置可否,隻是淡淡一笑,女人靠得很近,炫人的香氣撲鼻而來。王星火從小到大,第一次跟如此豔麗的女人離得那麽近,不由心旌微微一搖,但隨即定下神來。在任何的情況下,他都應保持理智。

“你叫什麽名字?”女郎問。

“王星火,星星之火的星火。”

“星火——多好的名字啊!我叫吳美蝶,你就叫我美蝶吧。”

王星火從剛才她與桑托斯的對話中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他開始打量起她的房間,牆上掛著一張已故明星瑪麗蓮?夢露的性感海報,王星火對這個好萊塢明星並不大熟悉,隻知道這個異國的電影演員有些兒不一般。

“夢露是我的偶像,她真是女人中的女人,純真如雪,卻又熱情似火。”美蝶見王星火盯著海報看,解釋說。

看得出來,吳美蝶和夢露的氣質有幾分相像,都是讓人一見就怦然心動的性感女人。

王星火的視線下移,落在梳妝台邊的書桌上,桌上擺著四五個精致的金邊相框,都嵌著吳美蝶自己的照片,拍得很藝術,也很嫵媚動人,春意盎然。他拿起其中一個相框端詳,黑白相片上的吳美蝶還是少女時代,穿了一件白色泳衣在海邊嬉戲,但已初露成熟的女性形體,曲線玲瓏,纖毫畢現,仿佛晨霧中極將怒放的花骨朵兒,嬌豔欲滴。王星火臉上微微發熱,內心裏忽然升起一種朦朧的親密感,像觸了禁忌似的,連忙放了回去。

“你是船上的職員?”他轉頭問吳美蝶。

“不,我是他們的客人。”吳美蝶說。

“客人?”王星火不解地看著她。

吳美蝶嫣然笑道:“你不告訴我你的實情,我憑什麽告訴你我的實情?”

王星火無奈地一笑:“不管怎麽樣,都要感謝你幫助了我。”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他不能離開葉恒艮他們太長的時間,於是向吳美蝶告辭,就要出門。

“我先幫你出去看看吧,他們可能埋伏著呢。”吳美蝶擋住了他。

“我現在可沒拿槍逼著你,你為什麽幫我?”王星火問。

吳美蝶伸出纖纖玉手,用尖尖的紅指甲曖昧地劃過王星火的西服領口,柔聲說:“我說過,你是好人相,我相信我的直覺。”

直到王星火平安地踏進郵廳,他還有一種恍若夢中的感覺,鼻間仍殘留著女人的淡淡香氣,他揉了揉鼻子,回到了現實中。

奧斯丁房間裏古怪的被中人是誰?是不是跟窺覷黑箱的團夥有關?雖然因為沒有揭開被子一睹真相而遺憾,但好歹知道得到了些線索。這郵輪的水太深,奧斯丁是客房部經理,掌握著許多便利,如果他圖謀不軌,或是被哪一個勢力收買,那己方這些人的處境就更危險了。

他得趕緊跟杜麗和袁智強他們會合,通報這個新情況。

王星火走到大廳服務台,拿出客房憑證,詢問6104有沒有留言。

有,最新的有兩條。

“我們去泳池了,人多熱鬧,金先生也在那兒。杜。15點47分。”

“我們去五層茶室,那裏很安靜,感覺很好。袁。16點03分。”

王星火看了看服務台後麵的大掛鍾,正好16時35分,留言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他略略放下心,半小時並不長,想必大家相安無事。

泳池和茶室不真是泳池和茶室,而是103在國內就約定好的代號體係,他們打亂了郵輪各地點,比如“泳池”代表賭場,“茶室”代表圖書館等等,“人多熱鬧”表示有新情況,“感覺很好”表示一切正常。如此一來,敵人即使得到了留言,也隻會南轅北轍,徒勞無功。服務台則成了他們的聯係中心,不管誰到哪兒,在郵廳一查留言,就可以輕鬆會合。

葉恒艮這組沒事,杜麗這邊倒有新情況,他們去了賭場,當然不是去賭博消遣,而是有新情況。金先生是誰?王星火在腦海中迅速搜了一遍,金錢,金錢,這金先生不是別人,定是錢江無疑。

這個魔術師終於又出現了!

1965年8月5日

16時05分南中國海

時鍾撥回到半小時以前,這個時候,王星火剛剛踏上高級船員區的猩紅地毯,杜麗他們則剛剛跨入皇家賭場的大門,其實兩個人的直線距離上下相差不過十餘米。但就像深處在迷宮裏,你的同伴或者敵人也許隻與你一牆之隔,要跟他相見,卻得繞過不知幾個彎頭。

杜麗之所以同意去皇家賭場,是因為在三層講演廳的門外,李遇白接到了一封信。信是賭場的夥計送來的,言簡意賅,隻不過寫著四個中國成語:“四麵楚歌,十麵埋伏;人心叵測,暗箭難防。”落款人卻讓大夥兒都吃了一驚,分明一個草體簽名:錢江。

這錢江到底是什麽人?看信的內容,好像是善意的提醒。他提醒的是什麽呢?為這封信,杜麗和李遇白又發生了短暫的分歧,杜麗說,要等王星火回來再作處置。李遇白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既然錢江在賭場,就應該去那兒看住他,拖著他,等著王星火趕到賭場。杜麗說,這有可能是敵人的誘餌,應該小心。李遇白說,不可能,如果是敵人,為啥主動暴露給他們?可能他是知情人,但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星火在,肯定會去,如果現在不去,他又消失了怎麽辦?

最後李遇白說服了杜麗,賭場雖然人雜,人雜有人雜的好處,對敵人來說,人雜也是件棘手的事情,大庭廣眾,不會貿然下手。而且,這船上哪一處都談不上絕對安全,哪一處都有潛藏的危險。

把去向跟葉芊葉濤他們一說,洋子也在慫恿著去。於是他們在服務台更新了留言,就去了賭場。

賭場很大很豪華,黃色大理石的地麵,貼金的牆壁,四麵布置著一排古希臘風格的仿真火炬壁燈,炬杯內燃燒著熊熊聖火。壁燈下方都立有一尊真人大小的希臘諸神雕像,站在高高的台柱上,姿態各異,俯視著大廳。富麗堂皇的天花板懸下幾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把整個賭場照得通體透亮,甚至有點兒炫目。賭場裏一片熱鬧的景象,因為外麵天氣不好,人特別多,每一張賭桌四周都圍滿了人,堆著高高低低的彩色籌碼,自動輪盤的劈啪聲,賭桌上荷官的發牌說話聲,賭徒的押寶聲、擲骰子聲、贏的大笑、輸的詛咒……花樣繁多的賭具,膚色各異的人種,天南地北的語言,都混雜在一起,讓空氣裏震蕩著喧嘩與**,充滿著與刺激。杜麗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合,有點兒目不暇接的感覺,雖然在“東方之星號”上學習過一點兒關於賭場的知識,但到了實地,都對不上號,叫不清那些千奇百怪的賭具名稱。說實話,她很不喜歡這種場合,這裏與她的觀念格格不入,她總認為這裏是資本主義罪惡的集中表現,是一個瘋狂而萎靡的世界。

沒走幾步,剛才送信的侍者早迎了上來,把他們引導到靠裏一張最熱鬧的賭桌前。

侍者分開人群,他們一眼就看到坐在中心位置的錢江,他梳著油光黑亮的四六分西發頭,留著兩撇幹淨微翹的八字細胡,穿一塵不染的白襯衫,外麵套著咖啡色的派力司馬甲,正衝著他們露出神秘的微笑。

“李遇白先生,你終於過來了。”錢江開口說。

“你的那封信是什麽意思?”李遇白直言問。

“人生就像這場賭局,你們敢參與,就有可能賺得盆滿缽滿,當然,也可能輸得隻剩一條褲衩。”錢江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微笑著說。

杜麗在一旁看了一圈賭客,七個人之中,除了錢江,還有兩個人是認識的,分別是伯恩和郭耀宗的兒子郭浩。凱瑟琳站在伯恩的後麵,見到杜麗和葉芊他們,朝他們點頭微笑。

“李先生,我們期待著你加入呢。”伯恩抬起頭來看著李遇白,而郭浩則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侍者拉開了最後一張空位子。

錢江做了個請的動作:“這個位置是特意為你留的。”

圍觀者幾乎等不及了,都在旁邊起哄,催促李遇白入座,杜麗則暗中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錢江看向杜麗,慢悠悠地說:“這位小姐,你的冷靜和猶豫會讓你失去很多機會。這是遊戲的一部分,我們都已在遊戲中,逃不了。”又看向女荷官,“請把我的籌碼借十萬給這位李先生。”

這女荷官頗有幾分姿色,長著一對豐滿的大胸,李遇白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落到她身上。女荷官把錢江麵前疊得高高的籌碼中分了十萬,用平鏟推到李遇白麵前。

“贏了是你們的,我隻要百分之三十的提成,輸了算我的,怎麽樣?”錢江說。

“你為什麽這樣做?”李遇白問。

“因為我看好你,對你有信心。”錢江嗬嗬一笑。

眾目睽睽,騎虎難下。李遇白略一思忖,與杜麗耳語了一句,終於坐了下去。

杜麗也知道,這個錢江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從他的話影子裏可以聽出,他似乎與死神遊戲有關,卻摸不清他的真實意圖,現在看來,應戰也不失為探聽虛實的辦法。

“各位,本輪最低投注額1萬元。”女荷官用職業性的平靜語調說。

杜麗看了下牌桌,他們在玩一種撲克牌遊戲,她知道這種玩法,這種紙牌遊戲既古老又新潮,中文名叫“百家樂”,西方稱“巴卡拉”,六十年代初剛剛傳到東方,深受華人喜愛。在“東方之星號”上,李遇白曾向他們講解過目前世界上比較流行的幾種賭法,印象最深的就是“百家樂”。

規則很簡單,取八副去掉大小王後的撲克牌,荷官洗牌後置於發牌箱,在發牌之前,賭客需在牌桌上的“莊”、“閑”、“平”三處任選一處投注。荷官向莊家和閑家輪流派發兩張牌,花牌和10牌均算作0點,A牌算1點,其餘按牌麵計算,每手牌均以點數相加的個位作為得分,比如6點和8點,那隻能算4點,也可以根據規則再要牌,開牌後,總點數是9點或最接近9點者為贏家。如雙方點數相同,則押“平”者贏。

看起來很簡單,輸贏隻在一念之間,幹脆利落,不需要其他棋牌遊戲絞盡腦汁的思考,但實際上比的是心態,是大策略,需要更多的耐心、冷靜、直覺和果斷。

“五萬。”錢江率先壓出了自己的籌碼到“莊”的位置,伯恩跟進,壓了兩萬,郭浩則在閑家壓了兩萬,坐在4號位的一個戴墨鏡的大胡子跟著他壓了一萬。杜麗一個個看過去,坐在5號位的是個中年胖女人,滿身珠光寶氣,在閑家押了四萬;6號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日本男子,長一張馬臉,在大吊燈的映襯下,高高的額頭燈泡般發亮,一束頭發在頸後抓著,他跟著大胡子壓了一萬;7號位則是個年輕的白種女子,棕色的長發盤成高高的髻子,氣質高雅,在莊家跟了兩萬。

“該你了,李先生。”錢江說。

李遇白卻不急,向荷官要來了記錄表,細細看了開牌的記錄,才在莊家跟了一萬。

“李先生果然是個行家,你早該過來了。”伯恩笑著說。

荷官開始發牌,莊閑兩邊各派發了兩張牌,然後用鏟子推到兩家投注最多的錢江和中年婦女麵前。按照規則,兩家投注最高者有權開牌。開牌似乎是一個神聖又神秘的時刻,人心所係,充滿懸念。

錢江手指一撚,輕輕擠開牌,露出會心的一笑,把那兩張牌翻開扔到桌麵,觀者嘩然。“三六點,天生贏家。”荷官唱牌道。

中年婦女臉上微微變色,把牌一扔,拿上身邊的女包就離席而去。她這一下午手氣不順,才兩個小時,已經輸掉四十萬了。

“本輪莊家贏。”荷官說著,把籌碼分配給贏家。

最大的贏家當然是錢江,他麵前的籌碼越來越高。但是,杜麗他們心知肚明,在這張牌桌上,有一些人的目的不是為了錢,也不是尋刺激,而是別有所圖。在賭桌上,你可以輕而易舉發現對手的優點和弱點,因為人性在此暴露無遺。

李遇白初戰告捷,底氣不免更足了,第二輪下注增了一倍,第四輪又高了兩倍,七八輪下來,他的籌碼由十萬變成了二十多萬。杜麗也不免對他刮目相看,看來李遇白並非華而不實之輩,手上的確也有兩下子。他已把十萬還給了錢江,本息兩清。

“你們知道這遊戲的起源嗎?”趁空閑,錢江問。

“它源自法國吧?法國佬最喜歡玩巴卡拉。”那個大胡子名叫胡佛,粗著嗓門說。

“不,它最早起源於古希臘。”錢江搖了搖頭,“在雅典,如果有女孩想當神廟的祭司,她必須通過神的考驗。神會給她兩粒骰子,如果她擲出了八點或九點,那麽她就有資格擔當這個神聖的職位;如果擲出四點至七點,她隻能回到城裏去,且一輩子不能進神廟;如果擲出了三點以下,她必須走入大海,獻身於海神波塞冬。”

“這未免太殘酷了!”留頭髻的棕發女孩愛麗絲歎道。

“命運同樣殘酷,不是嗎?”錢江反問。

伯恩說:“這也許是神的遊戲。不過,人和神之間並不是不可逾越的,有時候,人會殺死神,就像希臘英雄阿喀琉斯。”

“你別忘了,阿喀琉斯是有致命弱點的,他雖然強大,但倒黴的腳後跟仍然可以置他於死地。”錢江嘿嘿一笑。

李遇白取了侍者端過來的威士忌,朝大家微微舉杯,咂了一口,說:“誰進神廟?誰回城裏?誰入大海?現在誰也說不準呢。”

沉默的郭浩終於說了一句話:“你們還玩不玩牌?”

局內人說者有心,聽者有意,局外人聽得糊裏糊塗,雲裏霧裏,賭局上的硝煙漸漸濃了起來。

杜麗很快明白過來錢江擺這個賭局的意圖,他隻不過想做一次測驗,故意把各方都暴露在賭桌上,像做實驗似的,了解他們對事情變化的反應。而且,他不想讓這些人都暗中算計,而是要讓他們明著相爭,從而更容易漁翁得利。但她想不通錢江為什麽會對潛伏的各方了解得那麽清楚,103就不用說了,葉恒艮是眾矢之的,是唐僧,他們這些人都是孫猴子,不管用什麽身份掩護,內行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但中情局呢?還有這些不知是何來曆的各方勢力,難道錢江都有內線?他又是何方神聖呢?難道他就是死神遊戲的作俑者?杜麗隱隱感到恐怖,仿佛趟進了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

在剛才的過程中,杜麗大致了解了其餘賭客的身份,那個大胡子胡佛是個建築工程師;馬臉日本人叫佐騰須,身份不明,但從他的打扮和上身若隱若現的龍形刺青看,應該是黑道上的人;愛麗絲則是一個澳洲資本家的貴小姐,聽說家族是做黃金生意的;離場而去的那個中年婦女的身份就無從知曉了。錢江的賭局已經明確地透露出信息,這牌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算計他們的殺手,果然如他信中所言:“四麵楚歌,十麵埋伏;人心叵測,暗箭難防。”

杜麗緊張起來,她想到了洋子,敵人是善於偽裝的,自己差點兒就信任她了。洋子還站在身邊,與葉芊興奮地說著什麽,杜麗借口拉過葉芊,把她們倆隔開了。

“請李先生說話。”女荷官看向李遇白。賭桌上風生水起,賭注越來越高,胃口越來越大,氣氛越來越熱,那個大胡子胡佛已推牌走人。這一輪,李遇白在閑家壓了七萬,成為開牌人。

“要牌。”李遇白說。荷官從發牌箱裏滑出一張牌,推到李遇白跟前,李遇白用熟練的手法擠了擠牌,眼瞳中閃出微妙的光芒。

1965年8月5日

16時22分南中國海

那邊賭戰方酣,這邊卻平靜似水。但平靜隻是表象,看似平靜的水中有漩渦,有暗流,其實充滿危機。

海狐一直坐在圖書館的另一角,手捧一本英文小說,有心無意地翻看著,《TheManwiththeGoldenGun》,這是部間諜小說,作者叫伊恩?弗萊明,於去年逝世,據說這本書是他的最後遺作,剛剛出版的。

海狐有點兒被書中驚險的故事吸引住了,他確信作者具有一段當特工的真實經曆,但書中的大部分情節還是瞎編亂造,這個代號“007”的英國特工太花哨了,這樣引人注目的人很不適合幹這一行,如果在現實中,恐怕被幹掉不知多少次了。而且,真正的特工哪有這麽瀟灑,名車美女,天南地北,弄得好像富公子度假似的。

現實的特工並不這樣,就像坐在另一個角落的那個大陸仔,胖嘟嘟的臉蛋,整天掛著樂嗬嗬的笑容,像個傻小子,一點兒也不像特工。

海狐偷偷看著對麵角落裏的袁智強和葉恒艮他們,心裏想。

但人不可貌相,他在新加坡那座房子裏見識過這小子的厲害,下起手來可真狠,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看得他不寒而栗,這才是真正的特工。

並不是他有意跟蹤葉恒艮,而是碰上了。有時候,你越不想參與,事情越會撞上來。他很聽話,幽靈讓他別管,他就真的不管了。其實他心裏也打著小算盤,不管比管好,他得把自己留到最後。付了錢的,犯不著把自己先搭進去,吃力不討好。

哪知他剛進了最安靜的圖書館,葉恒艮後腳也跟來了,也許人上了點年紀,想法都差不多,這郵輪上沒幾處清淨的地方。於是,他又不得不被葉恒艮吸引住了,這是他這次任務唯一的目標,他不可能視而不見。

他的任務,就是監督幽靈會,把葉恒艮活著帶回台灣受審,如果不成,那就殺掉他,總之,不管是死是活,都不能讓他回大陸。

雖然他有些看不懂幽靈會的行動,但他還是願意相信他們,相信他們的能力,事情會辦好的。

於是,他一邊喝著茶,一邊讀著小說,偶爾偷偷窺一下葉恒艮一行。先看見他們壓著嗓子說話,又竊竊私語,手中比劃,然後看見他們跟一個哭鼻子小孩出去了,之後又回來。不過,他現在的心安穩得很,一點兒也不急。

茶喝多了,心不急,尿急。海狐上完廁所回來,發現同桌新坐了一個老頭,白發銀須,身材雖魁梧,卻微駝著背,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下巴長有一粒紅痣,正探頭朝他放在桌上的書看。

“這書好看嗎?”見海狐防賊似的拿回書,老頭笑著問,露出滿口煙漬的黃牙。

“好看,講一個間諜的故事,不過不真實。”海狐回答,他自從上了船,除了來接頭的那個幽靈,幾乎沒有跟人說過話。

“間諜?聽起來怪嚇人的,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間諜啊。”老頭子搖頭說,“這位老弟,你又不是間諜,怎麽知道他寫得不真實?”

海狐一時語塞,打量了一下這個老頭,覺得他不像是刻意反問,便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間諜?間諜兩個字又不會刻在人額頭上的。”

老頭子哈哈大笑,兩人便開始聊上了,海狐正悶得慌,在再三套話後,確定這個老頭隻是個普通乘客,便放下心來,東拉西扯的,好歹可以打發這無所事事的時間。

老頭姓趙,叫趙海天,是個孤身旅客,剛剛看望了嫁到新加坡的女兒,坐郵輪回香港。海狐也跟他說了身份,當然是假身份。他說自己姓丁名順,是個鰥夫,住在台北,前些日子去馬來亞旅遊散心,回來時正好搭上了這艘郵輪。

兩人聊著,聊到了老家,竟然是浙江老鄉,家隻不過隔了數十裏地。想不到,真想不到。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有緣人,話就投機起來。感歎人生,感歎故土。

聊了會兒天,海狐向葉恒艮那邊看去,不知何時,他們已不在位置上,座位上空空的,但茶水還沒移走。

海狐心中忽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就像這些空椅子似的。

1965年8月5日

16時30分南中國海

“杜姐,我上廁所你不用總跟著吧?”葉芊鬱鬱地說。她最受不了杜麗影子一樣跟在身邊,好像自己是個犯人。

“你如果覺得難受,就把我當成隱形人好了,不用看我。在安全的前提下,我不會幹涉你的自由。”杜麗一笑。

“這船上安全得很,我有洋子陪著,沒事的。”葉芊拉著洋子的手,說。

“是啊,杜麗姐,我會照看葉芊妹妹的。”洋子在一旁也說。

杜麗皺了眉頭,跟誰在一起,也不能跟這個可疑的女人一起,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又不好明說。

“這樣吧,你先進去,我和洋子有幾句話說。”杜麗隻好采取另一種辦法。

這是在賭場洗手間的門口,人來人往的,爭執起來奪人眼球,不好看。

“哼!連交個朋友都像防賊一樣!神經質。”葉芊不滿地嘟噥,就進去了,杜麗把洋子拉到角落,嚴肅地責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洋子啊,怎麽了?杜麗姐。”洋子睜著無辜的大眼睛。

“不管你們是什麽人,我警告你,都別打葉家的主意。”杜麗在手上微微使了力,疼得洋子要哭出來。

“杜麗姐,我聽不懂你說什麽,你好凶啊!”洋子眼淚汪汪地說,一臉恐懼。

杜麗鬆了手,她不忍心對這個丁香花一樣的姑娘使硬手段,又柔聲說:“洋子,為了你和葉芊都好,請離我們遠一點。”

她實在搞不清好人與壞人的分別,如果把在這船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當成潛在的敵人,那壓力實在太大了,除非待在客艙裏一步也不出,什麽人也不見。可是,待在客艙又是最不安全的,敵人隻消一顆手雷,或者噴入幾支毒氣,就可以把他們全部打包解決,逃都逃不掉。

等了一會兒,不見葉芊出來,杜麗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跑進洗手間,洗手間裏隻有一個女人在盥洗台前補妝,卻不是葉芊。

“葉芊!葉芊?”杜麗在一排緊閉著的便池門外叫葉芊的名字,可是不見葉芊答應,急忙一扇扇拉開格門查看。有空的,有人的,就是不見葉芊。有人的叫喊責罵,杜麗也顧不得說對不起了,因為葉芊真的不見了。

杜麗衝出洗手間,看到洋子還站在原地,便問有沒有看到葉芊。

“真的不是我……”洋子害怕地說。

“我沒說是你做的,我問你有沒有看見葉芊!”杜麗急問。

洋子搖了搖頭。杜麗環視四周,賭場內同樣熱鬧,人多得像野草叢間的蚱蜢,可是根本不見葉芊的影,才眨眼的工夫,她上哪兒去了呢?是自己逃了?還是被人劫持?

杜麗回到賭桌邊跟葉濤一說,兩人都急了,在賭場裏四處尋找,可是一無所獲。正著焦急時,肩上被人從後麵一拍,杜麗本能地反應,往後就是一反掌,卻被人抓住了手腕,定睛一看,卻是王星火。

“出什麽事了?”王星火見杜麗額頭滲汗,臉色焦慮,問道。

“葉芊不見了!”杜麗說。

“你怎麽搞的?!”王星火惱怒地責問,嚇了杜麗一跳,王星火素以冷靜著稱,很少在杜麗麵前發脾氣。話一出口,王星火也自覺失態,不知道為什麽,從吳美蝶的房間裏出來後,內心深處一直煩躁不安。他想也許是因為在船員區陰暗環境裏產生的暈船反應還沒有完全恢複,才導致情緒有點兒失控。他緊接著冷靜下來,緩聲說,“別急,別急,你跟我說說情況。”

把情況說了,王星火又去了洗手間門口實地查看。葉濤找不到妹妹,也趕過來一起。洗手間出入口隻有一個,如果是特務綁架,肯定會有動靜,有動靜,勢必會引起門外角落裏正在說話的杜麗和洋子的注意,所以,最有可能是葉芊自己偷偷跑出了洗手間。

可是她為什麽要逃呢?

“是不是我管她太緊了?”杜麗猜測。

“這丫頭太任性,太不懂事了,老覺得你們在軟禁她,要押她回大陸。”葉濤歎氣說。

“她一個人非常危險,不管怎麽樣,我們都要立即找回她。”王星火說,見李遇白沒在,又問他去了哪裏。

“他在7號賭桌上牽製錢江呢。”杜麗回答。

王星火尋到7號賭桌,卻已局終人散,空空如也,不要說錢江,連李遇白都沒了。正躊躇間,便看到李遇白滿臉春風得意,從籌碼交換處回來了,見到王星火便取出一張金卡遞給他:“星火,下午我的手氣可旺了,為我們贏了十多萬美元,都在這卡裏呢,可以去香港花旗銀行兌換的。這是筆巨款呐,我上交組織,可不可以算一件功勞?”

王星火頓時沉下臉,壓聲責問:“李遇白,組織叫你是來賭博的?葉芊不見了!”

“什麽?”李遇白的笑容僵住了,“杜麗不是看著她嗎?”

沒時間跟他解釋,得趕緊找人。

王星火又想起什麽,問:“那個錢江呢?”

李遇白從贏錢的興奮與恍惚中清醒過來,才發現錢江不知何時消失了,囁嚅地說:“剛才他還在……”

“你真糊塗!”王星火忍不住又罵道。

這個神秘的錢江好像故意躲著自己,不願和自己見麵,這其中又有什麽鬼?

“嗨!王先生。”伯恩看見了王星火,熱情地過來打招呼,他在下午的賭局中不輸不贏,剛好撈回了本錢。

不是說話的時候,可是伯恩偏偏很多嘴,纏住王星火,把李遇白的賭技誇得天花亂墜,這些話對王星火來說卻很不中聽。

“你夫人凱瑟琳呢?”王星火見他孤身一人,便轉移話題,問道。

“她去辦點事情,馬上就回來。”伯恩答。

“對不起,我也要辦點事情。”王星火不願和他多聊,找了個借口脫身。

葉芊沒在賭場裏,自然在外麵。可出乎意料,一出賭場的大門,就看到她了!真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葉芊沒在燈火闌珊處,反而四周黑燈瞎火的。她獨自靠在艙簷的落地窗邊,癡癡地望著大海。海上下了大雨,起了大風,能見度很差,船舷外,黑黑暗暗的浪翻著,層層疊疊的雲滾著,仿佛海和天都攪在一塊了,郵輪雖大,但現在也能感覺到明顯的左右搖擺,室內還可忍受,室外尤為明顯。

“芊芊,你站在這裏做什麽?”葉濤衝了過去,把妹妹拉回來。

1965年8月5日

16時48分南中國海

加利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紅,他的眉骨被一個保安重重擊了一拳,鮮血直迸,染到了眼睛。在剛才的審訊中,他可沒少吃苦頭,整個人被拆了筋骨似的,幾度昏厥。

“說,你看見了什麽?”

“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混上船?”

“說,你有沒有同黨?你的目的何在?”

“不說,別怪我們不客氣!”

“不說?把你扔到海裏喂鯊魚去。”

郵輪上除了溫文爾雅的侍者,也有凶神惡煞般的打手。加利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他報了自己的名字和來曆,還把此行尋找殺人凶手的動機說了,但他們不信,他們認為他有所隱瞞。

他們的想法是對的,加利的確有所隱瞞。他無意中偵得了郵輪的秘密,他必須保守這個秘密,如果他說出真相,這夥人可能真的把他扔到海裏去喂鯊魚了。在這茫茫大海上,要做到這點易如反掌,特別像他這種偷偷上船的人,生命簡直比浪尖上的泡沫還卑微。

他得自保,無論如何都裝作不知道,這樣才有可能活命。不打,不知道;打,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反正什麽都不知道。

也許是打手們打累了,也許他們相信了他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到了吃飯的時間,桑托斯不在,不願再賣力去審人。他們嘰裏咕嚕說著他聽不懂的東方話,扔了皮鞭,隻留下一個瘦子看守,就全出去了。

加利努力撐開被血液粘住的眼皮,看清了房間裏的狀況。這是間破舊的船艙,四周是封閉的鋼板,沒有半扇窗,堆放著纜繩和雜物。因為來的時候被蒙了頭,所以不知道這是哪兒,他猜想是在郵輪主船體內的某個角落,甚至是沉在水下的那部分,也許靠近貨物艙或燃油室。

加利的雙手被反銬在一隻鐵製桌腳上,他暗暗使勁掙了一下,哪裏能掙得出來,看來,隻有另想辦法了。他的眼珠子開始滴溜溜轉動,那個瘦保安卻一點兒了也沒有察覺,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花花公子》。加利的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地上的一枚細釘子。感謝上帝!感謝以前那段偷雞摸狗的雜碎生活!他忍不住在心裏畫了個十字架。

他慢慢挨過身子,小心地伸腳去勾那枚細釘子,一旦保安的視線瞄向他,便裝著痛苦的樣子。人痛苦的時候是會**的,腳部伸來縮去很正常,那瘦保安果然麻痹了。用不了三分鍾,他就把那枚細釘子勾到了臀邊,再稍稍移動身體的角度,很輕鬆便把釘子拿在了手中。剩下的事,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他的技藝,在一分鍾內打開保險箱都沒問題,何況是區區手銬。

手銬是開了,他還是不敢大意,便裝作意識不清的樣子,口中喃喃說著什麽。瘦保安上當了,放下雜誌走了過來。

“你,剛才說什麽?”他問。

加利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一個秘密……”

聲音說得輕,當然聽不清,瘦保安蹲下身,湊過耳朵。可是,他再也聽不見這個秘密了,因為加利粗壯的手臂早已扣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腦袋朝鋼板牆狠狠撞去。隻一下,瘦保安早就被撞得七葷八素,不知生死了,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

加利迅速除下掛在另一隻手腕上的銬子,不料門外進來另一個保安,見狀大驚,忙拔腰間的手槍。加利一個箭步,緊緊攥住他拔槍的手臂,接著一拳揍在他的下腹部,又順勢一個側摔,將他摔在鐵桌子上。

這不是一般的疼,想必早斷了幾根骨頭了,那保安同樣暈死過去。加利剛想走,又轉念從保安的腰間取了手槍,重重踢了幾腳,好像為報複剛才他們的下手之狠,然後把槍上了鏜,閃在門後,見外麵沒人再來,才匆匆逃離了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