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口亦稱虎北口,是長城出關要道,左右山勢連綿,長城高下彎環,勢若長蛇,關門鑿山而過,寬僅容車,至為險峻。wWw。QUaNbEn-xIAoShUO。cOM因為它是熱河、京都之間的南北交通孔道,每天往來的車馬行人。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

這已是傍晚時分,夕陽銜山,飛鳥還巢,許多騾隊駱駝,也紛紛趕著進關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鸞鈴、馬蹄之聲,從古北口朝關外馳去。馬上漢子,像有急事一股,不住的控馬飛馳,馬蹄踢起的烏沙,在大路上滾滾飛揚,害得路旁趕著進關的人,幾乎同時咳嗆,咒罵不已。馬上的壯漢自然沒去理會這些,依然馬不停蹄地急趕,一口氣奔馳出十幾裏路。一過拉海溝,馬上那人立即從懷中取出一麵三角小旗,朝右首山坡間一片鬆林連揚幾揚,口中喝道:「大家注意,來了。」話聲未已,已經一夾馬腹,縱馬直馳過去。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遠處蹄聲得得,果然有兩匹駿馬,一前一後朝這邊過來。前麵是一匹紫騮馬,稍後是一匹青鬃馬,都是駿馬,但跑得並不快,顯然馬上兩人騎術並不高明。馬跑得雖慢,總比人走路要快,不大工夫,就已快到林前。

這回看清楚了,前麵紫騁馬上,是一位錦衣相公,看去不過二十來歲,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身後拖著一條烏油油的長辮,好一副俊俏風流模樣。稍後的青鬃馬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書僮,也生得麵目清秀,好一副伶俐模樣。這主仆兩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京城裏的富貴公子,趕著進關去的。但就在這兩人兩騎,蹄聲得得,快到鬆初前麵之際,林中忽然響起下一聲尖銳的哨聲。哨聲方起,但見從林中像飛鳥一般,躍出七八個蒙麵大漢,手中執著明晃晃的鋼刀,一下分散開來,把兩匹馬圍在中間。

錦衣相公早已嚇得臉色發白,坐在馬上,幾乎要跌下馬來,上下牙齒在打戰,抖索著道:「你……你……們這……這是幹……幹……什麽?」為首的蒙麵漢子大聲晚道:「少廢話,快下來,大爺們要財不要命,要命的就留上金銀財寶,大爺還可刀下留情,放你們活著進關去。」錦衣公子沒命的應「是」,抱著馬頭,連翻帶滾,跨下馬鞍,怎奈雙腳發軟,沒站的穩,一交跌倒地上。

稍後的俊俏書僮,也畏畏縮縮地爬下了馬鞍,挨到公子身邊,伸手去扶,一麵顫抖道:「公子爺,這可怎麽辦?」他也嚇得雙腿發軟,雙手攙扶著公子,但哪能扶得起來?主仆兩人,接在一起,抖作一團。

一名蒙麵漢子手握鋼刀,虎視耽耽地看著兩人。為首的蒙麵漢子早已從馬鞍上取下包裹,打了開來,包裹中除了衣衫,另外還有一個布包,裏麵是黃澄澄的五十兩赤金。那漢子臉上略有喜色,但瞬即冷冷的嘿了一聲道:「皇城帝都那裏出來的富貴公子,身邊隻帶這些金子?叫咱們兄弟如何分法?」監視著主仆兩人的蒙麵漢子已經走了過去,鋼刀一指,喝道:「快說,身上還有沒有?」錦衣公子一看來勢不對,急忙叫道:「青兒,快……快把你身……身上的銀……銀子拿出來。」俊俏書僮牙齒打戰,抖索著從懷裏摸出幾張金葉子和一些碎銀子,一起放到地上,說道:「都……都在這……這裏了。」監視他們的蒙麵漢子獰笑道:「隻有這些?」俊俏書僮嚇黃了臉,說道:「真……真的沒有了……」蒙麵漢子霍地跨上一步,手中雪亮鋼刀作勢晃了晃,一下架在錦衣相公脖子上,冷冷喝道:「要命就快說,還有放在哪裏?」錦衣相公給鋼刀這麽往肩頭一擱,一個人早已軟軟的癱瘓在地上,駭得臉無人色,口中有氣無力地叫道:「大……爺……饒命……」俊俏書僮爬在地上,連連叩頭道:「諸位大……大爺,公……公子是回……回京裏去的,帶……帶出來的,都……都在路上……花了,真……真的隻有這些了……」為首蒙麵漢子獰厲地笑道:「看來你們不見棺材不流淚,大爺……」錦衣相公又急又怕,沒命地叫道:「饒……命,饒命……」就在此時,但聽「叮」的一聲,架在錦衣相公頸上的鋼刀,突然一震,跳了起來,那漢子口中「啊」聲未已,鋼刀已經脫手震飛出去。緊接著但聽有人冷哼—聲,說道:「大膽強徒,居然敢在京錢附近,攔路搶劫?」錦衣相公坐在地上的人,目中不由得飛閃過一絲異采。

這時天色已經微見黃昏,幾個蒙麵強盜突然聽到有人說話,方自一怔,不約而同的回頭看去,但見從古北口來的大路上,不知何時,負手站著一個紫臉漢子。隻要看他風塵滿臉,身上穿的一件藍布長衫,已經洗得快要發白,定然是個十分落魄的人。

為首蒙麵漢子厲聲喝道:「朋友是哪一道上的人?」藍衫漢子傲然道:「我不是哪一條道上的人。」為首蒙麵漢子瞅了藍衫漢子一眼,冷冷地道:「光棍不擋財路,朋友不像是本地人,我勸你少管閑事,快給我滾吧。」藍衫漢子朗笑一聲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我看不慣你們恃強淩弱,攔路打劫。」為首的蒙麵漢子大笑一聲,道:「好小子,也不睜亮招於瞧瞧,你大概沒聽說過古北口七雄吧?」左手一揮,立時有兩個蒙麵漢子掄刀撲了過去。

錦衣相公看的大吃一驚,急叫道:「你們不可殺人?」藍衣漢子微曬道:「你們隻上來兩個,隻怕不成。」在他說話之時,兩個蒙麵漢子已撲到他身前,一言不發,掄刀就砍,兩柄雪亮的鋼刀,劃起兩道懾人寒鋒,一左一右夾擊劈到。

藍衫漢子連正眼也沒望他們一眼,身子不閃不避,直等刀鋒及身,才右手一探,抓住右首那人的執刀手腕朝左帶去。右首那人根本連看也沒看清楚,連刀帶人,朝左衝去,鋼刀橫推,「當」的一聲,正好架住了左首那人劈來的刀勢。兩人全被藍衫漢子這一招震得虎口生痛右臂發麻,幾乎抓不住刀,各自後退了兩步。這兩人第一招上就吃了大虧,自然不肯甘心,口中同聲暴喝,再次掄刀飛撲,夾擊過來。

藍衫漢子冷喝道:「不知進退的東西。」身形一個飛旋,右足橫掃而出。

這一下,快得口同電閃,兩個蒙麵漢子還未近身,就被掃到,但聽「砰」、「砰」兩聲,兩條人影,就像皮球一般,被踢得飛出去一丈開外。背脊落地,一下摔在山石之上,還骨碌碌的滾了一陣,頭雖沒有摔破,全身骨頭,就像砸散了一般,口中直喊著「哎喲」,就是爬不起來。

為首的蒙麵漢子看得又驚又怒,手中鋼刀一緊,厲喝道:「大家一起上,剁了這小子。」五個蒙麵漢子刹那間一齊圍了上夫,刀光在日漸昏暗下來的暝色之下,依然熠熠生寒。

錦衣相公和俊俏書僮都已站了起來,臉上已無半點驚懼之色。這回主仆兩人看得清清楚楚,五個蒙麵漢子就像五條餓虎,一聲吆喝,以撲羊之勢,朝藍衫漢子掄刀猛砍。藍衫漢子氣度從容,雙手開闔之間,右手已經拍在搶先撲到的那個為首蒙麵漢子左肩之上,為首那人悶哼一聲,整個人就離地飛起,「叭達」一聲,摔出數丈之外。左手一把抓住另一個人的脈門,舉刀朝第三個撲來的人刀上磕去,但聽「當」的一聲,第三個人鋼刀立時脫手飛出,五指一鬆,被扣住手腕的漢漢子,一個狗吃屎,朝地上跌撲下去。

他隻不過右手一拍,左手一抓,一鬆,就解決了三個,再一旋身,右手頂肘,撞在第四個人的肋下。那人也是一聲悶哼,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七八步,痛得彎下腰去。左手一抖,袖角迎著第五個人的鋼刀卷去,這下更絕,鋼刀劈砍之勢,何等凶猛?但不知怎的,竟被他一記「流雲飛袖」卷個正著,鋼刀居然「呼」的一聲,化作一道白光,飛上三丈多高,直向林中落去,執刀的人,被震得虎口流血,急急往後躍退。這一段話,作者要分開來說,就覺得時間稍長,但事實上,藍衫漢子隻不過揮手之間的事。在錦衣相公主仆看去,五個強盜聲勢洶洶圍住了藍衫漢子掄刀猛撲,但隻一撲即散。

藍衫漢子也並不追擊,隻是負手而立,朗笑一聲道:「古北口七雄,原來也不過如此,今日隻是給你們一個教訓,再敢作殺人越貨的勾當,給我碰上了,就沒這般便宜了。」那為首蒙麵漢子爬起身來,一言不發,朝六個弟兄揮了揮手,大家抬起鋼刀,沒精打采的跟著他們老大就走。俊俏書僮一看強盜逃走,不待吩咐,就去收拾散亂在地上的金銀衣物。

錦衣相公長長的鬆了口氣,急步朝藍衫漢子迎了上去,作了個長揖道:「兄弟途遇強盜,幸蒙兄台仗義相救,活命大恩,不敢言謝,請受兄弟一拜。」藍衫漢子連忙還禮道:「公子言重,這班亡命之徒,膽敢在京畿附近劫掠行旅,實在是膽大妄為已極。在下既然遇上,懲暴除惡,正是我輩江湖人的本色,些許微勞,何足掛齒?諒他們铩羽而去,不敢再來。公子前途珍重,在下還得趕路,告辭了。」說完,拱拱手,轉身欲走。

錦衣相公慌忙叫道:「兄台請留步。」監衫漢子腳下一停道:「公子還有什麽見教?」錦衣相公含笑道:「兄台行俠仗義,實乃古人所謂遊俠之流亞也。兄弟少讀太史公「遊俠列傳」,嚐竊慕其人,但以為當今之世,不可能有這樣的人。今天遇上兄台,真是三生有幸。此時天色已黑,兄弟已不能進關,前麵不遠,就是鞍匠屯,兄台就是急於趕路,也得找著宿頭。兄弟意欲邀兄台小飲數杯,也聊表仰慕之忱,不知兄台肯折節下交否?」口中說著,一雙精瑩目光之中,滿是希冀之色。

藍衫漢子看他說得誠懇,不覺淡然一笑道:「公子這般說法,在下如何敢當?在下就是要趕去鞍匠屯投宿的,公子盛情見邀,在下若是再要推辭,那就不通人情了。」錦衣相公大喜過望道:「兄台不棄,這太好了。」他望望藍衫漢子,又道:「咱們萍水相逢,撇開兄台救命之恩不說,總算有緣,兄台這公子的稱呼兄弟無論如何不敢當,俏蒙不棄,咱們就兄弟論交,不知兄台意下如何?」藍衫漢子道:「在下江湖草莽之人,如何……」錦衣相公不待他說下去,就攔著道:「兄弟傅格非,兄台不嫌棄的話,就叫格非好了,不知兄台大名?如何稱呼?」藍衫漢子道:「在下林子清。」傅格非喜道:「原來是林兄,天色已暗,咱們快走了。」林子清道:「博兄請上馬吧。」傅格非哪肯上馬,笑道:「這裏離鞍匠屯不遠,小弟難得遇上林兄,咱們還是邊談邊走吧。」—麵回頭朝俊俏書僮吩咐道:「青兒,你帶著牲口,先趕去屯上,要萬安棧騰出兩間清淨房間,準備幾樣下酒的好菜,今晚我要和林兄痛痛快快的喝幾杯。」俊俏書僮一連答應了兩聲「是」,就翻身上馬,騎著青鬃馬,牽著紫騾馬,當先朝大路上馳去。傅格非卻陪同林子清邊談邊走,沿著大路緩緩行去。林子清但覺這位少年公子不但舉止斯文,談吐清秀,書也讀得不少,學問極為淵博,倒也談得十分投機。到了鞍匠屯,已是上燈時候。

小街上店舖都已關上了門,隻有幾盞疏疏落落的昏黃燈火夜晚風中晃曳,那是萬安棧和一家茶館。這裏雖是一個小小鎮集,因它正好在古北口和灤平之間,許多趕不上路的行旅客商就在屯上歇腳。因此這條小街上倒也生意興隆,著實熱鬧。

晚上大家落了店,就去泡泡茶館,當然還有賭和女人。萬安棧有普通客房,也有兩三間清淨的上房,那是備過路的達官貴人臨時休息之用。前麵臨街是飯店,規模雖不甚大,也有七八張桌子。今晚,萬安棧的三間上房,全給傅公子包了。

俊俏書僮和一名夥計就站在飯店門口,一眼瞧到公子隨著林子清走來,立即趕上幾步,躬身道:「回公子,小的已把房間定好,酒菜也已準備好了,就請公子入席。」夥計立即迎了上來,連連躬腰道:「二位公子爺請。」傅格非側身道:「林兄請。」林子清略為謙讓,兩人一齊跨進店堂,但見隻有幾張桌上,疏朗朗坐著四五個食客。中間一張方桌上,早已放好兩副杯筷。夥計和青兒領著兩人入席,鞍匠屯的飯店,白天打尖的人多,晚上難得有貴介公子宴客,自然奉承周到,兩人才一坐下,就有店夥送麵巾、送茶水,忙個不停。

傅格非取起茶盅,喝了口茶,一麵抬頭笑道:「林兄此次出關,不知是到哪裏去的。」林子清也舉起茶盤,喝了口茶,道:「熱河。」傅格非又道:「林兄去熱河有何公幹?」林子清道:「在下有一位世叔,在熱河開設鑷局,專走關外諸省,在下浪跡江湖,一事無成,才想去他鏢局看看。」傅格非看了他一眼,臉上不禁流露出惋惜之色。欲言又止,但還是忍不住,試探著道:「以林兄一身所學、去投效鏢局,豈不埋沒人才?」林子清淡然一笑道:「在下一個江湖人,隻有在江湖上謀出路,除了幹鏢局這一行,還能幹什麽?」傅格非道:「小弟和林兄,雖是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兄弟論交、林兄如願意到京都去,小弟或可效勞。」林子清微微搖頭,笑道:「傅兄盛情,在下十分感激。京都富貴繁華之地,對在丫這樣的江湖人,未必適合。」說到這裏,三名店夥,已經陸續送上酒菜。青兒取過酒壺,替兩人麵前斟滿了酒。

傅格非舉杯道:「林兄救命大恩,小弟不敢言報,這杯水酒,是小弟敬林兄的,也是慶賀咱們萍水訂交,小弟先幹了。」說完一飲而乾。

林子清和他對於了—杯,說道:「咱們既已訂交,博兄再說救命之恩的話,那就俗氣了。」傅格非爽朗—笑道:「林兄說的是,小弟該罰。」青兒替兩人斟滿了酒,他果然舉杯又乾了一杯,抬眼問道:「林兄府上還有些什麽人?」林子清道:「寒舍隻有家母一人。」傅格非眼珠一轉,又道:「林兄貴庚多少,還未成親麽?」他兩杯下肚,一紅核臉,已經有些熱烘烘的起來。

林子清道:「在下虛度二十四,落魄江湖,哪有妻房?」博格非忽然笑了笑道:「林兄長我四歲,我該叫你大哥才是。」他沒待林子清開口,接著道:「林兄一表人才,文可濟世,武足安邦,決非池中之物,小弟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林子清笑道:「傅兄但說何妨?」傅格非道:「小弟有一個舍妹,今年十九,小弟不敢誇口,也足以稱得上才貌雙全,林兄如果不嫌棄的話,小弟願意全力促成……」林子清慌忙搖手道:「傅兄說笑了,在下一個江湖人,怎敢高攀?」傅格非正容道:「林兄怎好如此妄自菲薄?英雄不論出身低,小弟說過,林兄決非池中之物,舍妹如能有林兄這樣一位英雄夫婿,是她的造化。」林子清苦笑道:「傅兄過獎,在下……」恰好店夥又送上菜來,傅格非望著他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說下去。

酒菜陸續的上來,已經擺了滿滿一桌。雖然說不上山珍海味,但做得口味極佳,在一個小屯的飯店裏,能做出這樣的菜看,已算是上等筵席了。林子清看看滿桌菜肴,說道:「傅兄何用點上這許多菜肴?」傅格非格地笑道:「小弟得和林兄訂交,這是小弟有生以來唯一值得慶賀之事,小弟還嫌這些菜太少了呢。」林子清感動地道:「傅兄把在下說得太好了。」傅格非已經有了幾分酒意,臉上一片緋紅,雙目斜眠,問道:「古人謂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小弟把林兄視作知己,不知林兄是否也把小弟當作知己?」林子清道:「傅兄把在下視作知己,在下自然也視傅兄為知己了。」傅格非雙目乍睜,說道:「這是真心話?」林子清道:「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在下說的自然是真心話了。」傅格非舉起酒杯,朝林子清道:「來,林兄,咱們乾杯。」一口喝了下去。林子清又和他對乾了一杯。

傅格非道:「林兄,小弟今晚真是高興極了。」他一手取起酒杯,忽然「噫」了一聲,回頭道:「青兒斟酒呀。」青兒一手執壺,遲疑了下,說道:「公子,你平日不善飲酒,喝得已經差不多了。」傅格非道:「誰說我醉了?你快斟酒,我還要和林兄再喝三杯。」林子清也看得出來,傅格非確實已有幾分酒意,忙道:「傅兄原諒,在下也不勝酒力了,前人有兩句話:怡然恰好微醺處,爛醉如泥俗了人,咱們莫作俗人。」傅格非這才點點頭道:「林兄說的也是。」店夥送上兩碗麵來,林子清把一碗麵吃了。博格非隻挑著麵條,吃了幾口,便自停筷,一名店夥趕忙送上熱麵巾。博格非吩咐道:「青兒,今晚菜做得還算不錯,你給我重賞夥計。莫忘了廚下司務的一份。」青兒應了聲「是」,說道:「公子和林爺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是否要回房休息?」傅格非點頭道:「林兄明日一早還要趕路,自該早些休息了。」青兒道:「小的領路。」林子清道:「傅兄貴介尚未用飯,還是要夥計帶路就好。」其實不用他說,兩名夥計,早已掌燈在邊上伺候,聞言連忙陪笑道:「是,是,管家隻管請用飯,二位公子,請隨小的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客店夥計何等勢利,話聲一落,立即一前一後提燈照路,引著兩人往後進而來。到得上房,打開房門,點起燈盞,才欠著身讓兩人入內,一名夥計立即沏了兩壺茶送上。傅格非興致雖好,但酒量不大,此刻經風一吹,他自己也感到確實有些醉了,一手扶門,說道:「林兄還沒有醉,小弟倒確是不勝酒力了,真是遺憾得很,小弟失陪了。」林子清道:「傅兄請休息吧。」※※※※※※※※※※※※※※※※※※※※※※※※※※※※※※※※※※※※※※一宿無話,第二天早晨。林子清起床之後,披著衣服,開出門去,隻見一名店夥手中拿著一封信,站在門口伺候。一見林子清出來,立即走上一步,陪笑道:「林爺起來了,傅公子吩咐小的,在這裏等候,有一封信,務必親手交給你老。」說著雙手呈上書信。

林子清接過書信,隻見信封上寫著:「麵呈:林兄親啟。」字樣,不覺問道:「傅公子呢?」店夥道:「傅公子說有急事,天還未亮,就已經走了。」林子清心中暗自覺得奇怪,昨晚他並末向自己提起,何以走的這般匆促?一麵點頭道:「好。」店夥陪笑道:「傅公子留下了一頭牲口,備林爺乘坐,就在店外伺候。」林子清又點了點頭。

店夥巴結的道:「林爺如果沒有什麽吩咐,小的給林爺去打臉水。」林子清又點點頭,就回身進房,隨手撕開封口,抽出一張信箋。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筆娟秀的字體,寫道:「書奉子清吾兄賜鑒:萍水訂交,快慰生平,兄實小弟一生中唯一知己,惟弟因事,五鼓即行,未忍擾兄清夢,仁立門前,依依者久之。今日一別,末□何時,方得與兄把晤也。兄去熱河,如鏢局中未能得展長才,弟與當地都統,誼屬世交,特備介函一通,兄不妨一試。留劣馬一匹,金五十兩,非敢言贈,聊壯行色耳。臨書依依,不勝別緒離愁,奈何?諸維珍攝,小弟傅格非頓首拜上。」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別情婉約。

林子清看完這封信,暗暗忖道:「他和熱河都統,誼屬世交,他莫非是旗人?」隻是字體娟秀,似乎不是男人,而且昨天也有可疑之處,可是又看不出什麽可疑的地方。再看信封內,果然折著另一個封信,上麵寫著:「麵陳傅都統親啟」。這口氣不太客氣,再看信封並末封口。林子清愈覺驚疑,順手取出信箋,隻見上麵寫了寥寥幾字,那是:「茲介敝友林兄子清前來,務希妥為照料,感同身受。」下蓋了一顆小小朱鈴,仔細一看,果然是兩個滿字。這封信,和他寫給自己的一比,一封文字之中,流露出無限友情,一封字行之間,卻似上司對下屬的口氣。傅格非,他會是誰呢?

正好店夥送來臉水,林子清依然把信箋折好,收入懷中,盟洗完畢,吃過早點,就朝外行去。店帳不用說,傅格非早已會過了,店外,果見一名夥計,牽著那匹青鬃馬,在那裏伺候。看到林子清,立即哈著腰道:「林爺請上馬。」鞍頭果然掛著一個沉甸甸的紫色小包裹,正是昨晚那個為首的蒙麵強盜打開來過的五十兩赤金,難怪店夥一直牽著馬在伺候。林子清雖覺受之有愧,但也隻好受了。當下隨手取下一錠碎銀,賞給店夥,就跨上馬鞍,策馬而去。

承德府,舊稱熱河,瀕熱河西岸,為一秀麗的山城。清康熙四十二年,建「避暑山莊」於此,亦稱熱河行宮,建築雄麗,極湖山亭台之勝。承德雖是一個山城,卻是府會所在,不,皇帝老兒避暑和木蘭秋狩的地方。市容繁華,縱然比不上京都,也不輸各地省會。尤其這裏是漢、滿、蒙、回、藏各族的人都有,在街上熙攘往來,服飾語言各殊,卻能相處融洽,各做各的買賣,互不相幹,也沒有半點歧視。這座城,就像五種民族的大雜院,這種情形,更非內地各省所能看到。

整座承德府城,要算西門大街上最為熱鬧,商肆相比,茶樓,酒館,三步五步,就有一家,這是因為這裏是出古北口第一個大城市,往來的商賈旅客,都要在此歇腳打尖,市麵自然就越來越繁榮了。西門大街上,有一個小橫街,叫做探花坊。據說從前出過一個探花,街口還豎立著一座石牌坊,但如今大家都不叫它探花坊,改稱客棧胡同了。那是因為這條小橫街上都是客棧,如果有不知道路的人,問某某客棧在哪裏,人家就會指指小橫街說:「客棧就在那胡同裏。」於是客棧胡同就這樣出了名。

客棧胡同,客棧少說也有**家之多,其中以東昇棧的規模最大,七間門麵,有幾進深,不但房間好,招待好,前麵一座金碧輝煌的東昇廳酒菜更好。就算不是住店的客人,也要上這裏來小酌一番。如果說全城是西門最熱鬧,那麽客棧胡同,是西門最熱鬧的所在了。客棧胡同**家客棧,據說要東昇棧客滿了,才輪得到其他客棧,但其他的幾家,也天天客滿。同行自然也嫉妒它,但東昇客棧的老板,長袖善舞,來頭不小,不但在熱河地麵上吃得開,在官場中也兜得轉。諸如熱河都統衙門,道台衙門和行宮侍衛營,都有交情,據說連京城裏,都有紮硬後台。

照說,這樣一位財勢渲赫的人物,應該是熱河城裏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人了,但說來奇怪、連東昇客棧的人,除了隻知道他們老板姓幹,旁的就一無所知。幹老板好像是神秘人物,當然也很少有人能夠看到他。於是有人猜測,東昇客棧是京裏某一權相開的,所謂幹老板,隻是他家裏的一名家奴而已。這當然是猜測而已,誰也不能證實。

這天的午牌時光,東昇客棧門前來了一位紫臉漢子,看他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身上穿一件藍布長衫,已經洗得快發白了,但他騎的一匹青鬃馬,卻是相當神駿,一望而知是一個江湖人。門口的小廝接過馬匹,一名店夥就迎了上來,含笑道:「客官要住店,還是打尖休息?」紫臉漢子道:「住店。」店夥連連拾手道:「客官請進。」紫臉漢子跨進店堂,那店夥又道:「客官要上房,還是要普通房間?」紫臉漢子道:「上房。」店夥聽說他要住上房,臉上笑意更深,躬身應「是」,一麵陪笑說道:「客官尊姓大名,從哪裏來的?」紫臉漢子怫然道:「住店還要報姓名來曆麽?」店夥連忙陪笑道:「客官莫要誤會,這是官府昨晚出的告示,凡是住店的往來旅客,都得填寫姓名來處,每逢秋狩時候,都是如此,老客人都知道,客官大概還是第一次到熱河來吧?」「原來如此。」紫臉漢子神色釋然,接著道:「好,在下林子清,從江南來,這樣夠了吧?」店夥陪笑道:「你老好說,這是官樣文章,大家應付應付罷了,你老請隨小的來。」說完,領著林子清朝上房行去。東昇棧的上房,當真稱得上等房間,地方寬敞,窗明幾淨,陳設雅潔,榻上被褥全新。

店夥陪笑道:「這房間客官還滿意麽?」林子清點點頭,舉步跨了進去。

店夥立即沏了一壺香茗送來,一麵伺候著道:「客官還有什麽吩咐麽?」林子清一麵喝了口茶,搖頭道:「沒有了。」店夥退出,隨手帶上了房門。

林子清在榻上躺了一會,然後開門出去,緩步走入東昇樓,點過酒菜,吃了午餐,才向櫃上問了吉祥街的走法,飄然出門而去。吉祥街已經快要接近小南門,地方比較清靜,除了一家書肆和一家雜貨鋪之外,整條街上就沒有第三家鋪子。林子清原是打聽好了來的,自然並不意外,他在街上故意裝作來回找尋模樣,最後才緩步跨進書肆,朝店中一位掌櫃模樣的老者拱拱手道:「老丈請了。」那老者正在門口一張藤椅上吸著旱煙,抬眼望望林子清,才含笑道:「相公要買什麽書?」林子清道:「在下不是買書來的,在下想請問老丈一聲,這條街上,有一家鎮遠鏢局,不知搬到哪裏去了?」那老丈又望了他一眼,說道:「客官大概剛到熱河來的吧?鎮遠鏢局已經收歇了。」林子清微感錯愕地道:「鎮遠鏢局已經收歇??」那老者道:「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老鏢頭林長慶過世之後,鏢局就收歇了。」虎鞭龍爪林長慶,在北五省算得是一位響當當的人物,鎮遠鏢局的龍虎旗遠走關外,三十年來,從未出過一點漏子。

林子清臉上有些失望神色,拱拱手道:「多謝老丈。」回身朝外行去。

一連兩天,林子清住在客棧裏,閑著無事,就往街上到處逛逛。這是第三天午後,他回到客棧,一進門,就見一名夥計迎著陪笑道:「林爺,上午有一位任爺,前來找你,小的回說你老出去了,那任爺說,下午再來……林子清覺得奇怪,自己在熱河並無熟人,更沒有姓任的朋友,當下問道:「他有沒有說他叫什麽名字?」店夥道:「沒有,那位任爺隻說是你老的朋友。」林子清沉吟道:「奇怪,在下這裏並無姓任的朋友。」店夥陪笑道:「也許你老忘了,好在他說下午還會來呢。」林子清漫應了一聲,就緩步回房。店夥替他沏了一壺熱茶送上,才行退出。林子清不知這姓任的是什麽人,他找自,己又有何事,隨手倒了一盤茶,剛在窗下坐下。隻聽門上有人輕輕叩了兩下,房門啟處,那店夥探進頭來,含笑道:「林爺,那位任爺又來看你老了。」林子清站起身,就聽門口店夥的聲音道:「任爺,你請。」接著就見一個身穿藍緞長袍,年紀五旬左右的人,緩步從門外走入,林子清隻覺和他素不相識,但人家既然走了進來,不得不拱手肅客。藍袍老者不待林子清開口,就嗬嗬一笑,拱手道:「這位大概就是林大俠了?」林子清道:「在下正是林子清。」藍袍老者笑道:「兄弟任紫貴,上午趨遏未值,敝東翁慕賢若渴,午飯甫畢,又敦促兄弟前來,這回總算遇上林大俠了。哈哈,見麵勝如聞名,得瞻芝宇,真乃快慰生平。」林子清看他滿臉堆笑,滿口恭維之言,心頭更覺納悶,慌忙抱拳道:「任老丈過獎了,上午在下有事外出,蒙枉駕見訪,未能迎逐,深以為歉。任老丈快請坐了再說。」說罷,連連抬手。

兩人在窗前分賓主落座,林子清倒了一盞茶,道:「任老丈請用茶。」任紫貴雙手接過,堆著笑道:「不敢,不敢。」林子清道:「任老丈枉顧必有見教。」任紫貴輕咳一聲道:「兄弟在都統府忝掌文櫝,奉敝翁之命,特來向林大俠致候。」原來他是都統衙門的師爺。

林子清肅然道:「原來任老丈是督署文案夫子,在下失敬之至。」任紫貴大笑道:「林大俠這麽說,那就見外了。敝東翁昨晚接到福邸來函,才知林大俠已經到了熱河,今日一早,就要兄弟前來促駕。熱河雖是小地方,但林大俠到了這裏,就是敝東翁的貴賓,說什麽也不該住在客棧裏了。」林子清心裏已經有些明白,所謂福邸來函,準是傅格非寫來的無疑,一麵連忙拱手道:「任老夫子言重,在下前來熱河,原是投奔一位世叔而來,些許私事,怎敢有瀆都統大人?」任紫貴道:「福邱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林大俠有一位世交在熱河開設鏢局,曾邀林大俠相助,因此不願在京供職,是欲全令大人和令世叔的交誼。但以林大俠一身所學,如果忍令終老江湖,實在太可惜了。函中諄諄囑咐敝東翁,務必延攬英才,兄弟來的時候,敝東翁已在花廳仁候,渴欲和林大俠一晤,林大俠此時就動身如何?」林子清躊躇的道,「在下一介武夫……」任紫貴沒待他說完,笑道:「林大俠又來了,敞東翁是福鄖的舊屬,林大俠是福邸交下來的人,原是一家人,再說這些話,就生分了。」說到這裏,已經站了起來,笑道:「林大俠,咱們走吧,別讓敝東翁等急了。」林子清經他一再敦促,隻得跟著站起,說道:「任老夫子這麽說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任紫貴嗬嗬一笑道:「林大俠又客氣了,哈哈,說真的,不知怎麽回事兒,咱們雖然第一次見麵,多談了也不過幾句話,兄弟就覺得跟林大俠一見如故,十分投緣。」林子清道:「這是老夫子看得起在下,以後還要老夫子多多關照。」「好說,好說。」任紫貴臉有喜色,連連笑道:「咱們一見如故,今後應該互相關照才是。」說到這裏。忽然哦了一聲,又道:「林大俠這老夫子的稱呼,兄弟愧不敢當,咱們一見如故,又這麽投緣,兄弟癡長你林大俠幾歲,這樣罷,你瞧得起兄弟的話,就叫我一聲老哥哥,我稱你一聲老弟,不知林大俠意下如何?」林子清道:「老哥哥厚愛,在下敢不從命?」任紫貴更是欣喜,一把抓住林子清的手,說道:「就憑你老弟這句話,我這老哥哥是做定了。」兩人邊說邊走,出了店門,隻見一名戈什哈站在門前,牽著馬在伺候。店中小二一見林子清和任紫貴一齊走出,也立即替他牽來了青鬃馬。

任紫貴由戈什哈扶上馬鞍,等林於清上了馬,在馬上拱拱手道:「林老弟,老哥哥替你帶路。」說罷,揮了揮手。戈什哈牽著馬匹先走,林子清跟在他馬後而行。

他們一路沿著大街朝南行駛,走了不過盞茶工夫,便已抵達都統府。但見大門前高大的旗杆上,高懸著帥旗,階上挺立八名戈什哈,掛著綠鯊皮腰刀,看去好不威武。兩人下馬之後,任紫貴抬手肅客,領著他從右首邊門而入。幾名戈什哈眼看任師爺對—個連身上藍布長衫都快要洗得發白的少年如此敬重,心裏都暗暗納罕不止。

進入邊門,是一條長廊,通向二門,門前站著兩名戈什哈,看到任紫貴,一齊立正行禮。任紫貴連頭也沒點一下,領著林子清直往裏行,經過簽押房,再折入一條「之」字朱欄的長廊。廓外花木扶疏,廊簷下掛著幾隻鳥籠,使人覺得有鳥語花香之感。

任紫貴邊走邊道:「督帥此刻大概在書房中了,老哥哥帶你到書房裏去。」林子清低聲問道:「老哥哥,在下直到此時,還不知道督帥姓氏名諱呢。」任紫貴低聲道:「督帥姓傅,和福邸同宗,印諱敏泰。」接著說道:「督帥是在書房裏批閱公事,這是機要所在,但也可免去許多官場禮數。平日很難得在這裏見客,這是沒把你老弟當外人看。」林子清道:「這是督帥厚愛。」說話之間,已經走到書房前麵,但見一片花圃前麵,一排五橡精舍,畫棟雕梁,十分富麗。此刻湘簾低垂,靜得不聞一點聲音。四扇雕花落地長門,左右也站著兩名戈什哈。任紫貴走近門前,腳下一停,低聲道:「老弟請稍待,老哥哥向督帥報個信。」說到這裏,身子不由的直了直,然後輕咳一聲,朝裏躬躬身道:「屬下任紫費陪同林子清晉見督帥。」話聲方落,隻見一名青衣長隨疾趨而出,朝兩人打了個揖,說道:「大人有請。」任紫貴連忙一抬手道:「林老弟請。」林子清道:「在下初來,還是老哥請先。」任紫貴微微一笑道:「督帥為人很隨和,老弟不用太拘束。」說完,領著林子清朝裏行去。進門,是一間擺設精致、十分寬敞的大客室,裏首是一道雕花月洞門,才是書房。

這時正有一個濃眉鷂目、麵貌白哲的老者,緩步從門中走出,此人不用說,就是傅都統無疑!他身上雖然隻穿了—襲便服,但隻要看他那副大模大樣的神氣,確有幾分逼人的威儀。任紫貴謊忙躬躬身,指著林子清道:「稟大人,這位就是林子清壯士。」林子清跟著作了個長揖,道:「草民林子清見過督帥大人。」博都統一雙鷂目,朝林子清上下打量了一眼,白哲的臉上飛綻起一絲笑容,點點頭,拍手道:「林壯士不可多禮,請坐。」隨著話聲,己踱到上首一張錦披靠椅上坐了下來。

林子清欠身道:「大人麵前,草民怎敢……」傅都統沒待他說下去,就道:「林壯士不用客氣,這是老夫書房,老夫也不喜俗禮,隻管請坐。」任紫貴在旁道:「是啊,督帥大人最是隨和,林壯士請坐了好說話。」林子清謝了坐,才在傅都統下首的一張椅子坐下。

傅都統治目道:「紫貴,你也坐下來。」任紫貴應了聲「是」,就在林子清下首落座。長隨替兩人送上細瓷茗碗,立即垂手退去。

傅都統目光一拾,伸手模著他兩撇胡子,含笑道:「老夫昨晚接到福邸來函,才知林壯士已經到了熱河,據送信的張保說,林壯士此次是來看在熱河開設鏢局的一位令世叔來的?」林子清忙道:「是的。」傅都統又道:「林壯士令世叔,是哪一家鏢局?」林子清欠身道:「回督帥,草民世叔,在熱河開設鎮遠漂局。」傅都統「哦」了一聲道:「你說的是虎鞭龍爪林長慶。」他回過頭去,朝任紫貴道:「林老鏢頭好像替咱們衙門裏當過差。」任紫貴連忙欠身道:「是,是,鎮遠鏢局護送過兩次貢品,是林老鏢頭親自去吉林接過來的。」傅都統從鼻孔裏輕輕「哦」了一聲,又轉過臉來,朝林子清道:「老夫對林老鏢頭還有些印象,他是林壯士一族的?」林子清道:「不,他和先父隻是道義之交。」傅都統道:「你打算在他鏢局裏做事?」林子清道:「今年五月間,他曾捎信給草民,要草民到熱河來,但前天草民找到吉祥街去,鏢局已經收歇了,據說林鏢頭在兩個月前逝世,舉家遷回原籍去了。」傅都統摸摸他的八字胡子,問道:「福邸格格特地要張保趕來,向老夫極力推薦林壯士,就是因為林壯士一身所學,終老江湖,未免可惜。如今鎮遠鏢局既已收歇,林壯士不妨在老夫衙門中暫住,容老夫查查,哪裏有較好的缺,自會給林壯士安排。」「福邸格格」這幾個字鑽進林子清的耳朵,不覺一怔。他聽他們口中一再提到「福邸」,根本不知「福邸」是誰?格格是滿語公主或郡主之稱,傅格非他……不錯,他姓傅,名字中故意用一個「格」字,明明就是格格了。林子清的臉有些紅了,一時竟然答不上話去。任紫貴看他沒有向督帥致謝,心頭暗暗替他著急。

傅都統卻望著林子清微微一笑道:「老夫曾聽張保說,格格還寫了一封親筆函要林壯士來找老夫,若是換一個熱中名利的人,不待老夫去請,早就來找老夫了。隻此一點,足見林壯士敝履功名,更是難得。」人家已經說出來了,林子清不得不把傅格非的信拿出來,他顯得有些尷尬,囁嚅說道:「草民是因那位世叔既已逝世,此地舉目無親,不想再作淹留,故而不曾晉遏督帥投書。」說著雙手呈上書信。

他雖然猜到傅格非可能就是傅都統口中的福邸格格,但在沒有確實以前,他不敢說傅格非,也不敢提格格二字,這話說得很技巧。博都統接過書信,嗬嗬笑道:「這是諸諸亮薦龐統,不是老夫問你,還不肯拿出來呢。」滿人大員中,許多人都熟讀「三國演義」,就自詡為有經世之才了。林子清連說「不敢」。

傅都統已經抽出一張信箋,隻看了一眼,就朝任紫貴蕪爾笑道:「昨晚張保送來的那封信,說得雖然懇切,老夫認得那是華師爺的筆跡,這才是格格的親筆函。她小的時候時常爬在老夫背上當馬騎,這筆字,老夫一眼就看得出來。」他以格格把他當馬騎為榮,那正顯示出他是福邸的老人。隨著話聲,隨手把信箋朝任紫貴麵前遞去,接著說道:「紫貴,你替老夫想想看,把林老弟安插到哪裏最恰當?這是格格交下來的,你可替老夫多用點心。」他忽然改口了,「林壯士」變成「林老弟」。這是因為傅格非的信上稱呼「敝友林兄子清」,口氣對林子清十分客氣,他自然要拉近關係。

任紫貴恭敬地雙手接過信箋,口中連聲應「是」,看過信箋,一手撚著幾根蒼須,沉吟了下,才欠身道:「屬下有個主意,不知督帥意下如何?」傅都統道:「你說來老夫聽聽。」任紫貴道:「咱們衙門裏不但沒有空缺,就是有,也職位較卑,委屈了林壯士……」傅都統微曬道:「熱河城裏,還有高過咱們這裏的職位麽?」任紫貴陪笑道:「這是督帥一人的爵位高,就是行宮裏的統帶,也不過掛了副都統銜。下屬之意,如把林壯士調到行宮侍衛營去,第一,那不是地方機關,見官大一級,職位清高,在宮裏當差,名聲也好聽。第二,除了每年皇上避暑和木蘭秋狩,平日很少有事,豈不強過在咱們衙門裏當差?而且督帥對福邸格格,也有了交待。」傅都統連連點點頭,笑道:「這主意不錯,老夫倒是沒有想到。」接著問道:「行宮有缺?」任紫貴道:「東西兩營,各有三個隊,每隊各有大領班一人,二領班一人,每隊三班,各有領班一人……」傅都統一揮手道:「你去查查,有沒有大領班、二領班出缺的?就要戚統帶派一個給林老弟,說是福邸交代的好了。」任紫貴慌忙湊著道:「大人今晚不是要替林壯士接風麽,下屬之意,順便著人去把戚統帶請來,督帥當麵交待,不是更好麽?」他這是趁風使帆,對林子清算是送足了人情。

都統額首道:「你這就打發人去請戚統帶來一趟好了。」任紫貴應了聲「是」,起身往外行去。

林子清惶恐地欠欠身道:「督帥厚愛,草民但求一枝棲身,職位如果太高了,恐難服眾。」傅都統摸著胡子,笑道:「林老弟隻管放心,別說福邸交代下來的事,就是老夫派的人,誰敢不服?此事老夫自有安排。」林子情感激地欠身道:「督帥成全之恩,草民沒齒不忘。」傅都統笑道:「福邸多羅格格,不但是成親王的義女,而且還是東宮侍讀女官,老弟有格格替你說話,還怕不飛黃騰達?哈哈,老夫是福邸出來的,現在老弟也算是福邸的人了,老夫不提拔自己人,還提拔誰?」現在,林子清才聽出來,他門中的「福邸」,是指的福邸王府,難怪聲勢有這般顯赫。

說話之間,任紫貴已經回了進來,朝傅都統拱手道:「回督帥,下屬已要傅安去請了。」傅都統點首道:「很好。」任紫貴回身朝林子清含笑道:「督帥大人下午照例都要批閱幾件重要公文,林壯士請到我房裏休息一陣子,今晚督帥還要給你洗塵。」林子清站起來道:「督帥賜宴,草民實在愧不敢當。」任紫貴偕同林子清退出書房,引到他的房間,推門而入,一麵笑道:「林老弟,這是老哥哥住的地方,就不用拘泥了,請坐。」任紫貴的房間,一共是一明一暗兩間,收拾得相當雅潔,外麵一間,臨窗一張書案,案頭放置文房四寶和不少書籍。

林子清道:「老哥哥真是雅人。」任紫貴笑道:「一入官場,鎮日裏案牘勞形,哪裏還雅得起來?」他朝林子清看了一眼,道:「老哥哥真得恭喜老弟,督帥平日雖極隨和,但也很少對人這般熱絡,今天對你老弟,可真是另眼相看。」林子清道:「這是督帥厚愛。」任紫貴接道:「老弟自然看得出來,一麵固然是福邸格格的麵子,但督帥和老弟一見投緣,也是事實。」林子清道:「老哥哥,方才著人去請的是誰?」任紫貴道:「那是行宮侍衛營的統帶,姓威名承昌,原是江南人氏,聽說一身武功極高。早歲投效軍營,隨征金川有功,極獲福邸賞識,督帥任禦前侍衛領班的時候,他是三等侍衛。後來積功升到這裏行宮侍衛營統帶,很會做官,知道了老弟來曆,不會把你當外人看的。」隨著話聲,站起身道:「老弟稍待,老哥哥進去一下。」林子清道:「老哥哥請便。」任紫貴不再多說,舉步朝裏間走去。過不一會,隻見他手中捧著一件青綢長衫走出,含笑道:「老弟,這是老哥哥新製的,還沒穿過,你身材和老哥哥差不多,試試看,合不合身?」林子清道:「老哥哥這是做什麽?」任紫貴道:「今晚是督帥替你接風,老弟乃是主客,在你,固然是英雄本色,布衣可傲王侯。但官場勢利,督帥不是隻重衣衫的人,可是督帥的麵子,你也要顧到。」林子清赧然道:「老哥哥設想周到,令人感激。」任紫貴得意地笑道:「咱們是兄弟,別再說感激的話,你快試試,合不合身?」林子清拗不過他,隻好脫下身上長衫,從任紫貴手中接過青綢長衫,披在身上。

任紫貴左右前後,看了一陣,笑道:「正好,老弟這比你自己做的還合身,老哥哥就舉以奉贈。」林子清道:「這怎麽好意思?」任紫貴道:「又來了,咳,一件衣衫,這又算得了什麽,者弟一身所學,能蒙格格賞識,一定錯不了。隻要你肯幹,還愁沒有出頭之日?他年飛黃騰達的時候,別忘了提攜老哥哥一把就成了。」林子清道:「這怎麽會呢?飲水還要思源,兄弟真要有這麽一天,可說是老哥哥所賜。」任紫貴道:「這個老哥哥可不敢居功,說實在,老哥哥隻能替你老弟打打邊鼓而已。」兩人談了一回,任紫貴起身道:「時間差不多了,別讓督帥久候。」當下仍由任紫貴領著林子清,循著長廊,進入西花廳。

這是一座寬廣的敞軒,畫棟雕梁,金碧輝煌,極為富麗,左右兩邊壁間,各有一道雕花圓洞門,垂著紫絨簾幕。兩人剛一跨進花廳,早有一名長隨上來打揖道:「大人己在裏麵,請任老爺陪同林爺入內。」任紫貴慌忙領著林子清直趨左首圓洞內,早有兩名青衣使女一左一右撩起簾幕。

任紫貴低聲道:「老弟,這回該你先了。」林子清急步而入,作了個長揖道:「督帥久候了。」傅都統含笑道:「老夫也剛到,你們請坐。」林子清、任紫貴在他下首落座。

傅都統朝任紫貴問道:「紫貴,你要傅安去請戚統帶,有沒有告訴他這裏來便餐?」任紫貴道:「下屬說了。」傅都統道:「那他應該來了。」話聲甫發,隻聽門外響起長隨的聲音說道:「稟督帥,戚統帶到。」傅都統抬頭道:「有請。」簾幕掀處,但見一個中等身材的老人,穿戴著官服,急步趨入,朝傅都統打下扡去,說道:「卑職叩見督帥。」此人年約五旬,貌相清矍,雙顴高聳,一眼就知是個心機深沉的人。他,正是當日絕塵山莊的莊主戚承昌,真正身份是兼熱河副都統銜,行宮侍衛營統帶。

傅都統隻略微欠了欠身,藹然笑道:「承昌,這是花廳,一切俗禮,都可免了,快請坐下。」戚承昌「喳」了—聲,直起身來。

傅都統回頭道:「紫貴,你沒告訴他,今晚隻是便餐。」戚承昌沒待任紫貴開口,恭聲道:「回督帥,紫貴兄打發傅安傳諭,說是便餐,卑職問過傅安,聽說是督帥替福邸來的人接風,卑職不敢失禮,才公服赴宴。」傅都統莞爾笑道:「這就是你自作聰明處,老夫說了便餐,就是家常便飯,何須如此費事?快寬寬衣,老夫再給你們介紹不遲。」戚承昌又應了聲「是」,雙手捧下頂戴,寬了外套,早有一名長隨替他接了過去。

傅都統才伸手一指戚承昌,朝林子清說道:「林老弟,老夫替你們引見,這位就是離宮侍衛營戚統帶。」接著又朝戚承昌道:「這位林老弟,叫林子清,是福邱交待下來的人。」林子清、任紫貴在戚承昌進來的時候,早已站了起來,此時經傅都統一說,林子清立即抱拳道:「在下林子清,見過統帶。」戚承昌連忙還禮道:「原來是林兄,兄弟久仰。」傅都統抬抬手道:「你們都坐下來。」三人告了坐,才依次坐下。

傅都統從他袍袖中,取出兩封信,隨手朝戚承昌遞去,說道:「承昌,這兩封信,一封是福邸專程派張保送來的,一封是格格親筆,你拿去看。」戚承昌雙手接過,依言抽出信箋,神色恭敬地閱讀了一遍,然後依然折好信箋,雙手送還,欠著身道:「林兄既是福邸交下來的人,督帥如有腹案要卑職辦的,但請指示。」傅都統藹然一笑道:「你果然猜對了,老夫覺得林老弟是福邸推薦的人,職位太低了,格格的麵上不好看,還是安插到你侍衛營裏去,較為適宜。」戚承昌道:「督帥吩咐,卑職敢不遵命?隻是怕委屈了林兄……」傅都統一手摸著八字胡子道:「你看看侍衛營裏,有沒有二領班的缺,先要他見習見習,以後有機會,你再提他一把。」—開口,就要二領班,這下可把戚承昌難住了,但口中不得不唯唯應「是」。

任紫貴趁機陪笑道:「侍衛營兩營六個隊,一共隻有六個二領班,也許戚統帶有困難,下屬之意,何如調一個二領班到都統衙門來當差,不知督帥意下如何?」傅都統頷首道:「這可以,咱們第三營有個副統帶缺,你隨便調個二領班來就是了,算起來,二領班調副統帶,還是調升了呢。」戚承昌想了想,才搶頭說道:「督帥吩咐,卑職遵辦,那就把侍衛營第一隊的二領班邊鳴歧調來好了。」傅都統點頭道:「好,紫貴,你明天就備個公文,把邊鳴歧調到第三營。」一麵回頭朝戚承昌道:「林老弟的公文,那就由你去發布了。」戚承昌欠身應「是」,轉臉朝林子清道:「林兄明天就可到離宮報到了。」林子清感激的道:「多謝督帥、統帶栽培。」任紫貴搶著說:「明天一早,兄弟陪林老弟去報到。」這時一名長隨,在門口請示道:「大人可要開席了麽?」任紫貴一揮手道:「叫他們開上來好了。」過不一會,隻見兩名青衣使女鉤起簾幕,雙雙躬身道:「大人請入席了。」傅都統首先站起身來,含笑道:「走,咱們出去吧……花廳上早已擺好了四副杯盞,銀燭金盃、牙著玉盞,朱門酒肉,果然彌見奢華!這一席酒,雖是「便餐」,但水陸俱陳,珍饈羅列,賓主盡歡,不在話下。第二天一早,任紫貴陪同林子清,騎著兩匹馬朝「避暑山莊」而來。避暑山莊依山而起,圈地數十裏,圍以清水磚牆,叢竹茂林之間,分置樓台亭榭,瓊樓玉閣,飛棟流丹,極湖山之勝。兩人兩騎剛到北城,老遠就看到青山疊翠,樹木蔥鬱,南首山黧間,矗立著品字形的三座宮門,氣象宏偉。

任紫貴在馬上遙遙指點了下,說道:「林老弟,那裏就是「行宮」了,咱們再過去一段路,就得下馬了。」林子清不便多問,隻點了點頭。

不多一會就到了「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處。兩入一齊帶住馬頭,跨下馬鞍,左右首幾間平房中。早已有人迎了出來,朝兩人彎腰行禮,接過馬匹。任紫貴拍拍長袍,回頭道:「林老弟,咱們走。」這裏離宮門少說還有半裏來路,路上已經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站著挎腰刀的禁軍。

任紫貴領著林子清,還沒走近,隻見右首一道宮門口,站著頭戴尖頂帽,身穿藍袍,腰束闊帶的跨刀漢子,瞧到任紫貴,立即趨上幾步,打了一揖道:「小的楚得勝,奉統帶之命,在此恭候任老爺和林爺的。」任紫貴連忙含笑抱拳道:「不敢,不敢,有勞楚兄了。」林子清也跟著抱了抱拳。

楚得勝躬身道:「二位請,小的替二位帶路。」說完,就朝宮門中引去。

任紫貴抬抬手道:「老弟你請。」林子清道:「老哥哥。在下初來,還是你請先。」任紫貴哪裏肯先,說道:「老弟第一次上任,老哥哥是陪你來的,自然老弟請先了。」兩人讓了一回,任紫貴堅持非林子清領先進去不可,林子清拗不過他,隻得走在前麵,任紫貴才陪著他走進。

宮門裏麵是一片鋪著石板的廣場,行沒多遠就有一道小河,河上架著三道雕刻精細的石橋。過橋不遠,迎麵是一排寬闊的石階,約有數十級之多,上麵矗立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殿門緊閉,站著幾名佩刀禁軍。楚得勝領著兩人沒朝石級走,卻循左首一條石板路行去。兩旁古木參天,濃陰夾道,行約半裏,已經走過前山,但見一片草坪,中間一排五盈樓宇。門前站著兩個挎刀壯漢,衣飾和楚得勝相同。左右兩邊,各有兩排營房,看去十分整齊,林子清心知這裏敢情就是行宮侍衛營了。

楚得勝引著兩人,剛走到階前,隻見統帶戚承昌已經親自迎了出來,清瘦的臉上,滿堆歡笑,道:「任夫子、林老弟,請怒兄弟迎迓來遲。」任紫貴笑道:「統帶太客氣了,兄弟是陪林老弟來的。」林子清趨了上去道:「下屬是向統帶報到來的。」戚承昌嗬嗬一笑,道:「林老弟這就見外了。在公事還未發布之前,你是兄弟的客人,走,請裏麵坐。」他把兩人讓進客廳,分賓主落座,一名長隨送上了香茗。

戚承昌目光一抬,望著任紫貴問道:「任夫子,督帥府的公事,辦好了麽?」任紫貴微微一笑道:「兄弟自然帶來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公文,雙手遞了過去。

戚承昌接過公文,看了一眼,就大聲道:「來人。」在廳外伺候的長隨答應一聲,急步走入,打揖道:「小人在。」戚承昌道:「去請第一隊的大領班裴福基、二領班邊鳴歧進來。」長隨「喳」了一聲,匆匆往外行去。

戚承昌也往袖中取出一封公文,含笑朝林子清道:「林老弟,這是你的公文。老弟新來,暫時先委屈些日子。」這自然是任官令。

林子清一股俱是感戴之色,惶恐地雙手接下,肅立說道:「多謝統帶恩典,屬下隻怕不能勝任。」戚承昌含笑道:「這是督帥的意思,再說福邸派下來的人,還怕不能勝任?老弟也不用說謝,你好好的幹,有機會,兄弟自會給你往上報的。」任紫貴等兩人說完,立即拱手道:「恭喜老弟,榮任之喜。」話聲甫落,隻見廳外走進兩個人來。前麵一個是矮胖身軀的中年人,一張圓臉濃眉綱目。稍後一個是中等身材的漢子,年約三十五六,倒是相當精幹。兩人剛到門口,就肅然停步,由前麵矮胖漢子說道:「屬下裴福基、邊鳴歧告進。」戚承昌點頭道:「二位請進。」這兩人當然就是侍衛營第一隊的大領班和二領班了。裴福基、邊鳴吱相繼進入大廳。

任紫貴已經站起身來,含笑拱拱手道:「裴兄、邊兄久違了。」林子清也跟著站起,點頭招呼。

裴福基白胖的臉上,擠出歡笑之色,連連拱拱手道:「任老哥你好。」戚承昌一指林子清,朝裴福基道:「福基,這位林子清林老弟,是福邸派下來的。」接著又替林子清介紹了戚、邊二人。

裴福基聽說是福邸派下來的人,立即滿臉堆笑,連說:「久仰。」大家寒暄了幾句。

戚承昌一擺手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坐下來再說。」於是大家相繼落座。

戚承昌從幾上取起都統衙門的公事,回頭朝邊鳴歧含笑道:「恭喜邊兄,這是都統府的公文,調升邊兄為都統府第三營副統帶,這裏二領班的職務,由這位林老弟接充。」一個侍衛營的二領班,調都統府第三營副統帶,按品級來說,該是升了一級。但侍衛營的二領班,總是皇帝的近臣,調到都統府轄下去,乃是外放。邊鳴歧臉色有些異樣,他自然清楚,這是因為林子清是福邸派下來的人,要安插林子清,才把自己擠了出去。但這是命令,他不得不接受,雙手捧過公文,躬身道:「屬下遵命,隻不知何時前去報到?」戚承昌道:「邊兄辦妥此地離營手續,就可去接任了。」接班的人已經來了,他自然得盡快離開。

邊鳴歧又說了句:「屬下遵命。」戚承昌打了個哈哈,說道:「都統府和侍衛營,都是自己人,兄弟從前也是在督帥手下當差,邊兄跟督帥做事,比跟兄弟強得多了。」邊鳴歧應了聲「是」道:「屬下這就去辦理手續,統帶如果別無吩咐,屬下就告退了。」威承昌點頭道:「你去辦過手續就回來,任夫子難得到營裏來,中午兄弟請大家喝酒,一來替林老弟接風,二來替邊兄餞行,一舉三得,大家正好敘敘。」官場中,就是宴會多,此風至今不衰。

戚承昌等邊鳴歧走後,回頭朝裴福基道:「福基,林老弟現在是你第一隊的人了,你陪他到內務府夏總管那裏去備個案。」裴福基連忙站起身來,欠身應「是」,一麵朝林子清笑道:「林兄,你帶著公事,請隨兄弟來。」林子清道:「有勞大領班。」裴福基一張圓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道:「林兄不用客氣,咱們今後就是一家人,這是應該的。」他因林子清是福邸的人,竭力套著近乎。

兩人別過戚承昌,直向行宮內務府而來。夏總管是行宮的太監頭兒,聽說林子清是福邸來的,自然也另眼相待,驗看過侍衛營的公文之後,林子清填好一張籍貫身世和三代姓名就算完成手續,領到了一塊二領班的銀牌。

晌午時光,戚統帶的花廳裏,擺了一席酒筵,一張鋪了大紅桌毯的圓桌上,銀杯牙著,美酒佳看,羅列紛陳。主人是統帶戚承昌,客人一共有三位,那是新任第一隊的二領班林子清,離任的二領班、新任都統衙門第三營副統帶邊鳴歧,都統衙門首席文案任紫貴。

陪客有五位,那是第一隊大領班裴福基,第二隊大領班霍如龍、二領班卜全生,第三隊大領班費世海、二領班賈長新。這一席酒,在行宮侍衛營是很少有的。新來一個二領班,統帶居然給他接風。當然除了接風,還有是替邊鳴歧餞行,但林子清卻坐了首席,不用明說,是以林子清為主。這也沒有什麽,一句話,因為林子清是福邸來的,昨晚不是連督帥都替他接風了麽?

盡管這些大領班、二領班都來自江湖,本是武人,但一入官場,誰都利祿薰心,不然,誰肯賣身投靠,來當清廷的鷹爪?試想一個江湖人,從三等侍衛,慢慢地往上爬,能當上大領班、二領班,沒有十年,至少也爬了八年,還有誰不世故日深的?他們隻要聽任紫貴、戚承昌兩人的口氣,連都統都和這新來的「二領班」林子清套著近乎。聰明的人不用多想,一點就透,傅都統就是福邸來的人,照說他是老資格,何用再跟林子清套交情?這一定就是福邸中有一位強有力的人,支持著林子清。這人,連傅都統都非「拍」不可,明乎此,在座的幾位大領班、二領班,還有誰不想和林子清套近乎?

林子清登時成了他們傾心結納的對象,於是大家熱情洋溢地向這位新來的「二領班」敬酒,林子清看得出來,這是善意的敬酒,不是麽?每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歡樂的笑容。酒過數巡,一名長隨匆匆的走入,朝戚承昌耳邊,低低說了兩句,戚承昌似乎微微一怔,問道:「人呢?」那長隨道:「就在外麵,沒有統帶的吩咐,不敢擅入。」戚承昌揮揮手道:「叫他進來。」那長隨垂手應「是」,躬身而退,急步朝外奔去。不大功夫,那長隨領著一個青衫人走了進來。這人年約五十出頭,臉型削瘦,高身材,才一跨進花廳,就垂手打下扡去,口中說道:「卑職叩見統帶。」林子清乍見青衫入?心頭不覺驀然地一怔,這人他認識,是黑龍會八大管帶之一的辜鴻生。

戚承昌頷首道:「辜兄不必多禮,你趕來見我,可是水總監有何指令,要兄弟這裏派人支援麽?」林子清聽了不覺又是—怔,暗道:「聽他口氣,水輕盈可以指令行宮侍衛營派人支援,這不是說水輕盈的職權還在戚承昌之上?黑龍會的總監,居然可以指揮行宮侍衛營統帶,她究竟是什麽身份呢?」辜鴻生直起腰來,恭敬地道:「黑龍會已被一批寇民所破,韓會主和饒堂主、郝堂主以及從行宮調去的楊二領班等人,均已遇難。」林子清暗哦一聲,忖道:「原來楊誌高還是行宮侍衛營的二領班。」「啪。」戚承昌臉如土色,手中酒杯,跌落地上,急急問道:「水總監呢?」辜鴻生道:「水總監好像已經離開了。」戚承昌也定過神來,好像想起了什麽,臉色稍霽,接著問道:「你知道是些什麽人,竟然如此猖撅,敢襲擊黑龍會。」辜鴻生道:「卑職隻知他們是百花幫的人,百花幫的幕後,就是昔年黑龍會首鐵中峰的兩個女兒,但這些人中,最厲害的是百花幫總護花使者淩君毅,聽說他是淩長風的兒子,反手如來的徒弟,黑龍會差不多是破在他一人手裏的。」戚承昌臉色微變,憤怒地道:「又是姓淩的小子。」辜鴻生迅快地從懷中取出一疊厚厚的箋紙,雙手呈上,說道:「這是卑職的報告,詳細情形,卑職都已寫在上麵了。」早有長隨從辜鴻生手中接過,送到戚承昌麵前。

戚承昌一擺手道:「你給我送到書房裏去。」長隨「喳」了一聲,捧著那疊報告退下。

戚承昌朝辜鴻生點頭道:「很好,辜兄先到外麵休息,暫時就住在營裏,等兄弟請示過水總監,再作安排。」辜鴻生連聲應「是」,緊接著望望戚承昌,又道:「統帶,卑職還有機密奉票。」戚承昌道:「席上都是本營的人,你有什麽機密,但說無妨。」辜鴻生又應「是」,才道:「卑職出關之時,曾在路上發現兩撥可疑的人,極似百花幫一黨,也是朝熱河來的。」戚承昌道:「有多少人?」辜鴻生道:「人數不多,也許他們為了防人注意,才分散了趕路。」戚承昌清瘤的臉上,陡現殺氣,冷冷一笑道:「他們居然敢到熱河來,嘿嘿,那分明是衝著戚某來的了。」一揮手道:「很好,你先下去。」緊接著「哦」了一聲,又道:「你昨晚住在哪裏?」辜鴻生道:「卑職住在隆記客棧。」戚承昌道:「那你還是回到客棧胡同去,替我暗中留意,我自會派人和你聯絡。」辜鴻生道:「卑職遵命。」躬身一禮,便自退去。席終人散,任紫貴、邊鳴歧相繼告辭,戚承昌、裴福基等人一直送出營門。

戚承昌朝林子清笑道:「林兄代我送送任夫子,回頭可到我書房裏來。」林子清唯唯應是,一路送出宮外。

任紫貴攔著道:「林老弟,不用再送了,你第一天到行宮當差,統帶也許有什麽交代,你還是回去吧。咱們是老兄弟,有空,老哥哥會來看你的。」林子清感形於色,道:「在下蒙老哥哥關照,今後老哥哥還要多加指點才好。」任紫貴笑道:「這還用說,老弟快回去吧。」林子清再三稱謝,方始別過,回到侍衛營,他可不知道戚承昌的書房在哪裏。正在躊躇間,隻見戚承呂的那名長隨迎了出來,躬身道:「統帶就在書房裏,林二領班請隨小的來。」林子清抱拳道:「那就麻煩老哥了。」那長隨忙道:「二領班不可如此稱呼,小的叫戚祿,你老以後就叫小的名字好了。」說著,就領了林子清朝書房走去。

書房,也是戚本昌的辦公處,在花廳的西首,穿過長廊,有一個搭著花架的小院落,庭前放著幾盆花卉,極為清幽。書房的正廳,是起居室,擺設精致,一色紫檀雕花家俱,更顯得古樸高雅。東廂才是書房,四壁書架上,放著不少古籍,中間放一張紫擅大書案。戚承昌就坐在案後繡披高背靠椅上,取情正在披閱辜鴻生的那份「報告」。他身後壁上,掛一柄三尺古劍,一看就知不是凡品。戚承昌是黃山一劍石圃老人的義子,自然是劍術造詣甚高無疑。第一隊的大領班裴福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屋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長隨戚祿走近廂房門口,腳下一停,躬身道:「回統帶,林二領班到。」戚承昌抬目道:「進來。」林子清欠身道:「屬下告進。」舉步跨進書房。

戚承昌一抬手道:「林兄請坐。」林子清猶豫了下道:「統帶書房,屬下……」裴福基沒待他說下去,就攔著道:「林兄,統帶對待部下,從沒架子,叫你坐,你隻管坐下來,不用拘泥了。」戚承昌含笑道:「坐,坐,林兄坐下來,才好說話。」林子清告了坐,就在裴福基下首坐下。

戚承昌目光一拾,凝注著林子清,緩緩說道:「兄弟要請教林兄一件事……」林子清心裏暗暗一跳,欠身道:「不知統帶要問屬下什麽?」戚承昌道:「林兄是福邸特別推薦給督帥的,武功身手,自然不會含糊。但督帥統率的是軍營,和咱們侍衛營略有不同,因此兄弟想問問林兄的出身門派,練的是哪一門的功夫?」林子清道:「回統帶,屬下沒有門派,先父昔年也是保鏢為業,和鎮遠鑷局林老鏢頭是磕頭弟兄。屬下一點莊稼把式,是跟先父練的,掌掌刀劍,都會一點。」戚承昌微微一笑道:「虎鞭龍爪林老鏢頭,名震關東,林兄令尊和老鏢頭是金蘭之交,自然也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了。」林子清赧然道:「先父和林老鏢頭結義,還是少年的時候的事,先父和家母結縭之後,家母就不讓先父再在江湖走動,說保鏢行業,刀尖舔血,收入並不富裕,擔的風險卻是不小,不如安安穩穩做些買賣的好。因此先父就棄鏢經商,和林老鏢頭幾乎有二十年沒通音信……」戚承昌似乎對他說的家世,並不感到興趣,截著道:「林兄可曾練過輕功?」林子清道:「先父在日,也曾教屬下練習內功和輕功,大概三五丈高,屬下還上得去。」戚承昌點頭道:「那就行,福基,你來試試他看?」裴福基應了聲「是」,站起身來,含笑道:「林兄。統帶有一件極為重要的公事,要交給你去辦,但對方都是硬點,怕林兄萬一有個失閃,就不好向督帥交待,因此特地把林兄請到書房裏來,對林兄的身手,要先有個了解……」林子清道:「統帶有什麽事交辦,屬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裴福基道:「統帶要兄弟和林兄過一招試試,林兄不用客氣,也毋須顧忌,隻管出手,咱們點到為止,一招為限。」說到這裏,接著道:「林兄小心,兄弟要出手了。」話聲出口,右手五指箕張,朝林子清肩頭抓來。

這一記使的是「大擒拿手法」,看去很慢,實則五指如鋼,指影變化所及,幾乎籠罩了他左邊上半個身子。這位第一隊大領班,果然有一手,隻要從這—招上、就看出他指力沉穩,身手非凡。林子清淡淡一笑道:「屬下那就放肆了。」說話之時,身子還是站著不動,沒躲沒閃。

直到裴福基一隻手掌,快要落到肩頭之際,他身子忽然朝左轉去,左手五指直豎,朝外推出,指尖掃向裴福基的手腕。這是一記極普通的散手「推窗看山」,手法平實,是封架招數,並無奇突之處,但精妙無比,似是在那平凡的手法之中,含蘊了極為神奇的招數,尤其一招出手,指風颯然,已經劃上裴福基的手腕。

裴福基的手腕,和他劃出的手指相距還有尺許光景,就好像被鐵尺擊了一下,突感又痛又麻。心頭不禁大吃一驚,急忙收手,往後退出一步,雙目發亮,瞪著林子清,驚奇的道:「林兄果然高明。」林子清已經垂下手去,說道:「多謝大領班手下留情。」裴福基哈哈一笑道:「統帶是大行家,自然看出來了,林兄這一拂,才留了情,不然兄弟這隻手,可以立成殘廢。」戚承昌頗為高興,點頭道:「行了,隻此一招,林兄已沒有不能勝任的差事了。」林子清道:「統帶誇獎,屬下想請問一聲,不知大領班是否精於暗器?」裴福基連忙搖手道:「什麽?林兄要和兄弟比較暗器?算了,兄弟已經獻了一次醜,林兄怎好意思還要兄弟出醜?」林子清道:「大領班好說,屬下並無此意,隻是方才統帶垂詢屬下輕功,屬下也想借此一試。」裴福基道:「林兄要暗器何用?」林子清微笑道:「大領班身上如有暗器,就可試了。」戚承昌也聽得頗感興趣,朝裴福基點頭道:「福基,你就讓他試試也好。」裴福基笑道:「統帶這是軍令,屬下不得不遵,這次準又出醜。」說著,探手從身邊摸出三支三寸許長的小箭,朝林子清問道:「林兄要如何試法?」林子清笑了笑道:「一支就夠了。」伸手朝窗外一指,又道:「這是最小的丟手箭了,大概是以指力發射的吧?那就請大領班盡力朝窗外投去。」裴福基隨手拈起一支小箭,扣在掌心,笑道:「你要我射什麽?」林子清道:「隨便,大領班平射、向空射都好。」裴福基道:「好吧。」右手揚處,小箭已經朝窗外激射出去了。

就在此時,站在裴福基身邊的林子清突然雙足一點,身如電射,穿窗而出,像流星追月一般,尾隨著小箭追去。這下當真行動如風,快逾掣電。戚承昌、裴福基都沒想到,林子清要裴福基射出暗器的目的是他要飛身去追。武林中隻有表演接暗器的手法,那是兩人麵對麵,才能接得住。林於清是等暗器發出之後,才追上去;既追上去,自然還得把暗器抓住才行。林子清若是沒有十分把握,決不會自己給自己出難題。

兩人心意相同,一念及此,不覺定睛瞧去。這真是電光石火般事,兩人還沒看清,眼前微風一颯,林子清已經穿窗而入,落到兩人麵前。隻見他右手兩個指頭夾著小箭,笑吟吟地欠了欠身道:「統帶、大領班麵前,屬下獻醜了。」戚承昌雙目之中,飛閃出一絲異采,哈哈大笑道:「無怪格格要如此看重你了,哈哈,林兄這一手,別說咱們行宮侍衛營裏,沒人能望你項背,就是大內,也算數一數二的了。」裴福基更是瞪大雙目,笑道:「憑林兄這份身手,兄弟該和你換個位子,你來當大領班,兄弟當你二領班,隻怕還不夠資格呢。」林子清惶恐地道:「大領班這麽說,屬下就不敢當了。」裴福基道:「兄弟說的是實話,不出十年,林兄一定出人頭地,飛黃騰達……」這話當著戚統帶的麵,說得有些過份了。

戚承昌臉上雖然含著笑容,但已經笑得有些勉強,一麵擺手道:「來,咱們坐下來再談。」說完,回到高背靠椅上坐下。裴福基、林子清也相繼落座。戚承昌麵朝林子清,緩緩說道:「方才那個叫辜鴻生的人,你已經見過了,他是官家派在黑龍會的管帶,黑龍會幾日前,已被百花幫一批萎民,糾眾破去……」「黑龍會?」林子清沉吟了下,抬頭道:「屬下好像聽人說過,但百花幫這名稱,屬下怎會沒聽說過?」戚承昌微微一笑道:「這是一個秘密組織,沒有在江湖上公開露過麵,你自然不知道,這樣……」他取過案頭那疊「報告」,隨手遞過,接著說道:「這是辜鴻生的報告,你且仔細看一遍,就會明白。據辜鴻生方才說,目前百花幫寇民,似已潛來熱河,意圖不明,兄弟已要辜鴻生回到隆記客棧去,暗中查訪他們下落。你是新來的人,對方當然不認識你,兄弟才把這件任務,完全交給你來辦……」林子清道:「屬下蒙統帶厚恩,統帶交辦的事,屬下自當全力以赴。」戚承昌微笑道:「林兄的任務,就是目前依然住進東昇客棧去,暗中和辜鴻生取得聯係,如果發現可疑的人,辜鴻生不能和他們照麵,就由你暗中偵察對方行動,然後再和福基保持密切聯絡。不過有一點,林兄必須特別注意,那就是在沒有得到確實證據以前,切忌貪功躁進,不可打草驚蛇。」林子清點頭道:「屬下省得。」戚承昌道:「好,你看過報告,就可走了,如無特殊緊急之事,不可時常回到行宮裏來,以免泄露了你的身份。」林子清應了聲「是」。

戚承昌才回過頭,朝裴福基道:「這件事,完全交給你們第一隊偵辦,還有,從這裏出去,你帶林兄到你們隊上去,讓弟兄們見見二領班,也讓林兄認識隊裏的弟兄,在行宮之外,遇上有事,他們必須服從林兄指揮。」裴福基欠身道:「這個不勞統帶吩咐,屬下自會關照他們的。」林子清在他們說話之時,已仔細的把辜鴻生那份「報告」讀完,他述說黑龍會被破經過,大致和實情也差不多,隻是特別為他自己表功了一番,如何身中迷香被擒,如何臨危不屈,後來又如何乘機脫逃等等。

林子清心中不禁暗暗感歎:「一個人若是一腦門都是陞官發財的念頭,利祿薰心,到死都不會覺悟的。」他掩上「報告」,恭敬地送回案上,說道:「回統帶,屬下已經看完了。」戚承昌頷首道:「辜鴻生在報告上,對這些寇民的麵貌、特讓,那說得很清楚,這對你偵辦此案,有很大的幫助,你現在都記清楚了?」林子清道:「幾個較為主要的人,屬下都記下了。」戚承昌道:「很好,你們可以去了。」裴福基、林子清躬身一禮,就相偕退出。裴福基領著他走下石階,一直朝東首一排營房走去。進入一間寬敞的堂屋。屋中布置雖較戚承昌的書房簡單,卻也相當堂皇整潔。這裏終究是「行宮」裏麵,沾著一點官氣。裴福基指指右首一張長案,含笑說道:「這裏是兄弟和林兄治事之處,這張長案,就是林兄的座位了。」話聲—落,立即大聲喝道:「來人。」一名當差的立時急步趨入,打揖道:「小的在。」裴福基吩咐道:「你去告訴三班弟兄,立刻在膳廳裏集合。」那當差的「喳」了一聲,迅疾退出。

裴福基回頭笑道:「林兄請坐,等他們集合好了,咱們再去不遲。」兩人坐了不多一會,那當差的已在門口票報道:「回大領班,三班兄弟已經集合好了。」「好。」裴福基霍地站起身來,回頭道:「林兄,咱們走。」林子清跟著他走出廳屋,從回廊折入膳廳。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廳,此時第一隊的三班弟兄,早已分成三排,列隊肅立。每一班前麵,站著一個腰佩銅牌的漢子,自然是領班無疑。裴福基走到門口,和林子清略作謙讓,道:「林兄請。」林子清道:「不敢,自然大領班先請。」裴福基不再多說,當先跨進廳去。林子清隨著他身後,走入膳廳。

門口早有站崗的弟兄高喝道:「肅立。」全體弟兄果然立時站得筆挺。

裴福基偕同林子清走到上首中間站停,朝大家點頭為禮,然後乾咳一聲,整了整喉嚨,說道:「諸位弟兄,大概已經知道,咱們第一隊的二領班邊鳴歧,奉調都統府第三營副統帶,咱們這裏的二領班職務,上麵派這位林子清林兄前來接替,現在兄弟介紹就任二領班的林兄和大家見麵。」三班弟兄早已聽說這位就任二領班,是福邸派下來的,連都統、統帶都對他另眼相看,但也沒想到他竟然這般年輕。裴福基話聲甫落,大家已經熱烈的鼓起掌來,表示歡迎之忱。裴福基等他們掌聲稍落,接著又替林子清介紹了三班領班:第一班領班吳從義,二旬左右,白臉瘦小,像個文弱書生。第二班領班高祥生,也是瘦削臉,中等身材,隻是略見蒼老,已是五十許人。第三班領班張雨民,身軀微胖,年約四十。林子清自然看得出,這三個領班眼神充足,一身武功,全非庸手,當下一和他們抱拳為禮。

裴福基又道:「林兄現在負有一件極重要的任務,暫時不住在營裏,兄弟自會另行派人和林兄保持聯絡,方才統帶特別要兄弟交代你們,咱們第一隊的弟兄,如果在外麵,一律須服從二領班的指揮,如有違撤,以軍法嚴辦。」三班弟兄立即同聲應「喳」。

裴福基點點頭,然後一擺手道:「好,現在沒事了,大家解散,吳從義,你留下來。」三班弟兄一齊行了一禮,往外退出。

隻有第一班領班吳從義,留了下來,躬身道:「大領班有何差遣?」裴福基道:「林兄下榻東昇客棧,兄弟指派你負責和林兄密切關係,林兄有的什麽指示,務必迅速遵行。」吳從義道:「屬下省得。」轉身朝林子清躬身道:「二領班可有什麽吩咐?」林子清含笑道:「不敢,吳領班最好每晚晚餐之後,到兄弟房裏去一趟,保持聯係就好,遇有特別事故,也可互相研商,不知吳兄意下如何?」吳從義忙道:「二領班想得周到,屬下遵命。」林子清微笑道,「吳兄出了行宮,就不可再以二領班相稱,咱們就以兄弟稱呼,這點,吳兄不可忽略了。」吳從義躬身道:「屬下遵命。」林子清眼看時光不早,就朝裴福基拱拱手道:「大領班,時光不早,屬下該告辭了。」裴福基點頭道:「好,不過有一點,林兄可特別注意,你要吳從義和你兄弟相稱,你自己卻一口一聲的大領班,屬下聽來有多別扭。從今天起,除非你林兄不想和我裴某人兄弟論交,否則咱們就以兄弟相稱,林兄覺得如何?」林子清道:「裴兄厚愛,兄弟敢不從命,隻是……」裴福基大笑道:「別隻是了,你快走吧。」林子清別過裴福基,吳從義一直送出宮門,陪著林子清行到馬廄,早有看馬的人牽出馬匹伺候,直等林子清上了馬,他還站立恭送。林子清說了聲:「吳兄請回。」就一夾馬腹,青鬃馬蹄聲得得,絕塵而去。(全本小說網 www.QUaNbEn-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