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隻看見這兩條人影,發髻蓬亂,衣衫不整,似是頗為焦急潦倒,隻有身上的一襲杏黃衣衫,猶在日光中間爍著奪目的鮮豔之色,卻正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鐵達人與石平。

卓長卿身形方動,便瞥見這兩人的衣冠麵容,腳步立刻為之一頓,隻見他兩人如飛地在自己身側掠過,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筆直掠到溫瑾身前,溫瑾秋波轉處,冷冷一笑,緩緩道:“做完了麽?”鐵達人、石平胸膛急劇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齊聲答道:“做完了。”

溫瑾一手輕撫雲鬢,突地目光一凜,冷冷道:“什麽事做完了?”鐵達人、石平齊地一愣,悄俏對望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各個張口結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鐵達人於咳一聲,期艾著道:“我……我……”石平抽進一口長氣,呐呐地接口道:“我們已……已……”這兩人雖然手黑心辣,無仁無義,但畢竟還是無法將殺師的惡行說出口來。

溫瑾冷笑一聲,微擰纖腰,轉過身去,再也不望他兩人一眼,輕蔑不屑之意,現於辭色,緩緩道:“長卿,我們走吧!”鐵達人、石平麵色齊地一變,大喝一聲:“溫姑娘!”一左一右,掠到溫瑾身前,齊地喝道:“溫姑娘慢走!”溫瑾麵容一整,冷冷說道:“我與你兩人素不相識,你兩人這般的糾纏於我,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她自幼與那名滿天下的女魔頭紅衣娘娘生長,言語之中,便自也染上了許多溫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個字一個字說將出來,當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人鐵、石兩人心中。

卓長卿一步掠回,日光動處,見到這兩人麵額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覺不忍,而長歎一聲,道:“你兩人可是要尋那溫如玉為你等解去七絕重手麽?”鐵達人、石平目光一亮,連忙答道:“正是,如蒙閣下指教,兒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長卿緩緩轉過目光,他實在不願見到這兩人此刻這種卑賤之態,長歎一聲,緩緩道:“溫如玉此刻到哪裏去了,我實在不知道!……”語聲未了,鐵、石兩人麵容又自變得一片慘白,目光中滿露哀求乞憐之意,伸出顫抖的手掌,一抹麵上的汗珠,顫聲道:“閣下雖不知道,難道溫姑娘也不知道麽?”溫瑾柳眉一揚,沉聲道:“我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像你們這種人,世上多一個不如少一個的好。”

纖腰一扭,再次轉過身去,緩緩道:“長卿,我們還不走麽?”卓長卿暗歎一聲,轉目望去,隻見鐵、石兩人,垂手而立,麵上突然現出一陣憤激之色,雙手一陣緊握,但瞬又平複,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溫瑾麵前,鐵達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顫盧道,“溫姑娘,我兩人雖有不端之行,但卻是奉了令師之命……溫姑娘,我兩人與你無冤無仇,難道你就忍心令我兩人就這樣……”他語聲顫抖,神態卑賤,縱是乞丐求食,嬰兒素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萬一,哪裏還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驕高做之態,說到後來,更是聲淚齊下,幾乎跪了下去。

卓長卿見到這般情況,心中既覺輕蔑,又覺不忍,長歎一聲,緩緩接口道:“生命當真是這般可貴麽?”鐵達人語聲一頓,呆了一呆,卓長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貴,但你們兩人可知道,世上也並非全無更比生命可貴之物,你兩人昂藏七尺,此刻卻做出這種神態,心裏是否覺得難受?”鐵達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話由來已久,我們年紀還輕,實在不願……實在不願……”石平截口道:“閣下年紀與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華,若是閣下也一樣遇著我等此刻所遇之事,隻怕……”垂下頭去,不住咳嗽。

卓長卿劍眉一軒,朗聲道:“生固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耳!”語聲一頓,突然想到這兩人自孩提之時,便被尹凡收養,平日耳儒目染,盡是不仁不義之事,若想這兩人了解這種聖賢之言,豈是一時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這兩人有今日卑賤之態,實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們。

要知道卓長卿麵冷心慈,生性寬厚,一生行事,為已著想的少,為人著想的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歎道:“溫如玉此刻是在何處,我與溫姑娘不知道,但今夜她卻定要到昨夜那廳堂之中,與我兩人相會,你等不妨先去等她!”溫瑾冷笑一聲,目光望向天上,緩緩道:“其實以這兩人的為人,還不如讓他們死了更好。”

卓長卿幹咳一聲,似是想說什麽,卻又忍住,揮手道:“你兩人還不去麽?”目光一抬,卻見鐵、石兩人竟是狠狠地望著溫瑾,目光中滿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轉過身來,麵向卓長卿抱拳一揖,沉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有期。”

兩人刷地擰腰掠去,溫瑾望著他兩人的身影,恨聲說道:若依著我的性子,真不如叫這兩人死了的好。

“卓長卿一整麵容,緩緩說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惡人多因環境使然,再無一人生來便想為匪為盜的,能使一惡人改過向善,更勝過誅一惡人多多,瑾兒,為人立身處世,總該處處以仁厚為懷,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說了。”

溫瑾麵頰一紅,她一生嬌縱,幾會受人責備,但此刻聽了卓長卿的話,卻連半句辨駁之言也說不出口。

一陣山風吹起了她鬢邊的亂發,她突然覺得一支寬大溫暖的手掌,在輕輕整理著她被風吹亂了的發絲,也似乎在輕輕整理著她心中紊亂的思緒,於是她終於又倒向他寬闊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

然而暴風雨前的臨安,卻並沒有片刻的寧靜,隨著時日之既去,臨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離天目之會,隻有兩三天了,兩三天了……”這兩三天的時間,在人們心中卻都似有不可比擬的漫長。

久已喧勝人口的天目之會,在人們心中,就仿佛是魔術師手中黑中下的秘密,他們都在期待著這黑中的揭開,這心境的確是今人準以描述,隻有思春的怨婦等候夫婿歸來的心情,才可比擬萬一。

從四麵潮水般湧來的武林豪士,也越來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們,造成了臨安城畸形的繁華,城開不夜,笙歌處處,甚至連鄰縣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們珍藏的衣衫,趕集似的趕到臨安城來。

淩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過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遲歸人,花街柳巷中的婦人,頭上也多了些金飾,迎著初升的陽光,伸著嬌慵的懶腰,心中卻早已將昨夜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沉聲的咳嗽,多臂神劍雲謙父子,精神抖擻地從徹夜未關的店門中大步走了出來,目光四下一掃,濃眉微微一皺,踏著青石路上的斜陽,走到他們慣去的茶屋,長日漫漫,如何消磨,確是難事。

遲歸的人雖多,早起的人卻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們的優劣上下,在其間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劍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越軌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對那股夜行遲歸人的點首寒喧,俱都隻做未聞,隻當未見。

一個雲鬢蓬亂、脂粉已殘的婦人,右手挽著發髻,左手扣著右襟,拖著金漆木履,從一條斜巷中踏著碎步行出,匆忙地走人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肋下卻已多了一方五色鮮豔的花絹,眉開眼笑地跑口小巷,於是小巷中的陰影便又將她的歡笑與身影一起吞沒,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似乎都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因為這些墮落的人們,靈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華既去,就不再來,他們麻木的靈魂,才會醒覺,可是——那不是已經太遲了麽?雲謙手捋長髯,沉重地歎息一聲,緩緩道:“日後回到蕪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開泰商量一下,叫他將蕪湖城中的花戶,盡力約束一下。”

仁義劍客雲中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後,恭身道:一回蕪湖,我便去辦此事,爹爹隻管放心好了。

“雲謙微喝一聲,又道:“自古以來,**之一字,便為萬惡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氣,當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話聲頓處,轉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們的寒喧,使得這剛直的老人嚴峻的麵容上,露出了朝陽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聲人語,笑語人聲中,突然有陣陣叮咚聲響,自屋後傳來,雲謙濃眉一皺,揮手叫來堂倌,沉聲問道:“你這茶中屋後房在做什麽,怎麽這般喧亂。”

睡眼惺鬆的堂倌,陪上一臉職業性的笑容,躬身說道:“回稟你老,後麵不是我們一家老板,請你老原諒這個!”雲謙“哦”了一聲,卻又奇道:“後麵這家店鋪,卻又作何營生,怎地清晨這般忙碌?”堂倌伸手指著嘴唇,壓下了一個將要發出的嗬欠,四顧一眼,緩緩道:“回稟你老,隔壁這家店做的可是喪氣生意,專做棺材。”

多臂神劍濃眉一軒,卻聽這堂倌接著又道:“他們這家店本來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來可真算發了財啦,不但存貨全部賣光,新貨更是日日夜夜地趕著做,前麵三家那間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著眼紅,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來了,我隻怕他們做的大多了賣不出去,他們卻說再過三四天,生意隻會越來越好,你說這些人可恨不可恨,隻巴望遠處到這裏來的人,都……都……都……”他嘮嘮叨叨他說到這裏,突聽雲謙冷哼一聲,目光閃電般向他一掃。

他嚇得口中一連說了三個“都”字,伸手一掩嘴唇,隻見這老人利劍般的目光,仍在望著自己,直到另有客人進來,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聲:“客來!”一時之間,雲謙隻覺那叮咯之聲震耳而來,越來越響,似乎將四下的人聲笑語,俱都一起淹沒。

直到雲中程見他爹爹的神態,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幹咳一事,亂以他語,多臂神劍雲謙方從沉思中醒來。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帶通常風氣,但雲謙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來用早點,方自略為動了幾著,突地一陣奇異的語聲,自店外傳入,接著走人三個奇裝異服、又矮又胖的人來。

隻見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裝束打扮,競也是完全一模一樣,俱都穿著一襲奇色斑爛的彩衣,日影之下,閃閃生光,腰畔斜佩一口長劍,劍鞘滿綴珠寶,襯著他們的奇裝異服,更覺絢奇詭異、無與倫比。

這三人昂首闊步的行人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們的目光。

店夥既驚且怪又怕,卻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這三人不但裝束奇怪,所操言語,更是令人難懂,幾許周折,店夥方送上食物,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將旁人俱都沒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劍壯歲時走南闖北,遍遊天下,南北方言,雖不甚精,卻都能通,此刻與他愛子對望一眼,心中已有幾分猜到這三人的來路。

隻見麵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夾上一盆幹絲,齊地卷到口中,咀嚼幾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時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點會撞做條辰野靚仔,武功卿麽使得,晤係我見機得快呀,我把劍早就晤知飛去邊度啦!”他說話的語聲雖大,四座之人麵麵相覷,除了多臂神劍之外,卻再無一人能夠聽懂。

雲謙濃眉微皺,低語道:“此人似是來自海南一帶,說是遇見一個少年,武功絕高,若非他能隨機應變,掌中長劍都要被那少年震飛!”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又自奇道:“這三人看來武功不弱,卻不知那少年是誰?難道……”恬猶未了,卻聽另一人已自接道:“細佬,咪吵得格麽巴閉好嗎?人格麽多,吵生細作包野?”雲中程目光中滿含詢問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雲謙含笑低語道:“人多耳雜,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亂吵。”

隻聽第三人道:“大佬,我聽巨自報姓名,晤知係晤係做卓長卿,瞎,泥條野年紀輕輕,又有聲名,點解武功嚼麽犀利呀?”雲謙濃眉一揚,沉聲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長卿賢侄,不知他此刻在哪裏。”

隻聽最先發話之人突地冷笑一聲,道:“武功犀利又有億用,一陣間巨如果撞著山上的各班友仔,晤係一樣要倒黴,隻怕連屍骨都未有人收呢!”雲中程見到這三人奇異的形狀,聽到這三人奇異的言語,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問他爹爹這三人此刻所說之語是何意思,哪知雲謙突地低叱一聲,道:“走!”匆匆拋下一錠碎銀,長身離桌而去。

雲中程既驚又奇,愕了一愕,跟在雲謙身後,奔出店外。

隻見雲謙銀須飄動,大步而行,三腳兩步,走到街口,一腳跨上一輛停在街邊的馬車,連叱快走。

馬車夫亦是驚奇交集,雲謙又自掏出一錠銀子,塞在他掌上,沉聲道:“天目山去!”璨耀的白銀,封住了馬車夫的嘴,也壓下了他的驚奇之心,等到雲中程趕到車上,車馬已自啟行,片刻便駛出城外。

雲中程側目望去,隻見他爹爹麵色凝重,濃眉深皺,心中納悶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方才那人說的究竟是什麽?怎會令爹爹如此驚慌?”雲謙長歎一聲道:“你長卿弟孤身闖入虎穴,隻怕有險,唉,卓大哥對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為他保全後代,焉有顏麵見故人於地下。”

雲中程劍眉皺處,不再言語,隻聽車聲轆轆,蹄聲得得,車馬攢行甚急,雲中程雖已成家立業,且已名動江湖,但在嚴父之前,卻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車窗外望,突然驚喚一聲,脫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地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雲謙目光動處,隻見數十個黑衣勁裝滿身夜行衣服的大漢,沿著官道之旁,一個接著一個,默然而行,麵上既不快樂,也不憂鬱,不禁微皺濃眉,詫聲說道:“這些漢子定是某一幫派門下……”車行甚急,說話之間,已將地一行長達十數丈的行列走過,突地瞥見行列之尾,一架鬆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臥著一個幹拓瘦小的黑衣人,麵目依稀望來,竟似喬遷,不禁失聲道:“喬遷!”伸手一推車門,刷地掠下車去,雲中程低叱一聲:“停車!”隨之掠下。

雲謙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漢,口中厲叱一聲,一把扯著他的後襟,那大漢大驚之下,轉首喝道:“朋友,你這是幹什麽?”雲謙從來血性過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臨到老來。

卻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此刻一眼瞥見喬遷而全身僵木,麵如金紙,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厲叱道:“誰是你的朋友!”手腕一抖,那大漢雖然身強力壯,卻怎禁得起這般武林高手溫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鬆,驚呼了一聲,仰天倒下。

這一聲驚呼,立刻由行列之尾,傳到行列之頭,那大漢雖已仰天跌倒,但卻未受傷,雙時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圓睜,呼然一掌,向雲謙麵門擊去,但拳到中途,耳畔隻聽一聲厲叱:“鼠輩你敢!”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氣,俱都消失無影,竟又撲地跌倒。

本自有如長蛇般的一條行列,列首已向後圍了回來,刹那之間,便已將雲氏父子圍在核心,雲謙沉聲道:“中程,你且先看看喬大哥的傷勢。”

突然轉過身來,厲叱:“你等是何人門下?”這一聲厲叱,直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圍在四周的數十個黑衣大漢,竟都被他的氣度所懾,再無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劍雙臂斜分,雙拳緊握,目光如電,須發皆張,睥睨四顧一眼,心中豪情頓生,似乎又回複到多年前叱吒江湖的情況,要知雲謙近年雖已閉門家居,但武功卻未嚐一日拋下,正是老驥伏櫪,其誌仍在千裏,此刻見到這般漢子的畏縮之態,憶及自己當年的英風豪跡,不禁縱聲狂笑起來。

突見黑衣漢子叢中挺胸走出一條大漢,雲謙笑聲倏頓,目光一凜,向前連踏三步,厲聲道:“你等是何人門下,難道連老夫都不認識麽?”目光一轉,不等那漢子接口,又道:“喬遷身中何傷,被何許人所傷,快些據實說來,否則……哼哼!”否則兩字出口之後,他隻覺下麵之言語,若是說得太過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說得太過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懾怕,心念數轉,隻得以兩聲冷哼結束了自己的話。

哪知那漢子身軀挺得筆直,微微抱拳一禮,朗聲說道:“在下唐義,老前輩高姓大名,在下不敢動問,但想請問一句老前輩與這喬遷究竟有何關係?”多臂神劍濃眉一軒,沉聲喝道:“喬遷乃以父執輩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顧他,喬遷此番身受重傷……”唐義突然驚呼一聲,接口說道:“老前輩可是人稱多臂神劍的雲大俠?”雲謙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會認得老夫?”唐義肅然道:“蕪湖雲門,父子雙俠,名滿天下,在下雖然愚昧,但見了老前輩的神態,聽了老前輩的言語,亦可猜出幾分。”

雲謙鼻中“嗯”了一聲,突叉問道:“你是何人門下,你叫什麽?”唐義心中暗道:“多臂神劍當真老了,我方才自報姓名,他此刻卻已忘記。”

但口中卻肅然道:“在下唐義,乃蜀中唐氏門人!”雲謙濃眉一陣聳動,詫然道:“蜀中唐門?你便是唐三環門下?”語聲微頓,皺眉又道:“據老夫所知,喬遷與蜀中唐門毫無瓜葛,怎會重傷在你等手下?”唐義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輩俠義為懷,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以對喬遷之為人或尚不甚了然。”

雲謙冷哼一聲道:“說下去!”唐義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別人相問在下,在下也許不會說出實情,但老前輩俠義之名,名滿天下,在下因已仰慕已久,是以晚輩才肯說出此中真相。”

雲謙軒眉道:“難道此事之中,還有什麽隱秘不成?”唐義恭聲道:“喬遷實非我弟兄所傷,老前輩當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實不能傷得了他。”

雲謙厲聲道:“傷他之人是誰?”唐義深深吸進一口氣,舉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中天,萬道金光,映得大地燦爛輝煌,他雙眉一揚,朗聲道:“此人名叫太陽君子。”

多臂神劍詫聲問道:“太陽君子?”他一生闖蕩武林,卻從未聽過如此奇異的名號,當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來如此一號人物?”唐義朗聲道:“此人雖然年輕,但不僅武功高絕,行事為人更是大仁大義,據小可所知,武林中除卻此人之外,再難有人能當得起這‘太陽君子’四字!”雲謙道:“此人是何姓名?”唐義朗聲道:“此人姓卓,名……”雲謙接口道:“卓長卿?”唐義揚眉奇道:“正是,老前輩難道也認得他麽?”多臂神劍雲謙仰首一陣大笑,笑聲中充滿得意之情,更充滿驕做之意,朗朗的笑聲,立時隨著“太陽君子卓長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開去。

笑聲之中,雲中程突然長身而起,驚喝一聲道:“無影神針!”原來仁義劍客雲中程一生行事極是謹慎仔細,方才他俯身檢視喬遷的傷勢,見到留在喬遷穴道外的半截烏針,心中已自猜到幾分,但他未將事實完全澄明以前,既不願隨口說出,亦不願隨手找下,當下仔細檢視良久,先閉住喬遷陰厥肝經,左陽少脈附近的七虎穴道,然後再以一方軟絹敷在手上,拔下烏針,確定實乃無影神針,再無半分疑義之餘,方自脫口驚呼出來。

多臂神劍雲謙心頭一震,倏然轉過身去,沉聲道:“莫非喬遷乃是被無影神針所傷?”雲中程麵寒如水,肅然道:“正是!”多臂神劍大喝一聲,擰腰錯步,刷地掠到唐義的身前,厲叱道:“‘無知稚子,居然敢欺騙起老夫來了!”唐義雙眉一揚,挺胸道:“在下所說,字字句旬俱都是實言,若有半分欺騙老前輩之處,任憑發落就是!”雲謙冷笑一聲,道:“卓長卿乃是昔年大俠卓浩然之子,與老夫兩代相交。”

說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挺,目光一亮,說到兩代相交四字,他話聲更是得意驕做,意氣飛揚,稍頓方自接道:“卓長卿的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更是了如指掌,你著想明言瞞騙老夫,豈非癡人說夢?”唐義朗聲道:“喬遷實為太陽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卻是卓大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發,在下絕無相欺之心,老前輩休得錯怪!”雲謙濃眉一軒,奇道:“他身側還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誰?長得是什麽模樣?”唐義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溫,隻因她是卓大俠之友,在下未敢平視,隻覺她豔光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極。”

雲謙心中不禁更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將此事經過詳細說出!”唐義幹咳一聲,便將喬遷如何攜製造無影神劍之圖樣,說動唐氏門人,如何潛至天目山中,如何隱於木棺以內,如何被卓長卿發覺……等等情事,一一說將出來。

隻聽得雲謙時而揚眉瞪目,時而拍掌怒罵,他再也想不到喬遷競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輩。

唐義語聲一了,雲謙直氣得雙目火赤,須發皆張,大怒叱道:“好個喬遷,真正氣煞老夫。”

雲中程卻皺眉奇道:“長卿弟怎會與那姓溫的姑娘走到一處?”語聲稍頓,又道:“他此刻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時會遇到危險,爹爹,我們還是……”雲謙接口道:“正是,正是,還是炔去接應他。”

目光冷然向喬遷一掃:“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幾拳出出惡氣!”日方西落,車馬已到天閏山口,雲氏父子為關心卓長卿安危,卻忘了天目山中的險境,各自展動身形,直闖上山,為人之危,忘已之險,這正是俠義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色。

山徑曲折,林木夾道,卻無一人跡,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時已是四伏危機,但看來卻又仍和平日一樣,絲毫沒有奇異之處,雲氏父子雖知卓長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卻不知該如何尋去?日色漸漸西沉,暮雲漸生漸濃,絢爛的夕陽映入林梢,映在濃林間的一片空地上,柔草如茵,夕陽下望去有如金色的夢。

林梢間寂靜無聲,草地上寂靜無人,密林後突然傳出一聲幽幽的歎息,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輕輕說道:“天已經晚了,天為什麽晚得這麽快!”幽怨的語聲,低沉而緩慢,使得這平凡的語句,都化做了悅耳的歌曲。

回聲嫋嫋,又歸靜寂良久,又是一聲歎息,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語聲落處,又是一陣靜寂。

然後,那嬌柔甜美的聲音又自幽幽一歎,道:“你餓了麽?你看,我真是糊塗,東西拿來了,卻沒有弄給你吃。”

隨著語聲,濃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著的溫瑾,她一手輕撫雲鬢,一手提著一隻鏤花竹籃,她麵上雖有笑容,但秋波中卻充滿幽怨之意。

她輕輕俯下身,將手中的竹籃,輕輕放在夢一般柔軟的草地上,輕輕啟開竹籃,輕輕取出一,方淺綠色的柔絹,輕輕鋪下。

然後,她發覺身後緩緩走來一條頎長的人影,夕陽,將他的人影長長拖在草地上,也長長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顧,也毋庸詢問。

她隻是輕輕合上眼簾,柔聲道:“飯還沒有做好,你就跑來。

真討厭死了。

、忽見身後的人彤舉起一隻手掌,向自己當頭拍了下來。

風聲虎虎,掌式中似蘊內功,溫瑾心中一驚,忖道:“難道他不是長卿?”大喝一聲:“是誰?”挺身站起,擰腰一掌劈去,隻見身後來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來,兩掌相擊,“啪”地一聲,溫瑾隻見對方小小一隻手掌,卻似汪洋大海,將自己掌上內力全部化解開去。

刹那之間,她心頭一顫,抬目望去,卻見卓長卿板著麵孔站在麵前,冷冷道:“你在說誰討厭?”“話聲未了,已自失聲笑了起來。

笑聲越來越響,溫瑾櫻嚀一一聲,嬌聲道:“你……你不但討厭,而且壞死了。”

卻見卓長卿已笑得彎下腰去。

溫瑾小嘴一呶,將他轉了個身,遠遠推了開去,嬌嗔著道:“你要是不站遠一些,我就不弄東西給你吃。”

卓長卿連連應道:“是,是,我一定站得遠遠的。”

溫瑾道:“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嫣然回眸,“撲哧”笑出聲來。

卓長卿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隻見她柳腰纖細,粉頸如雲,夕陽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幾分,隻見她手忙腳亂地從籃中取出許多東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絹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東灑一點鹽巴,西灑一點醬油。

卓長卿隻覺一陣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問道:“做好了麽?”溫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卜卓長卿普著臉道:“我等不及了。”

溫瑾咯咯笑道:“看你這副饞樣子,好好、今天就饒你一次,炔來吃吧!”卓長卿大步奔了過去,重重坐在溫瑾身旁,溫瑾夾了一塊白雞,放在他口邊,他張開大口,一口吃了,溫瑾仰麵道:“你說,你說好吃不好吃?”秋波如水,吐氣如蘭,卓長卿緩緩伸手出掌,輕輕一撫她鬢邊亂發,此時此刻,他隻覺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獨,便是普通幼童的黃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夢中也未曾想起。

溫瑾望著他出神的麵容,又道:“你說,好不好吃嘛?”卓長卿笑道:“你再夾一塊給我吃吃,這麽小的一塊,我連味道都沒有吃出哩。”

溫瑾笑罵道:“饞鬼。”

又夾了三塊雞肉,一起放在他嘴裏。

卓長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隻是,隻是……”溫瑾道:“隻是什麽?”卓長卿哈哈笑道:“我還以為你和鹽巴店結了親家,不然怎會成得這般嚇人。”

溫瑾“嚶嚀”一聲,夾起一條雞腿,一起塞到他的口中,嬌嗔道:“鹹死你,鹹死你,我就要鹹死你。”

話未說完,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兩人俱是遭遇淒昔,身世孤獨,但此刻彼此相對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聲中消去。

笑了半晌後,一聲蟲鳴,兩人笑聲突地一起頓住,你呆呆地望著我,我呆呆地望著你,良久良久,溫瑾突地幽幽歎道:“天越來越黑了。”

卓長卿茫然仰視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歎道:“月亮升起來了。”

溫瑾緩緩垂下頭去,道:“不知道……不知道溫如玉她……她可是已經去了。”

卓長卿緩緩道:“隻怕還沒有去吧,現在……現在還不到晚上嘛!”溫瑾道:“但是她畢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經到了。”

突地一合眼瞼,兩行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腮流下。

一時之間,兩人默然相對,方才的歡笑,已被憂鬱代替。

他們雖想以歡笑來麻木自己,但歡笑卻終於掩不住殘酷的現實,因為今宵便可決定他們這一生的命運,甚至還可以決定他們的生命。

麵對著那武功高絕的深仇大敵,他們誰也沒有把握可以製勝,而不能製勝的後果是什麽,他們心裏已清楚得很。

卓長卿輕輕撫住她的肩頭,隻見她緩緩拾起頭來,仰麵道:“長卿,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人們的相會,總比別離短暫。”

林梢漏下的朦朧月色,映著她淚水晶瑩的秋波,卓長卿暗問自己:“為什麽相會總比別離短暫……為什麽相會總比別離短暫……”他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滋味,隻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溫瑾伸手一拭眼瞼,強顏一笑,輕輕道:“明日此刻,我們若是還能到這裏來,我一定在白雞上少放一些醬油、鹽,免得你說我和他們結了親家。”

卓長卿垂首不語。

溫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後劈我一掌,我真的以為是玉郎畢四,哪知你看來老老實實,其實卻未見得有多老實哩!”卓長卿仍是垂首不語。

溫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畢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樣子,我心裏隻要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兩聲,笑聲中卻全無笑意。

卓長卿依然垂首不語。

溫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歎,緩緩說道:“你難道不能高高興興地和我說話麽,你難道不能將心裏的煩惱全部拋開?你難道……”語聲一陣便咽,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雲氏父子滿山而行,隻覺月亮越升越高,山風越來越寒,多臂神劍雲謙心中越焦躁,皺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地全無動靜,這倒怪了!”語聲微頓,又道:“你我最好分做兩路,倘若我不到長卿,等月亮升到山巔,我們便到這裏來,若是遇著了他,也將他帶到這裏。”

雲中程沉吟道:“人孤勢單,著是遇著敵人…”多臂神劍環眉軒處,接口道:“你當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麽?”雲中程肅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語。

雲謙道:“你認清了這裏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鴻等,知道了麽?”一捋銀須,當先向東麵掠去。

雲中程暗中歎息一聲,四顧一眼,緩步西行,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卻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空山寂寞,風吹林木,突地一陣人聲,隨風自山彎後傳出。

雲中程心頭微微一凜,倏然四顧一眼,隻見一株千年古樹,淩空橫曳,枝幹蒼虯,木葉沉鬱,拙壯的樹幹間,卻有幾處空洞。

他一眼瞥過,便不再遲疑,唆地一個箭步,掠上樹幹,伏身向一個樹窟中鑽了進去,又輕快地拉下枝葉,作為掩飾,仁義劍客名滿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得謹慎仔細,遇事的決斷機智,卻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間,他已隱身停當,而此刻山彎後亦已走出了兩個容貌頹敗、神氣沮喪的黃衫少年來,其中一人,神情尤見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長歎,另一人搭住他的肩頭,緩緩道:“你難受什麽?事情既已做出,難受也沒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溫如玉的為人,既然說出事成後便定為我們解開穴道,想必不會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們到那古廟中去……”另一人突地長歎一聲,抬起頭來,接口道:“她縱為我們解開穴道,隻怕我們也活不長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師之罪,是為天下難容,日後隻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來……唉,達人,你說是麽?”鐵達人“嗤”的一聲冷笑,道:“錯了!”。

石平歎道:“萬萬不會錯的,弑師之罪……唉,萬萬不會錯的。”

鐵達人冷冷道:“西施與夫差,是否殺夫,殺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說西施**惡,反道其人之貞善,這是為的什麽,你可知道?”石平呆了一呆,道:“但……”鐵達人隨身在那古樹下的一塊平石上坐了下來,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腦筋怎的有時這般呆板,萬妙真君尹凡的惡名在外,你我隻要稍加花言巧語,武林中人隻道你我大義滅親,誇獎稱讚還來不及,怎會對我二人不利?”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目光一轉,望向鐵達人,突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錯,不錯……”兩人相對大笑,直聽得雲中程雙眉劍軒,怒憤填膺,幾乎忍不住要下去將這兩個不仁不義的惡徒痛毆一頓,以消胸中惡氣。

突地對麵山道上,冉冉湧起一條人影,雲中程目光動處,心中立時為之一凜:“溫如玉這魔頭竟也來了。”

隻聽樹下的兩個黃衫少年笑聲猶未絕,溫如玉枯瘦頎長的身影卻有如幽靈般越來越近……雲中程隻覺心頭狂跳,手掌冰冷,卻不知是為了自己,抑或是為了這兩個不仁不義的黃衫少年擔心呢?笑聲驀地一頓,風穿枝葉,枝葉微顫,隻聽溫如玉陰惻惻一笑,道:“我讓你們辦的事,可曾辦好了麽?”鐵達人、石平齊地應聲:“是……”溫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腳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隨風飄動,向山彎那邊飄去。

鐵達人、石平對望一眼,忍不住齊喝一聲:“溫老前輩!”溫如玉回身厲叱:“什麽事?”鐵達人垂首道:“晚輩身中的七絕重手,已經過了將近十二個時辰了!”溫加玉冷冷道:“還有三十多個時辰好活……”鐵達人麵容驀然一變,顫聲道:“晚輩們已遵老前輩之命,將毒……將毒……下在家師的茶杯裏,而且親眼看見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輩……”溫如玉冷笑一聲,道:“遵命?哼,哪個叫你下毒的?”石平變色道:“老前輩……”溫如玉冷冷道:“你且將我昨夜說的話仔細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過什麽?又可曾答應過你們什麽?”石平顫聲道:“但……但是……”緩緩垂下頭去。

溫如玉冷笑道:“我昨夜隻是將那迷藥拋在地上,是麽?”鐵達人顫聲道:“但老前輩又說……溫如玉目光一凜,接口道:“我說了什麽?”鐵達人道:“老前輩說:這包藥無色無味,隨便放在茶裏、酒裏、湯裏都可以,而且……”語聲一頓,無法繼續。

溫如玉冷笑道:“你資質的確在普通人上,記憶力已可稱得上是上上之選,我還說了些什麽,你自也記得清清楚楚,那麽……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裏?”鐵達人、石平對望一眼,兩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鐵達人道:“晚輩們年幼無知,但望老前輩高抬貴手,救晚輩一命!”溫如玉冷冷一笑,停緩道:“我並未叫你下毒是麽?”鐵達人、石平道:“老前輩並未叫晚輩下毒。”

溫如玉緩緩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應過為你等解開穴道?”鐵達人顫聲道:“老前輩雖未答應,但……”溫如玉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聲尖銳刺耳,笑聲中充滿輕蔑之意,隱在樹窟中的雲中程不禁為之暗歎一聲,卻聽溫如玉笑聲突又一頓,緩緩道:“七絕重手,失傳百年,當今天下,隻有一人會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隻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誰?”鐵達人、石平齊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輩了。”

溫如玉仰天大笑道:“錯了,錯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絕重手之人,並非是我。”

鐵達人脫口驚道:“是誰?”溫如玉笑聲再次一頓,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們毒死的尹凡!”此話一出,就連雲中程都不禁為之一驚,鐵達人、石平,更是麵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絲希望,哀聲道:“老前輩……晚輩們……”溫如玉冷冷道:“你們難道以為我在騙人麽?”鐵達人垂首道:“晚輩不敢,但……”溫加玉緩緩道:“昔年我得到這七絕重手的不傳秘笈時,共有兩卷,上卷是練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還有一篇練丹秘錄,那時我……”她抬頭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問過一絲輕紅的光采,雖是一閃而沒,但卻已足夠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隱秘。

等到這光采消失的時候,她麵容便又立刻回複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時我一心以為你們的師父是個好人,絲毫未曾防範於他,哪知……”她語聲再次一頓,本已冷漠之麵容上,似又加上一層寒霜:“哪知他雖有人麵,卻無人心,竟乘我閉關八十一日,練到這七絕重手之際,將我所藏的一些珍寶和那秘發的下卷一起盜去。”

雲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醜人溫如玉與萬妙真君之間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雖然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任何聲息,卻禁不住心頭的跳動,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被人發現,立時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漸濃,他漸漸看不清溫如玉的麵容,但卻可聽得出她語聲中含蘊的情感——竟是混著悲憤、幽怨與哀痛的情感,這種情感竟會發自醜人溫如玉的口中,實在令雲中程無限驚異。

鐵達人、石平雙雙伏在地上,聽溫如玉將話說完,兩人麵麵相覷,隻聽溫如玉又自一聲泉泉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總算對得起你,讓你在黃昏路上也不會寂寞,你這兩個心愛的徒弟,馬上就要去陪著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後飄去,石平雙拳緊握,刷地長身而起,似要筆直向她撲去,卻被鐵達人一把拉住衣襟。

隻聽鐵達人沉聲道:“你要幹什麽?你我豈是這魔頭的敵手?”石平雙目圓睜,低叱道:“縱非她之敵手,也要找她拚上一拚,反正……”鐵達人突地微笑——,接口道:“你以為我們再無生路了麽?”石平愕,呐呐道:“難道……難道……”鐵達人伸手一拂膝上塵土,麵目上滿露得意之色,緩緩道:“你再仔細想上一想,你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還可多得許多好處。”

石平又自一愕,便連雲中程亦自大惑不解,隻見鐵達人緩緩伸出拇、中二指,兩指相撚,啪地發出一聲清響,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載有解法,你我隻要快些趕回去,將那卷秘笈尋出,豈非對你我……”語聲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靈巧,的確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處,難道你已胸有成竹麽?”鐵達人仰天一陣狂笑,突地笑聲一頓,上下瞧了石平兩眼,緩緩道:“三弟,你我自幼相處,交情可算不錯,但我還覺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將我這個師哥看在眼裏。”

石平目光一轉,陪笑道:“小弟年紀輕些,有許多事是要師兄多多包涵一二。”

鐵達人嘿地笑了一聲,道:“這個自然,但……但再過兩年,你的年紀就不輕了。”

石平連忙接口道:“日後我對師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雲中程隱身暗處,聞之不禁暗歎,這師兄弟兩人,不但對人奸詐,就連對自己兄弟,竟也是這般勾心鬥角,互不相讓,看來天下人的善惡之分,當真是判如雲壤的了。

隻聽鐵達人嘻嘻一笑,道:“你我兩人,情如兄弟,也談不到什麽恭敬不恭敬的,隻要你日後還有兒分記得我的好處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師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會忘記。”

方才他還在你我相稱,此刻卻聲聲自稱小弟,鐵達人笑道,“其實師父那本秘發的藏處,你也該知道,隻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罷了。”

突地一聲冷笑,自上傳下,一個森冷入骨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他說道:“我藏在哪裏?”鐵達人渾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

石平惶然四顧,如臨安危,終於一伏腰身,刷地橫掠兩丈,如飛逃去。

鐵達人卻撲地一聲,跪下去。

隻見一條黑影,隨著一聲冷笑,自古樹對麵山壁間劃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這人影便已掠到他麵前,冷冷道:“你還想逃麽?”石平慘呼一聲,連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雲中程閃日望去,隻見一個高冠羽士,豐神衝夷,神態瀟灑的頎長老人,跨過石平屍體,一步一步地走到鐵達人麵前。

鐵達人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道:“弟子該死,弟子該死!”尹凡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知過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絲暖意,歎道:“你雖有十分行惡之心,卻無一分行惡之能,你將那包迷藥倒在我茶裏,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隻是我不知你兩人究竟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兩人不見,將茶換了一壺,再當你兩人之麵喝下。”

鐵達人垂下頭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見你兩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卻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們身後,方才你兩人和那溫加玉的談話,我也在山壁上聽得清清楚楚。”

雲中程暗歎一聲,忖道:“這尹凡之能,足以濟其為惡,此人之可怕,當真是尤在蟲蛇猛獸之上,怎能讓他留在世上?”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俠義之心,方自暗中尋思,該如何為世人除卻此害,哪知目光動處,突地又見一條人影,冉冉自山後飄出,冷冷道:“尹凡,你這樣做事,不是大不公平了麽?”揚手一注光影,筆直擊向鐵達人身上。

鐵達人卻已一聲慘呼,在地上連滾數滾,滾到早已氣絕了的石平身側,這兄弟兩人終於死在一處。

尹凡大驚之下,霍然轉身,隻見溫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飄來,冷冷接道:“這兩人惡行如一,怎能讓他們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慣見不平之事,索性連他也代你一並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一轉,麵色連變數次,突地微笑一聲,道:“好極,好極,我也正有此意,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無用!”溫如玉冷哼一聲,目光瞬也不瞬,凝注在他身上。

隻見他麵上笑容越發開朗,柔聲道:“如玉,多年不見,想不到你和以前還是一樣……”俯首長歎一聲:“這些年來……唉!我卻老得多了。”

溫如玉又自冷哼一聲,目光依舊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緩緩伸出手掌,一撚頸下長須,仰天一歎,又道:“歲月催人,年華不再,我每一憶及你我昔年相處的光景,就會覺得愁懷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記得我們在山巔樹下,舉杯對月,共祝長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總覺人生如此短暫,絕無百年不散之會,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憶如生。

唉!這正是相見不如不見……唉!如王,你說可是麽?”目光轉處,隻見那溫如玉仍在冷冷望著自己,突又長歎了一聲,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溫如玉突地冷笑一聲,道:“你這些話若換了多年以前讓我聽了,隻怕我又……”嘴唇一閉,冷哼數聲。

尹凡道:“年華雖已逝去,此情卻永不變,難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麽不同麽……”溫如玉冷笑道:“你這些花言巧語,對別人說別人也許還會上當,我卻已聽得膩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連轉數轉,終又強笑一聲,柔聲道:“如玉,我知道你心裏必定對我有許多的誤會,但是我……”溫加玉突地厲叱一聲:“不要說了……”緩緩垂下頭,似乎暗中歎息了一聲,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說,年華逝去,我已老了,老了……”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笑聲尖厲,滿含悲憤之情。

尹凡柔聲道:“你沒有老,隻是……”溫如玉狂笑聲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受你的騙了,直到此刻,你還以為你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卻不知我已比你聰明許多。”

尹凡幹咳一聲道:“你的聰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他這番恭維之言,溫如玉卻一如未聞,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這兩個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會跟著他們上天目山來,果然卻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數聲,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計算之中,現在卻輪到你了。”

尹凡故意長歎一聲,垂首無語,目光閃動間,心裏卻又在打算脫身之計。

溫如玉冷笑一聲,道,“你心裏不必再打脫身之計,這些年來我一直苦練輕功,你如不信,盡管試試好了。”

尹凡心頭一驚,但心念轉動間,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練輕功,別的功夫一定擱下很多,我如全力與她一拚,也未必不能勝她。”

溫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與我一較身手,若是論武功,你是萬萬不及我的,且不論別的,就隻那七經秘笈上卷所載手法,就絕非你能抵擋,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盡可試上一試。”

尹凡抬頭一愕,終於長歎道:“數年來我一直想再見你一麵,此刻怎會有脫身之意,更不會想和你一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溫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大多了麽!……嘿嘿,你心裏在想什麽,你自己自然知道!”尹凡道:“我心裏在想武林中風波如此險惡,你我年紀又都這麽大了,不如早些尋個風景幽美之處一起度過餘年!”他不但言語溫柔,而且語聲更極是動聽,溫如玉緩緩垂下眼簾,似乎已有幾分被他打動。

尹凡目光一陣閃動,嘴角不禁又泛起一絲笑意,柔聲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吒江湖,到頭來又能留下些什麽……唉,除了你心裏還有我,我心裏還有你……”這兩句話說得更是纏綿悱惻,蕩氣回腸,說到後來,他似乎情感激蕩,不能自己,伸手輕輕一拭眼角,緩緩垂下頭去。

哪知溫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來,說道:“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哈哈,哈哈,餘生,餘生……”笑聲一頓:“老實告訴你,我早已沒有再活下去的念頭了,你肯陪我死嗎?”尹凡強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說這些話幹什麽,你我身體都還健朗,至少還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溫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雖對我不好,但是我也不會殺你……我……我隻要你再眷我做一件事……”說到後來,她語聲中突然又有淒涼幽怨之情,一陣濃雲,拖過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陣濃雲,掩過月色,溫瑾仰麵道:“夜已很深了。”

卓長卿目光一轉,道:“那古廟已在前,不知溫如玉是否已去。”

溫瑾道:“她說要去,想必一定會去的。”

伸手挽住卓長卿的臂膀,兩人舉步之間,便已掠入古廟,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無改變,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憐惜著世上的無限愁苦,但卓長卿與溫瑾的心境,今夜與昨夜卻己不知改變了多少。

人影移動,月光如夢,他倆在那神像前的蒲團上井肩坐了下來,心中正是愛恨嗔喜,百感交錯,誰也不知該說什麽。

殿後幽然轉出一片燈光的兩條人影,一般窈窕,一般高矮,卓長卿、溫瑾一起回首望去,一起脫口道:“你們已來了麽?”小玲微微一笑,將堂中兩盞銅燈放到神台上,小瓊接口道:“我兩人早就來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來了。”

與小玲垂手立在神台邊,不再望溫瑾一眼,於是大殿中隻有四人心氣的跳動聲,劃破了無限的沉默。

一陣風吹入殿中,微帶寒意的晚風,吹入一片落葉,也吹人一條人影,隨落葉一起冉冉飄落。

卓長卿、溫瑾、小玲、小瓊,一起轉目望去,一起驚呼出聲:“是你!”這人影微微一笑,卻是尹凡,笑道:“想不到麽?”負手踱了兩步,突地麵對卓長卿緩緩道:“恭喜世兄,令尊與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報卻了。”

又負手踱了兩步,走到壁間上,望著壁上已然剝落了大半的壁畫。

一時之間,卓長卿心中反覺疑雲大起,作聲不得,隻聽又是一陣風聲,殿中又自飄下一條人影,小玲、小瓊一起呼道:“祖姑來了。”

卓長卿、溫瑾但覺心頭一凜,熱血上湧,隻聽溫如玉冷冷道:“你們來得倒早!”卓長卿、溫瑾對望一眼,溫如玉淒然一笑道:“我知道你們心切,複仇連一時一刻都等不及的,是麽?”卓長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輩一日不能報此深仇,實是寢食難安。”

溫如玉冷笑一聲,接口道:“殺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過,就憑你的武功,今日要想報仇,是否可能?”卓長卿劍眉一軒,朗然道:“在下今日此來,早已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裏!”溫如玉冷笑道:“有誌氣,有誌氣,但我一生從未占過別人便宜。”

突然自懷中取出兩枚金光燦爛的圓筒,冷冷接口又道:這兩筒五雲烘日透心針,一實一空,我且讓你先選一筒,你若選的是實,我便成全你的心願,否則……哈哈,尹凡,你且將這兩簡透心針取出,讓他先選一筒:“尹凡微一遲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絲光芒閃動,緩緩走到溫如玉的身後,緩緩接過她掌中的兩枚圓筒,緩緩轉身……突地,他擰腰反身,雙掌齊揚,隻聽”格格“一串輕響……輕響聲中,又夾雜著尹凡的幾聲獰笑,哪知……兩筒五雲烘日透心針中,卻無一針發出,尹凡獰笑之聲突頓,溫如玉狂笑之聲立起,尹凡連退了三步,溫如玉狂笑道:“錯了,錯了,你又走錯一步,你又落人了我的算計中。”

卓長卿、溫瑾愕然而望,尹凡麵如死灰,溫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一件正直之事,也從未做過一件未欺騙別人的事,我雖早有殺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條生路,隻要你方才不要再騙我,我就決定放你回去……”她邊說尹凡邊退,尹凡邊退,她步步緊逼,直逼得尹凡退到牆角,她突又自懷中取出兩枚金色的圓筒,口中說道:“昔年黃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找也不會將人家夫婦一起置於死路,瑾兒若非你從中挑撥,也不會……”語聲一頓,突然低喝道:“卓長卿,你過來:“卓長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溫如玉頭也不回地將掌中的兩枚五雲烘日透心針,一起遞到他身前,緩緩道:“此人亦是你殺父仇人,你隻管將此針取出一筒……”卓長卿緩緩接過一筒,突又拋回溫如玉掌中,朗聲道:“父母之仇,雖不共戴天,但在下卻不願因人成事,更不願仰仗……”語聲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輕煙般貼牆而起,足跟一點壁麵,身形倏然橫飛三丈。

溫如玉冷笑一聲,叱道:你還想走?“轉身,揚掌,五點金光,暴射而出,五點金光俱都擊向尹凡身上。

隻聽”撲“地一聲巨響,輕功已臻絕頂的萬妙真君尹凡,終於也像任何一個凡人一樣,沉重地落了下來。

塵上飛揚,他身形卻在飛揚著的塵上中寂然不動,溫如玉冷削的笑聲,突然也變得寂然無聲。

在這刹那之間,她全身似也全部麻木,目光癡呆地望著尹凡的身軀,腳步也癡呆地向他緩緩移動了兩步,晚風吹動著她顯然已有兩日未曾梳洗的墜馬雲髻,吹得她花白的頭發絲絲飄動,燈光昏黃,人影朦朧,寒意更重。

良久良久,她方自緩緩轉過身來,無比仔細地端詳了溫瑾和卓長卿兩眼,突地冷冷道:“你們要報仇,還不動手麽?”將掌中兩筒透心針,一起拋到地上:“假如你們願意,不妨先選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義劍客雲中程,回到了他與他爹爹約定相會的地方,四下無聲,他爹爹仍未到來,他心中卻有如亂麻一般紊亂。

方才他親眼見到許多從來未見之事,也親耳聽到許多他從來未聞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卻是溫如玉最後所說的幾旬話:“我隻要你再為我做一事,等我死後,你要設法告訴瑾兒,梁同鴻雖是她父親,孟如光卻不是她媽媽。”

他親眼見到尹凡點頭答應,又親耳聽到溫如玉淒涼的說道:“瑾兒真可憐,她再也不會想到殺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親生的媽媽…我怎能忍心告訴她,我怎能忍心告訴她……”雲中程清楚的記得,當他聽到這裏的時候,他心中起了一陣悲淒的感覺,這其中的恩怨糾纏,他雖不盡了解,卻已猜中幾分。

他還曾聽到溫如玉對尹凡說:“梁同鴻對不起我,就正如你對不起我一樣,他騙我,說他愛我,哪知卻為的是要騙我的武功與財富,等到我後來知道他還有妻子,我自然饒不過他,自然要將他夫妻一起殺死,可是那時我身上卻已有了身孕,唉,蒼天呀蒼天,你為什麽總是這般捉弄我呢?”直到此刻,雲中程耳畔似乎還在飄蕩著溫如玉這最後一句話。

他突然對這世上人人唾罵的女魔頭起了一陣難言的同情之心。

他哺哺暗問自己:“這些是她的錯嗎?……她不過隻是個可憐而又醜陋的女人罷了……但是她為什麽要那麽殘酷……殘酷與可憐之間,難道又有著什麽關係嗎?”仁義劍客雲中程心中焦急,來回蹀踱,他知道卓長卿與溫瑾此刻卻在一座名叫天禪寺的廟裏,他隻望他爹爹早些到來。

於是,他又不禁為他爹爹想——隻等他爹爹到來的時候。

他匆匆說了兩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尋那天禪廢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雖非易事,但卻畢竟被他們找到。

他們看到了昏黃的燈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於是他們全力展動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們聽到一聲急喘,兩聲嬌呼,接著一陣哀哀的痛哭……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劍在夜色中出現、多臂神劍一見麵就急急問道:“有沒有發現什麽?”多臂神劍濃眉一皺,八步趕蟬,高大的身形接連兒個起落,倏然掠上殿,閃目內望。

隻見昏黃的燈光下,卓長卿、溫瑾呆呆地相對而立,兩個著紅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們之間,卻見那紅衣娘娘溫如玉之屍身,仍和她生前一樣,冰冷枯瘦。

他們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雲氏父子突然現身,雲氏父子兩人也都沒有去驚動他們。

靜寂這中,突聽“嘯”地一聲,溫如玉枯瘦的手掌緩緩伸開、僵梗一手中卻落下一枚金色圓筒,緩緩滾到雲中程腳畔。

他俯身拾了起來,麵色不禁一變,因為他認得這便是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五雲烘日透心針,他仔細地看了半晌,旋開後麵的筒蓋,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針,於是他不禁又為之暗歎一聲,他深知這一筒金針溫如玉若是發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別人,他也深知溫如玉為什麽沒發的緣故。

卓長卿呆呆地望著地上這具屍體,這具屍體是他和溫瑾所欲殺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絲毫沒有勝利的愉快,更沒有殺敵後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還要沉重!這為的是什麽,他無法解釋,也不願解釋。

溫瑾呢,溫瑾的心情……突然,腿股之間連中五針的萬妙真君尹凡,竟是蘇醒過來,他輕微的呻吟一下,轉側一下,掙紮著抬起頭來,呻吟著道:“你們……終於……報了仇了……好極……好極。”

卓長卿、溫瑾一起轉回目光。

一絲昔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緊咬一陣牙關,又自呻吟著道:“奇怪麽,我竟然還沒有死……因為……因為我還有一件秘密未曾說出,你們……你們……可要聽麽?……”雲中程心頭一跳,隻聽他又道:“這秘密關係著……關係著你一生的命運,但……但卻隻有我一人知道……你們若想聽,就……就炔些設法替我治好傷……”卓長卿、溫瑾對望一眼,微一遲疑,哪知雲中程突然大喝一聲:“難道你臨死還要騙人麽?”倏然飛起一腳,直踢得尹凡慘呼一聲,吐血而亡,他心中縱然還有許多好計,卻再也無法使出了。

雲中程暗中一歎,自語著道:“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永遠不會再有人傷害他們的幸福了。”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道:“中程,你在說什麽?”雲中程長長吐了口氣,道:“我在說卓伯伯英靈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雲謙呆了一呆,雙目圓睜,閃閃的目光中,突地流下兩滴淚來,卓長卿隻覺心情一陣激動,眼瞼一合一張,忍不住兩滴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

溫瑾望了望猶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瓊,心中一陣熱血上湧,突地伏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雲中程道:“真奇怪,你們怎麽哭起來了?”一伸手一拭眼瞼,眼中卻也已滿含淚珠。

然而,他們的淚珠卻都是晶瑩而可貴,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樣,木立流淚的卓長卿,突然覺得肩頭一陣溫暖,一隻纖纖玉手,送來一條粉紅的手帕,他伸手接過,回首望去,卻正好望著溫瑾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秋波。

秋波如水,燈光如夢,誰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時爬上地平線,於是東方一道金黃的陽光,衝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與月,也俱在這絢爛的陽光下消失無蹤。